卷三 少年 第一部 于萊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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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風,都自言自語的說着這句話。

    ”情形,沒有力量掙紮。

    他完全不明白内心有了什麼變化。

    他的生命解體了,成天的恍恍惚惚,無精打采。

    工作簡直變成了刑罰。

    夜裡的睡眠是困頓的,斷斷續續的,作些妖形怪狀的夢,種種的欲望擡起頭來:他被獸性抓住了。

    渾身灼熱,汗流浃背,他對自己隻感到厭惡;他努力想丢開那些荒唐的髒念頭,簡直疑心自己瘋了。

     白天他也逃不了這些獸性的纏繞。

    他覺得自己正在望靈魂的黑暗的陷坑裡沉下去,沒有一點東西可以給他抓握,沒有什麼藩籬能擋住那種混亂。

    所有的盔甲,所有據以自衛的堅固的壁壘:他的上帝,他的藝術,他的高傲,他的道德信仰,一切都崩潰了,瓦解了。

    他看到自己赤裸裸的,被捆綁着,躺在地下,一動也不能動,象一個蟲蛆滿身的屍首。

    有時他使勁反抗了幾下:他的意志到哪兒去了呢?他号召意志,意志也不來:正如一個人在夢中知道作着夢,拚命想醒而醒不過來。

    結果隻能從這一個夢轉到另一個夢。

    末了他覺得不去掙紮倒還少一些痛苦,便抱着無可奈何的心理聽其自然了。

     他生命的正常的波流似乎給阻斷了。

    有時它滲進了地下的裂縫,有時卻非常猛烈的飛湧起來。

    長流不盡的時間也會中斷,顯出些窟窿,張着大口,讓你陷進去。

    克利斯朵夫看看這種情形,仿佛跟自己毫不相幹。

    生靈,萬物——連他自己在内,——對他都不相幹了。

    他照常辦公,作事,可完全是無意識的;他覺得生命的機構已經發生障礙,随時可以停止。

    和母親與房東們坐在飯桌前面,在樂隊裡,在樂師與聽衆之間,頭腦會突然變成一平空虛:他呆呆的望着在他周圍扭動的臉,什麼都弄不清了。

    他問自己:“這些人跟……有什麼關系呢?"他甚至不敢說出"這些人跟我"。

    因為他已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活着。

    他說話罷,聲音仿佛是從别個身體上來的。

    做什麼動作罷,他又象在遠處,高處,塔頂上,看到自己的動作。

    他失魂落魄,把手按着腦袋。

    他竟要做出一些荒唐胡鬧的事來了。

     尤其在衆目睽睽之下,他自己格外留神的時候,更容易有這種情形。

    譬如在爵府裡的那些晚會中間,或是他當衆演奏的時候,突然之間他覺得需要扯個鬼臉,說些野話,向大公爵吐吐舌頭,或是望什麼太太的屁股上踢一腳。

    有一回他掙紮了一個晚上,因為他一邊指揮樂隊,一邊竟想當衆脫衣服;而他越是壓制這念頭,越是被這個念頭糾纏不清,直要使盡全身之力才能撐過去。

    在這種荒唐的鬥争之後,他一身大汗,覺得腦子裡空空如也。

    他真是瘋了。

    隻要他想到不該做某一件事,某一件事就象偏執狂一樣頑強的把他死抓不放。

     于是他的生活不是被那些瘋狂的力播弄,就是堕入虛無的境界。

    一切象是沙漠上的狂風。

    哪兒來的這陣風呢?這種瘋狂又是怎麼回事呢?扭他的四肢,扭他的頭腦的欲望,從哪個窟窿裡冒出來的呢?他仿佛是一張弓,被一隻暴烈的手快拉斷了,——不知為了什麼目的,——過後又被扔在一邊,象無用的枯枝似的。

