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安多納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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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安多納德 耶南是法國那些幾百年來株守在内地的一角,保持着純血統的舊家之一。

    雖然社會經過了那麼多的變化,這等舊家在法國還比一般意料的為多。

    它們與鄉土有多多少少連自己也不知道的,根深蒂固的聯系,直要一樁極大的變故才能使它們脫離本土。

    這種依戀的情緒既沒有理智的根據,也很少利害關系;至于為了史迹而引起思古之幽情,那也隻是少數文人的事。

    羁縻人心的乃是從上智到下愚都有的一種潛在的,強有力的感覺,覺得自己幾百年來成了這塊土地的一分子,生活着這土地的生活,呼吸着這土地的氣息,聽到它的心跟自己的心在一起跳動,象兩個睡在一張床上的人,感覺到它不可捉摸的顫抖,體會到它寒暑旦夕,陰晴晝晦的變化,以及萬物的動靜聲息。

    而且用不着景色最秀美或生活最舒服的鄉土,才能抓握人的心;便是最其實,最寒素的地方,跟你的心說着體貼親密的話的,也有同樣的魔力。

     這便是耶南一家所住的那個位于法國中部的省份。

    平坦而潮濕的土地,沒有生氣的古老的小城,在一條渾濁靜止的運河中映出它黯淡的面目;四周是單調的田野,農田,草原,小溪,森林,随後又是單調的田野……沒有一點勝景,沒有一座紀念建築,也沒有一件古迹。

    什麼都不能引人入勝,而一切都教你割舍不得。

    這種迷迷忽忽的氣息有一股潛在的力:凡是初次領教的都會受不了而要反抗的,但世世代代受着這個影響的人再也擺脫不掉,他感染太深了;那種靜止的景象,那種沉悶而和諧的空氣,那種單調,對他自有一股魅力,一種深沉的甜美,在他是不以為意的,加以菲薄的,可是的确喜愛的,忘不了的。

     耶南世代住在這個地方。

    遠在十六世紀,就有姓耶南的人住在城裡或四鄉:因為照例有個叔祖伯祖之流的人,一生盡瘁于輯錄家譜的工作,把那些無名的,勤勉的,微末不足道的人物的世系整理起來。

    開頭隻是些農夫,佃戶,村子裡的工匠,後來在鄉下當了公證人的書記,慢慢的又當了公證人,終于住到縣城裡來。

    安東尼?耶南的父親,奧古斯丁,做買賣的本領很高明,在城裡辦了個銀行。

    他非常能幹,象農夫一樣的狡猾,頑強,做人挺規矩,可并不太拘泥,做事很勤,喜歡享受;因為嘻嘻哈哈的好挖苦人,什麼話都直言無諱,也因為他富有資财,所以幾十裡周圍的人都敬重他,怕他。

    他個子又矮又胖,精神抖擻,留着痘疤的大紅臉上嵌着一對炯炯有神的小眼睛,從前出名是個好色的,至今也還有這個嗜好。

    他喜歡說些粗野的笑話,喜歡好吃好喝。

    最有意思的是看他吃飯:兒子以外,幾個和他一流的老人陪着他:推事,公證人,本堂神甫等等,——(耶南老頭兒是瞧不起教士的,但若這教士能夠大嚼的話,他也樂意跟他一塊兒大嚼),——都是些南方典型的結實的漢子。

    那時滿屋子都是粗野的戲谑,大家把拳頭望桌上亂敲,一陣陣的狂笑狂叫。

    快活的空氣引得廚房裡的仆役和街坊上的鄰居都樂開了。

     後來,在夏季很熱的一天,老奧古斯丁隻穿着件襯衣下地窖去裝酒,得了肺炎。

    不出二十四小時,他就動身往他世界去了;他不大相信什麼他世界,但象内地反對教會的布爾喬亞一樣,在最後一分鐘内還是辦妥了所有的教會儀式,一則使家裡的婦女不再噜蘇,二則他對這些手續也無所謂……三則死後之事究竟也不可知…… 兒子安東尼接了他的買賣。

    他也是個矮胖子,一張绯紅的喜洋洋的臉,不留胡子,隻留鬓腳,說話急促而含糊,聲音很響,常常有些劇烈而短促的小動作。

    他沒有父親那種理财的本領,但辦事能力還不壞。

    銀行因為曆史悠久,正在一天天的發達,他隻要按部就班的繼續下去就行了。

    他在當地頗有善于經商的名氣,雖然他對事業的成功并沒多大貢獻。

    他隻是很有規律很肯用心罷了。

    做人很體面,到處受到應有的尊重,他殷勤,爽直,對某些人也許太親狎了些,真情也流露得太多了些,有點兒平民氣息,可是不論城裡鄉下,他人緣都很好。

    他雖不浪費金錢,卻很濫用感情,動不動會流淚,看到什麼災難會真誠的難過,使受難的人感動。

     象多數内地人一樣,政治在他思想上占着很大的地位。

    他是表面上很激烈而骨子裡很溫和的老革命黨,褊狹的自由主義者,愛國主義者,并且學着父親的樣反對教會。

    他是市參議員,象同僚們一樣以捉弄本區的神甫或本城婦女所崇拜的宣道師為樂。

    法國小城裡的反教會的舉動,永遠是夫婦争執中的一個節目,是丈夫與其子暗鬥的一種借口,差不多沒有一個家庭能夠避免的。

     安東尼?耶南對文學也很有抱負。

    跟他那一代的内地人一樣,他頗受拉丁文學的熏陶,有些篇章能夠背誦如流;而拉?封丹,布瓦洛,伏爾泰等的格言,十八世紀小篇詩人的名句,他也記得不少,還寫些摹仿他們的詩。

    他熟人中有這個癖的不止他一個;而這個癖也增加了他的聲譽。

    大家傳誦他的滑稽詩,四句詩,步韻詩,折句,譏諷詩,歌謠,有時是很唐突的,可是不乏風趣。

    口腹之欲的神秘在詩中也沒有被遺忘。

     這個壯健,快樂,活潑的矮個子,娶的太太和他性格完全不同。

    她是當地一個法官的女兒,叫做呂西?特?維廉哀。

    這家特?維廉哀其實隻是特維廉哀,他們的姓象一塊石子從上面往下滾的時候一分為二,變了特?維廉哀。

    他們世代都①當法官,是法國老司法界中的人物,對于法律,責任,社會的禮法,個人的尤其是職業的尊嚴,看得很重,做人不但誠實不欺,而且還有些迂腐。

    在上一世紀裡,他們受過吹毛求疵的揚山尼派的影響,至今除了對耶稣會派的輕蔑以外,還留下一點悲觀和郁悶的氣息。

    他們不從好的方面去看人生,非但不想克服人生的艱難,反而想加些上去,好讓自己更有權利怨天尤人。

    呂西?特?維廉哀就有一部分這種性格,恰恰和她丈夫粗魯豪放的樂天主義相反。

    她又瘦又高,比他高出一個頭,身段長得很好,很會穿扮,可是大方而不很自然,使她永遠顯得——仿佛是故意的——比實在的年齡大;她非常賢淑,但對别人很嚴,不容許有任何過失,幾乎也不容許有任何缺陷:大家認為她冷酷,驕傲。

    她對宗教很虔誠,為了這個,夫婦間常常争辯。

    但他們很相愛;盡管争辯,彼此都覺得少不了。

    至于實際的事務,兩人都一樣的不高明:他是因為不懂人情世故,一看到笑臉,一聽到好話,就會上當;她是因為對于商業全無經驗,從來不預聞,也不感興趣。

     -------- ①法國姓氏之前冠有"特"字,為貴族之标識。

    故特?維廉哀(即姓氏前冠有"特"字)與特維廉哀(特字根本即姓之一部分)所表示的出身完全不同。

     他們有兩個孩子:一個是女兒,叫做安多納德,一個是兒子,叫做奧裡維,比安多納德小五歲。

     安多納德是個美麗的褐發姑娘,一張法國式的妩媚而忠厚的小圓臉,眼睛很精神,天庭飽滿,下巴很細氣,小鼻子長得筆直,——好似一個法國老肖像畫家所說的,是"那種清秀的,很有格局的鼻子,有種微妙的小動作,使她顯得神情生動,表示她說話或聽人說話的時候心中很有點兒細密的思潮"。