    他不敢深究自己做了誰的俘虜,隻覺得被打敗了,非常屈辱,又不敢正視自己的失敗。

    他困倦不堪,一點兒志氣都沒有了。

    那些不願意看到難堪的真相的人,從前他是瞧不起的,現在他了解了。

    在這些虛無的時間,一想到浪費的光陰,丢掉的工作,白白斷送了的前途,他吓得渾身冰冷。

    但他并不振作品來,隻無可奈何的承認虛無的力量,而寬恕自己的懦弱無能。

    他覺得委身于虛無倒有種悲苦的快感,好比一條在水面上快要沉下去的船。

    掙紮有什麼用?一切都是空的:美,善,上帝,生命,無論什麼生物,都是空的。

    在街上走的時候,忽然他雙腳離地了,既沒有土地,也沒有空氣,也沒有光明,也沒有他自己:什麼都沒有。

    他頭重腳輕,腦門向前探着;他能夠撐着不跌下去也是間不容發的事了。

    他想他要突然倒下去了,被雷劈了。

    他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克利斯朵夫正在脫胎換骨,正在換一顆靈魂。

    他隻看見童年時代那顆衰敗憔悴的靈魂掉下來,可想不到正在蛻化出一顆新的,更年輕而更強壯的靈魂。

    一個人在人生中更換軀殼的時候,同時也換了一顆心;而這種蛻變并非老是一天一天的,慢慢兒來的:往往在幾小時的劇變中,一切都一下子更新了,老的軀殼脫下來了。

    在那些苦悶的時間,一個人自以為一切都完了,殊不知一切還都要開始呢。

    一個生命死了。

    另外一個已經誕生了。

     一天晚上,他獨自在卧室裡,背對着窗,在燭光底下,把胳膊靠在桌上。

    他并不工作。

    幾星期以來,他不能工作了。

    一切在他頭裡打轉。

    宗教,道德,藝術,整個的人生,一古腦兒都同時成了問題。

    思想既然是總崩潰了,就談不到什麼條理跟方法;他隻在祖父留下的或是伏奇爾的雜書中胡亂抓幾本看看:神學書,科學書,哲學書,大都是些零本;他完全看不懂,因為每樣都得從頭學起;而且他從來不能看完一本,翻翻這個,看看那個,把自己攪糊塗了,結果是疲倦不堪,頹喪到了極點。

     那天晚上,他正沉浸在困人的麻痹狀态中發呆。

    全屋子的人都睡了。

    窗子開着,院子裡一絲風也沒吹過來。

    天上堆滿了密雲。

    克利斯朵夫象傻子似的,望着蠟燭慢慢的燒到燭台底裡。

    他不能睡覺,什麼也不想,隻覺得那空虛越來越深,在那兒吸引他。

    他拚命不要看那個窟窿,卻偏偏不由自主的要湊上去。

    在窟窿裡騷然蠢動的是混亂,是黑暗。

    一陣苦悶直透入内心,背脊裡打了個寒噤,他毛骨悚然,抓住桌子怕跌下去。

    他顫危危的等着什麼不可思議的事,等着一樁奇迹,等着一個上帝…… 忽然之間,在他背後,院子裡好似開了水閘一樣,一場傾盆大雨浩浩蕩蕩直倒下來。

    靜止不動的空氣打着哆嗦。

    雨點打在幹燥堅硬的泥土上,好比鐘聲一般鋒铮作響。

    象野獸那樣暖烘烘的土地上,在狂亂與快樂的抽搐中冒起一大股泥土味,一股花香,果子香,動了愛情的肉香。

    克利斯朵夫神魂颠倒,全身緊張,連五髒六腑都顫抖了……幕揭開了。

    簡直是目眩神迷。

    在閃爍的電光中,在黑暗的最深處,他看到了——看到了上帝,看到自己就是上帝。

    上帝就在他心中:它透過卧室的屋頂,透過四面的牆壁,把生命的界限推倒了;它充塞于天地之間,宇宙之間,虛無之間。

    世界象飛撲似的沖入它的懷抱。

    對着這個天翻地覆的景象,克利斯朵夫吓呆了,出神了;旋風把自然界的規則掃蕩完了,克利斯朵夫也被吹倒了,帶走了。

    他失掉了呼吸,倒在了上帝身上,他醉了……深不可測的上帝!那是生命的火把,生命的飓風,求生的瘋狂,——沒有目的,沒有節制,沒有理由,隻為了轟轟烈烈的生活! 精神上的劇變過去以後,他沉沉睡着了,那是久已沒有的酣睡。

    第二天醒來,他頭腦昏沉,四肢無力,象喝過了酒。

    昨夜使他驚駭萬狀的,那道陰森而強烈的光,在他心中還剩下一些餘輝。

    他想要那道光再亮起來,可是辦不到。

    而且他愈追求愈找不着。

    從此,他集中精力要求那個一刹那間的幻象再現一回,結果是勞而無功。

    出神的境界決不讓意志作主的。

     然而這種神秘的狂亂狀态,并非隻此一遭,以後又發生了好幾次,但從來不象第一回那麼劇烈。

    來的時候總是克利斯朵夫最意想不到的時候,短短的幾秒鐘,完全是出豈不意的,甚至擡一擡眼睛,舉一舉手的時間,幻象已經過去了,他連想也來不及想到這是幻象,事後還疑心是作夢。