    她從父親那兒秉受着快樂的無愁無慮的脾氣。

     奧裡維是個淡黃頭發的嬌弱的孩子,身材跟父親一樣矮小,性格卻完全不同。

    小時候不斷的疾病大大的損害了他的健康;雖然家裡的人因之格外疼他,但虛弱的身體使他很早就成為一個悒郁寡歡的孩子,愛幻想,怕死,沒有一點兒應付人生的能力。

    天生的怕見人,喜歡孤獨,他不願意和别的孩子做伴,覺得和他們在一起非常不舒服;他讨厭他們的遊戲,打架,尤其受不了他們的兇橫。

    他讓他們打,并非因為沒有勇氣,而是因為膽怯,不敢自衛,怕傷害别人;要不是靠着父親的地位,他可能被小朋友們磨折死的。

    他心腸很軟,靈敏的感覺近乎病态:随便一句話,一個同情的表示,或是一句埋怨,就能使他大哭一場。

    比他健全得多的姊姊常常嘲笑他,叫他淚人兒。

     兩個孩子非常相愛;可是性情相差太遠,混不到一塊兒。

    他們各過各的生活,各有各的幻想。

    安多納德越長越美;人家告訴她,她自己也知道,心裡很高興,編着些未來的夢。

    嬌弱而悒郁的奧裡維,一接觸外界就覺得格格不入,便躲在他荒唐的小腦子裡去胡思亂想。

    他象女孩子一樣需要愛别人,也需要别人愛他。

    既然過着孤獨生活,不跟年齡相仿的同伴往來,他便自己造出兩三個幻想的朋友:一個叫做約翰,一個叫做哀蒂安,一個叫做法朗梭阿;他老是和他們在一起,所以從來不跟周圍的人在一起。

    他睡得很少,空想極多。

    早晨,人家把他從床上拉起來,他往往把赤裸的兩腿挂在床外,出神了;再不然他會把兩隻襪子套在一隻腳上。

    雙手浸在臉盆裡,他也會出神的。

    在書桌上寫字或溫課的當口,他又會幾小時的胡思亂想;随後他忽然驚醒過來,發覺什麼也沒做。

    在飯桌上,人家和他說話,他會吃了一驚,過了兩分鐘才回答;而回答了半句又不知自己要說些什麼。

    他迷迷懵懵的聽着自己的念頭在胸中竊竊私語,過着内地那種度日如年的單調的歲月,被一些親切的感覺催眠了。

    ——空蕩蕩的大屋子隻住了一半;有的是可怕而挺大的地窖和閣樓,上了鎖的神秘的空房,百葉窗都關了,家具,鏡子,燭台,都遮着布;祖先畫像上的笑容老是在他的腦子裡;還有帝政時代的版畫,題材都是輕佻的與有德的故事。

    外邊,馬蹄匠在對門打鐵,錘子一下輕一下重,呼吸艱難的風箱在喘氣,馬蹄受着熏炙發出一股怪味道;洗衣婦蹲在河邊搗衣;屠夫在隔壁屋子裡砍肉;街上走過一騎馬,蹄聲得得;水龍頭軋軋的響;河上的轉橋轉來轉去,裝着木料的沉重的船,被纖繩拉着在鋪得很高的花壇前面緩緩駛過。