    第一晚是一塊烈焰飛騰的隕石在黑暗中燃燒,以後的隻是一簇毫光,幾小點稍縱即逝的微光,肉眼隻能瞥見一下就完了。

    但它們出現的次數愈來愈多,終于把克利斯朵夫包圍在一個連續而模糊的夢境中,使他的精神都溶解在裡頭。

    凡是足以驅散這種朦胧的意境的,他都惱恨。

    他沒法工作,甚至也想不到工作。

    有人在旁邊他就恨,尤其是親近的人,連母親在内,因為他們自以為有權控制他的精神。

     他跑出去,常常在外邊消磨日子,到夜晚才回家。

    他尋求田野裡的清靜,為的能稱心如意的,象狂人一般,把自己整個兒交給那些執着的念頭。

    ——但在蕩滌塵懷的空曠中,和大地接觸之下,那種糾纏變得松懈了,那些念頭也沒有幽靈一般的性質了。

    他的熱狂并沒減少一點,倒反加強,但已經不是危險的精神錯亂,而是整個生命的健全的醉意:肉體和靈魂都為了自己的力而得意。

     他重新發見了世界,仿佛還是第一次看到。

    這是童年以後的另外一個童年。

    似乎一切都被一句奇妙的咒語點化了。

    自然界放出輕快的火花。

    太陽在沸騰。

    天色一清如水,象河一般流着。

    大地咕噜作響,吐出沉醉的氣息。

    生命的大火在空中旋轉飛騰:草木,昆蟲,無數的生物,都是閃閃發光的火舌。

    一切都在歡呼呐喊。

     而這歡樂便是他的歡樂,這股力便是他的力。

    他和萬物分不開了。

    至此為止,便是在童年時代快樂的日子,懷着熱烈而欣喜的好奇心看着大自然的時候,他也覺得所有的生物都隻是些與世隔絕的小天地,或是可怕的,或是滑稽的,跟他毫無關系,他也無從了解。

    連它們是否有感覺有生命,他也不大清楚,隻認為是古怪的機器而已。

    憑着兒童無意識的殘忍心理,克利斯朵夫曾經把一些可憐的昆蟲扯得四分五裂,看着它們古古怪怪的扭動覺得好玩,根本沒想到它們的受苦。

    平時那麼鎮靜的高脫弗烈特舅舅看到他折磨一隻蒼蠅,禁不住憤憤的把它從手裡搶下來。

    孩子先還想笑,後來也給舅舅的神氣感動得哭了。

    那時他才明白他的俘虜也有生命,和他一樣,而他是犯了兇殺的罪。

    從此以後,他雖然不再傷害動物,可也并不對它們有什麼同情;在旁邊走過的時候,他從來沒想到去體會一下,那些小小的軀殼裡頭有些什麼在騷動;他倒是把它當做惡夢一般的怕想到。

    ——可是現在一切都顯得明白了。

    那些暧昧的生物也放出光明來了。

     克利斯朵夫躺在萬物滋長的草上,在昆蟲嗡嗡作響的樹蔭底下,看着忙忙碌碌的螞蟻,走路象跳舞般的長腳蜘蛛,望斜刺裡蹦跳的蟻蜢,笨重而匆忙的甲蟲,還有光滑的,粉紅色的,印着白斑,身體柔軟的蟲。

    或者他把手枕着頭,閉着眼睛,聽那個看不見的樂隊合奏:一道陽光底下,一群飛蟲繞着清香的柏樹發狂似的打轉,嗡嗡的蒼蠅奏着軍樂,黃蜂的聲音象大風琴,大隊的野蜜蜂好比在樹林上面飄過的鐘聲,搖曳的樹在那裡竊竊私語,迎風招展的枝條在低聲哀歎,水浪般的青草互相輕拂,有如微風在明淨的湖上吹起一層绉紋,又象愛人悉悉索索的腳聲走過了,去遠了。