    鋪着石闆的小院子有塊方形的泥地,長着兩株紫丁香,四周是一大堆風呂草和喇叭花,臨河的平台上,大木盆裡種着月桂和開花的榴樹。

    有時鄰近的廣場上有趕集的喧鬧聲,豬叫聲,鄉下人穿着耀眼的藍色上衣。

    ……星期日在教堂裡,歌詠隊連聲音都唱不準,老教士做着彌撒快睡着了;全家在車站大路上散步,一路跟别人(他們也以為全家散步是必不可少的節目)脫帽招呼,——直走到大太陽的田裡,看不見的雲雀在上空盤旋,——或者沿着明淨的,死水似的河走去,兩旁的白楊瑟瑟索索的發抖;……然後是豐盛的晚餐,東西多得吃不完;大家頭頭是道,津津有味的談着吃喝的問題;因為在座的都是行家,而講究吃喝在内地是樁大事,是名副其實的藝術。

    大家也談到商情,說些笑話,還夾着一些關于疾病的議論,牽涉到無窮的細節……而這孩子坐在一角,不聲不響象頭小耗子,盡管咬嚼,可并不怎麼吃東西,拚命伸着耳朵聽。

    他把大人的話句句聽着,凡是聽不大清的,便用想象去補充。

    象舊家的兒童一樣給幾百年的印象刻得太深了,他有種奇特的天賦,能夠猜到他還從來不曾有過而不大了解的思想。

    ——還有那廚房,充滿着神秘的血腥和各種味道;老媽子講着奇怪而可怕的故事……最後是晚上,蝙蝠悄悄的飛來飛去,妖形怪狀的東西教人害怕,那是他明知在這座老屋子裡到處蠢動的,例如大耗子和多毛的大蜘蛛等等。

    随後是跪在床前的祈禱,根本不聽自己說些什麼;隔壁救濟院裡響起聲音不平勻的鐘聲,那是女修士們睡覺的鐘;——然後是雪白的床,給他躺着做夢的島…… 一年最好的時節是春秋兩季在離城幾裡的别莊中過的日子。

    那邊,一個人都看不到,盡可以稱心如意的幻想。

    象多數小布爾喬亞的子弟一樣,兩個孩子是不跟平民接觸的,他們對仆役和長工還有點兒恐懼,有點兒厭惡。

    他們秉受了母親的貴族脾氣,——其實主要是布爾喬亞脾氣,——瞧不起勞力的工人。

    奧裡維成天氣在一株槐樹的枝頭讀着奇妙的故事:美麗的神話,缪查或奧諾埃夫人的童話,《天方夜譚》,或是遊記體的小說,因為法國内地的青年常常渴想遙遠的世界,做着漫遊海外的夢。

    一個小樹林把屋子遮掉了,于是他自以為在很遠的地方。

    但他知道離家很近,心裡很高興:因為他不大喜歡獨自走遠,他已經在大自然中迷失了。

    四周盡是樹木,從樹葉的空隙裡可以看見遠處黃黃的葡萄藤,雜色的母牛在草原上齧草,遲緩的鳴聲沖破田野的靜寂。

    尖銳的雞啼在農莊間遙相呼應。

    倉屋裡傳出節奏不勻的搗鐰E聲。

    成千成萬的生靈在這個恬靜的天地中活躍。

    奧裡維不大放心的瞧着一行老是匆匆忙忙的螞蟻,滿載而歸的蜜蜂象管風琴的管子一般轟轟的響着,漂亮的蠢頭蠢腦的黃蜂到處亂撞,——所有這些忙碌的小蟲似乎都急于要到一個地方去……哪兒呢?它們不知道。

    無論哪裡都好!隻要是到一個地方……奧裡維處在這個盲目而滿是敵人的宇宙内打了一個寒噤。

    他象一頭小兔子,聽到松實落地或枯枝折斷的聲音就會發抖……花園的那一頭,安多納德發瘋似的蕩着秋千,把架上的鐵鈎搖得吱格吱格的響,奧裡維聽到這個才放了心。

     她也在做夢,不過依着她的方式。

    她成天在園子裡搜索,又貪嘴,又好奇,笑嘻嘻的象畫眉般琢些葡萄,偷偷的采一隻桃子,爬上棗樹,或是在走過的時候輕輕搖幾下,讓小黃梅象雨點似的掉下來,入口即化,跟香蜜一樣。

    再不然她就不顧禁令去采花:一眨眼她就把從早上起就在打主意的一朵薔薇摘到手,往花園深處的夾道中一溜。

    于是她把小鼻子竭力往醉人的花心中嗅着,吻着,咬着,吮着;随後把贓物揣在懷裡,放在她不勝奇怪的眼看在敞開着的襯衣底下膨大起來的一對小乳房中間……還有一件被禁止的,挺有意思的樂事,就是脫了鞋襪,赤着腳踏在小徑的涼快的細砂上,潮濕的草地上,踩在陰處冰冷的、或是給太陽曬得滾熱的石闆上;再不然她走入林邊的小溪,用腳,用腿,用膝蓋,去接觸水,泥土,日光。

    躺在柏樹蔭下,她瞧着在陽光中照得通明的手,心不在焉的盡吻着細膩豐滿的手臂上象緞子一般的皮膚;她用蔓藤和橡樹葉做成冠冕,項鍊,和裙子,再加上藍薊,紅的伏牛花,和帶着青的柏實的樹枝作點綴。

    她把自己裝成一個野蠻的小公主。

    然後她自個兒繞着小噴水池跳舞,伸着胳膊拚命的打轉,直轉到頭暈眼花,才往草地上倒下,把臉鑽在草裡,莫名片妙的縱聲狂笑,不能自已。

     兩個孩子就是這樣的消磨他們的日子,隻隔着幾步路,卻各管各的,——除非安多納德走過的時候想耍弄一下兄弟,抓一把松針扔在他鼻子上,或是搖他的樹,威吓他要把他摔下來,或是冷不防撲在他身上吓他,嘴裡叫着:“嗚!嗚!……” 她有時拚命要跟他淘氣,哄他說母親在叫他,要他從樹上爬下來。

    趕到他下來了,她卻上去占了他的位置不肯走了。

    于是奧裡維叽叽咕咕,說要去告她。

    可是安多納德決不會永遠待在樹上:她連安靜兩分鐘都辦不到。

    爬在樹上把奧裡維戲弄夠了,氣夠了,看他快要哭出來了,她就爬下來,撲在他身上,笑着搖他的身子,喊他"小傻瓜",把他摔在地下,拿一把草擦他的鼻子。

    他勉強掙紮,可不是她的對手,于是他仰天躺着,一動不動,象條黃金蟲,細瘦的胳膊被安多納德結實的手按在草地裡,裝着一副可憐的屈服的臉。

    這時安多納德忍不住了,看着他打敗而認輸的神氣放聲大笑,突然把他擁抱了,撒手了,——但臨走仍不免用一把青草塞在他嘴裡表示告别,那是他痛恨的,隻得拚命的吐,抹着嘴巴,憤憤的叫嚷,她卻笑着趕緊溜了。

     她老是笑着,夜裡睡着的時候還在笑。

    奧裡維在隔壁屋子裡醒着,正在編故事,聽到她的傻笑和在靜悄悄的夜裡斷斷續續的說夢話,常常吓了一跳。

    外邊,風把樹吹得簌簌的響,一隻貓頭鷹在哭;遠遠的,在樹林深處的農莊裡,狗狺狺的叫着。

    在半明半暗的夜色中,奧裡維看見重甸甸黑沉沉的柏樹枝象幽靈一般在窗前搖曳,那時安多納德的笑聲倒是讓他松了口氣。

     兩個孩子笃信宗教,尤其是奧裡維。

    父親公然反對教會的言論使他們聽了駭然;但他讓他們自由;骨子裡他象多數不信教的布爾喬亞一樣,覺得有家族代他信仰也不壞:在敵方有些盟友總是好的;将來的事,我們也沒把握。