     這些聲音,這些呼喊,他都在自己心裡聽到。

    這些生物,從最小的到最大的,内部都流着同一條生命的巨川:克利斯朵夫也受着它的浸潤。

    他和千千萬萬的生靈原是同一血統,它們的歡樂在他心中也有友好的回聲;它們的力和他的力交融在一起,象一條河被無數的小溪擴大了。

    他就浸在它們裡面。

    強烈的空氣沖進他窒息的心房,胸部幾乎要爆裂了。

    而這個變化是突如其來的:正當他隻注意自己的生命,覺得它象雨水般完全溶解而到處隻見到虛無之後,一旦他想在宇宙中忘掉自己,就到處體會到無窮無極的生命了。

    他仿佛從墳墓中走了出來。

    生命的巨潮汜濫洋溢的流着,他不勝喜悅的在其中遊泳,讓巨流把他帶走,以為自己完全自由了。

    殊不知他更不自由了。

    世界上沒有一個生物是自由的,連控制宇宙的法則也不是自由的,——也許唯有死才能解放一切。

     可是剛在舊的軀殼中蛻化出來的蛹,隻知道在新的軀殼中痛痛快快的欠伸舒展;它還來不及認識新的牢籠的界限。

     日月循環,從此又開始了新的一周。

    光明燦爛的日子,如醉如狂的日子,那麼神秘,那麼奇妙,象童年時代初次把一件件的東西發現出來一樣。

    從黎明到黃昏,他老是過的空中樓閣的生活。

    正事都抛棄了。

    認真的孩子,多少年來便是害病也沒缺過一課,在樂隊的預奏會中也沒缺席一次,此刻竟會找出種種借口來躲避工作。

    他不怕扯謊,也不覺得慚愧。

    過去他喜歡用來壓制自己的刻苦精神:道德,責任,如今都顯得空洞了。

    它們那種專制的婬威,一碰到人類的天性就給砸得粉碎,唯有健全的,強壯的,自由的天性,才是獨一無二的德性,其餘的都是廢話!那些繁缛瑣碎,謹慎小心的規則,一般人稱之為道德而以為能拘囚生命的:真是太可憐了!這樣的東西也配稱為牢籠嗎?在生命的威力之下,什麼都給推倒了…… 精力過于充沛的克利斯朵夫,發瘋似的想用盲目的暴烈的行為,把那股使他窒息的力毀掉,燒掉,讓它發洩。

    這種興奮的結果往往是突然之間的松弛;他哭着,趴在地下,親着泥土,恨不得把牙齒和手陷進去,把泥土吞下肚子;煩悶與情欲使他渾身發抖。

     一天傍晚,他在一個樹林旁邊散步。

    眼睛被日光照得有些醉意,頭裡昏昏沉沉的在打轉,他精神非常興奮,看出來的東西都是另外一副面目。

    柔和的暮色使萬物更添了一種神幻的情調。

    紫紅與金黃的陽光在栗樹底下浮動。

    草原上好象放出一些磷火似的微光。

    天色象人的眼睛一樣溫和可愛。

    近邊的草場上有個少女在割草。

    穿着襯衣和短裙,露着脖子跟手臂,她扒起幹草,堆在一處。

    她長着個短鼻子,大臉盤,天庭飽滿,頭上裹着一塊手帕;焦黑的皮膚給太陽曬得通紅,仿佛在盡量吸收傍晚的日光。

     克利斯朵夫對她動了心。

    他靠在一株榉樹上看着她向林邊走來。

    她并沒留神,隻是無意之間擡了擡頭:他看見她黑不溜秋的臉上配着一對藍眼睛。

    她走得那麼近,甚至彎下身子撿草的時候,他從她半開的襯衣裡看見了脖子跟背上那些淡黃的毛。

    郁積在他胸中的暧昧的欲望突然爆發了。

    他從後面起上去,摟住了她的脖子和腰,把她的頭望後扳着,拿嘴用力壓在她半開的嘴裡,吻着她那又幹又裂的嘴唇,碰到了她把他怒咬的牙齒。

    他的手在她粗糙的胳膊和汗濕的襯衣上亂摸。

    她掙紮着,他可把她抱得更緊,差不多想掐死她。

    終于她掙脫了,大叫大嚷,吐着口水,用手抹着嘴唇,沒頭沒腦的罵他。

    他一松手就往田裡逃了。

    她在背後扔着石子,不住的用許多髒字稱呼他。

    他臉紅耳赤,倒不是因為被她當做或說做是怎麼樣的人,而是為了他對自己的感想。

    這個突如其來的無意識的行動,使他驚駭萬狀。

    他剛才做的什麼事呢?準備做些什麼呢?他所能想象到的隻能引起心中的厭惡。

    而他竟想去做這樁他厭惡的事。

    他跟自己抗拒着,弄不清究竟哪一方面的才是真的克利斯朵夫。

    一股盲目的力在進攻他,他盡量的逃也逃不掉:那等于逃避自己了。

    那股力要把他怎麼辦呢?明天,一個鐘點以内,……在他穿過田壟走上大路的時間内,他又會做出些什麼來呢?連能不能走上大路也不敢說。

    會不會退回去再追那個姑娘呢?以後又怎麼辦呢?……他記起了掐住她喉嚨的瘋狂的一刹那。

    他不是什麼事都會做出來嗎?甚至可能犯罪!……是的,可能犯罪……心中的騷亂使他沒法呼吸。

    到了大路上,他停下來喘口氣。

    姑娘在那邊跟一個聽見她叫喊而奔過來的少女談着話;她們把拳頭插在腰裡,望着他哈哈大笑。

     他回去以後,幾天的關在家裡不敢動。

    便是在城裡,他也隻在不得已的時候才出去。

    凡是有走過城門往田野去的機會,他都戰戰兢兢的避免,生怕又遇到那股瘋狂的氣息,象陣雨以前的狂風一樣,吹其他心中的欲念。

    他以為城牆可以給他保障,卻想不到隻要在緊閉的護窗裡頭露出一線看也看不見的,僅僅容得下一雙眼睛的空隙,敵人就會溜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