    并且他雖不信教,還是相信有神的,預備到必要的時候把神甫請來,象他父親一樣辦法:那即使不會有什麼好處,也不見得有害;一個人不一定因為相信家裡要着火才去保火險的。

     态的奧裡維很有點神秘的傾向。

    有時他覺得自己不存在了。

    又溫柔,又輕信,他需要一個依傍。

    平日忏悔的時候他體驗到一種痛苦的快感,覺得把自己交托給無形的朋友非常舒服;他老是對你張着臂抱,你可以盡情傾訴,他什麼都懂得,什麼都原諒;在這種謙卑與愛的空氣中洗過了澡,靈魂淨化了,得到了休息。

    奧裡維覺得信仰這回事那麼自然,不懂别人怎麼會懷疑;他想,那要不是由于人家的惡意,便是上帝特意懲罰他們。

    他暗中祈禱,求上帝開恩,點醒父親。

    有一天在鄉下參觀一所教堂,奧裡維看見父親劃了個十字,不禁大為快慰。

    在他心中,《聖徒行述》是和兒童故事混在一起的。

    他小時候認為兩者都一樣的真實。

    童話中嘴唇破裂的史格白克,多嘴的理發匠,駝背嘉斯伽,他都是很熟的;在鄉間散步的時候,他常常留神找那黑色的啄木鳥,嘴裡銜着覓寶人的神奇的草根,而迦南與福地,經過兒童的想象也就成為皮爾喬或貝裡①區域的地方了。

    當地一個圓形的山崗,頂上矗立着一株小樹好象枯萎的羽毛一般,在他眼裡仿佛就是亞伯拉罕燃起火把的山頭。

    麥田盡處,有一堆枯萎的叢樹,他認為就是上帝顯靈的燃燒的荊棘,因為年代久遠而熄滅了②的。

    後來到了不再相信神話的年紀,他仍舊喜歡拿那些點綴他的信心的通俗傳說來陶醉自己,覺得其樂無窮;他即使并不真的受這些傳說之騙,心裡卻極願意受騙。

    因此有個很久的時期,他在複活節以前的星期六留着神,想看那些在星期四飛出去的鐘從羅馬帶着小幡飛回來。

    後來,他終于懂得那不是真的,但聽到教堂的鐘聲仍不免仰着鼻子向天空呆望;有一回他似乎看到——雖然明知不可能——有一口鐘系着藍絲帶在屋頂上飛過。

     -------- ①迦南為《聖經》上巴勒斯坦之古名,福地為其别名。

    皮爾喬與貝裡均法國地名。

     ②據《舊約?出埃及記》第三章,上帝化身為燃燒的荊棘,向摩西起示他的使命。

    本書卷九《燃燒的荊棘》題名即用此義。

     他極需要浸在這個傳說與信仰的世界裡。

    他逃避人生,逃避自己。

    因為長得又瘦又蒼白,身體嬌弱,他非常痛苦,聽人提到他這個情形就受不了。

    他天生的悲觀,那沒有問題是從母親方面來的,而悲觀主義在這個病态的孩子身上特别容易生長。

    他自己可不覺得,以為所有的人都和他一樣。

    這十歲的孩子在休息時間不到園子裡去玩,反而關在自己房裡,一邊吃點心,一邊寫他的遺囑。

     他寫得很多,每晚都要偷偷的寫日記,——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寫,因為他除了廢話以外,沒有什麼可說的。

    寫作在他是一種遺傳的癖好,是法國内地的布爾喬亞——這個毀滅不掉的古老的種族,——幾百年相傳下來的需要,每天寫着日記,直到老死,用着一種愚蠢的,幾乎是英雄式的耐性,把每天的所見所聞,所作所為,所飲所食,詳詳細細記錄下來。

    而且隻為自己,不為别人。

    他知道誰也不會讀到這些東西,自己寫過以後也永遠不會再看的。

     音樂對于他象信仰一樣是避難所,可以躲掉白天太劇烈的光明。

    姊弟倆都有音樂家的心靈,——尤其是奧裡維從母親那裡秉有這種天賦。

    趣味是并不高明的。

    沒有一個人能在這方面指導他們:内地人聽到的音樂不過是本地的銅管樂隊所奏的進行曲或是——逢到什麼節日——阿唐的樂曲,教堂裡的管風琴所奏的浪漫曲,中産階級的小姐們在音沒校準的鋼琴上所彈的圓舞曲或波爾卡,通俗歌劇的序曲,莫紮特的兩三支奏鳴曲,——老是那幾支,彈錯的音符也老是那幾個。

    家裡招待賓客的時候,那就是晚會節目中的一部分。

    吃過夜飯,凡是能彈琴的都被請出來獻技:他們先紅着臉推辭,終于拗不過大家的請求,便背一個他們拿手的曲子。

    在場的人個個贊美藝術家的記憶力和完滿的技巧。

     差不多每次晚會都得來一下的這套玩藝,把兩個孩子對于晚餐的樂趣完全給破壞了。

    要是兩人合奏什麼巴尚的《中國旅行》或韋伯的小曲,他們因為彼此搭配得很好而還不怎麼害怕。

    可是要他們獨奏,那簡直是受罪了。

    照例安多納德總比較勇敢。

    她固然覺得厭煩得要死,但明知逃不了,也就毅然決然的在鋼琴前面坐下,開始彈她的回旋曲,亂七八糟的,把這一段搞糊塗了,那一段又彈錯了,然後停下來掉過頭去向大家笑了笑:“啊!我記不得了……” 說完了她跳過幾拍子重新開始,一口氣彈完了。

    然後,她因為大功告成而很快活,在客人的贊歎聲中回到座位上,又笑着說:“彈錯的音很多呢!……” 可是奧裡維的脾氣沒有這麼好說話。

    他受不了在人前獻技,成為大衆注意的目标。

    當着别人說話,他已經夠痛苦了。

    演奏,尤其為那些不愛音樂,——(他看得很明白),——甚至對音樂覺得厭煩,而隻為了習慣才請他演奏的人演奏,更使他覺得是種專制,為他竭力反抗而沒用的。

    他拚命的拒絕。

    有些晚上,他竟溜之大吉,躲到一間黑房裡或走廊裡,甚至顧不得對蜘蛛的恐怖而一直逃到閣樓上。

    可是他越撐拒,别人的請求越迫切,話也更俏皮;同時又引起父母的責難,而他反抗得太放肆的時候還得挨幾下巴掌。

    結果他仍舊得彈奏,——當然是彈得很壞了。

    過後,他因為彈得不好在夜裡很傷心,因為他是真正愛音樂的。

     小城裡的趣味并非老是這麼平庸。

    有過一個時期,兩三個布爾喬亞家裡的室内音樂還弄得不壞。

    耶南太太常常提到她的祖父,很熱心的拉着大提琴,唱着格路克,達萊拉克,和裴爾東的歌曲。

    家裡至今藏着一厚冊樂譜和一本意大利歌謠。

    因為那可愛的老人象柏遼茲所說的安特列安先生一樣“很喜歡格路克”。

    但柏遼茲立刻心酸的補充一句:“他也很喜歡普吉尼"。

    或許他更喜歡的倒是普吉尼。

    總之,在外曾祖的收①藏中,意大利歌曲占着絕大多數。

    那些作品便是小奧裡維的音樂食糧。

    當然是沒有多少實質的養料,有點象人們拚命塞給孩子吃的内地糖食,可能吃倒胃口,永遠接受不了正當的食物。

    但奧裡維嘴饞得很,決沒有倒胃的危險。

    正常的營養,人們是不給他的。

    沒有面包,他就拿糕餅充饑。

    這樣,齊瑪羅薩,巴西哀羅,羅西尼,就成為這個憂郁神秘的兒童的保姆,在應該喂他乳汁的時候把他灌了醇酒。

     -------- ①格路克與普吉尼為十八世紀兩大意大利歌劇作者,在法國競争甚烈,當時愛好音樂的人分為格路克派與普吉尼派。

     他常常自得其樂的獨自彈琴。

    他已經深深的受到音樂的感染。

    對于所彈的東西,他不求了解,隻知道消極的吟味。

    誰也沒想到教他學和聲;他自己也不在乎這個。

    一切與科學或科學精神有關的,在他家裡完全是陌生的,尤其在母系方面。

    那些司法界中的人都是人文主義的頭腦,遇到一個算題就弄昏了。

    他們提起一個進經緯局辦事的遠房兄弟,認為是個奇人。

    可是據說他結果還是為這種工作發了瘋。

    内地舊家出身的布爾喬亞,思想很健全很實際,可是因為肚子塞得太飽,日子過得太單調而有些迷迷忽忽,以為自己的人情世故是了不得的法寶,隻要靠了它,世界上沒有一件解決不了的困難。

    他們差不多把科學家看做藝術家一流,比别人更有用,但不及别人高卓,因為藝術家至少是一無所用的;而一無所用就有點近于高雅。

    科學家卻近乎耍手藝的工人,——(這便是不大體面的地方),——更有學問而有些瘋癫的工頭;在紙上固然很能幹,但一出他們數目字的工廠就完了!要沒有通情達理的,富有人生經驗與商業經驗的人做科學家的領導,科學家決計幹不出什麼大事來的。

     不幸的是,這種人生經驗與商業經驗并不象這般明理的人所想的那麼可靠。

    他們所謂經驗隻是一些奉行故事的老例,所能應付的僅限于極少數極平易的事。

    倘若出了件意外,必須當機立斷的處理的話,他們就沒有辦法了。

     銀行家耶南便是這一等人。

    因為什麼事都跟意料的一模一樣,都是依了内地生活的節奏準确的重演的,所以他從來沒有在業務上遇到嚴重的困難。

    他接了父親的事,可并沒對這一行有什麼特殊的才具;既然從他接手以後一切都很順利,他就歸功于自己的聰明。

    他常說一個人隻要老實,認真,通情達理,就行了;他預備将來把自己的職位傳給兒子,而并不問兒子的興趣所在,正象他的父親當初對付他一樣。

    他也不替兒子作事業方面的準備,讓孩子們自生自長,隻要他們做個好人,尤其希望他們幸福,因為他非常的疼他們。

    因此他們對人生的戰鬥連一絲一毫的準備都沒有,簡直是暖室裡的花。

    那有什麼關系呢?他們不是永遠可以這樣過下去嗎?在環境安定的内地,在他們有錢的,受人尊重的家庭裡,有着一個慈愛的,快樂的,親熱的父親,交遊廣闊,在地方上占着第一流的位置,生活真是太容易太光明了! 安多納德十六歲。

    奧裡維正要舉行初領聖體的大典。

    神秘的夢想把他攪得昏昏沉沉。

    安多納德聽着醉人的希望唱着甜蜜的歌,好似四月裡夜莺的歌聲填滿了青春的心窩。

    她感到身心象鮮花似的開放,知道自己長得俊美而又聽到人家這麼說,不由得非常快活。

    父親的誇獎,不知顧忌的說話,盡夠使她飄飄然。

     他對着女兒出神;她的賣弄風情,照着鏡子顧影自憐,無邪而狡狯的小手段,使他看了直樂。

    他抱她坐在膝上,拿愛情的題目跟她打趣,說她颠倒了多少男子,有多少人來向他請婚,把一個一個的姓名舉出來:都是些老成的布爾喬亞,一個比一個老,一個比一個醜,把她急得大叫大嚷,繼之以大笑,把手臂繞着父親的脖子,臉貼着父親的臉。

    他問她誰能有那個福氣被她挑中:是那個為他家的老媽子稱為醜八怪的檢察官呢,還是那胖子公證人。

    她輕輕的打他幾下,要他住嘴,或者拿手掩着他的嘴巴。

    他吻着她的小手,一邊把她在膝上颠簸,一邊唱着那支老山歌: 俏姑娘要什麼? 是不是要一個醜老公? 她噗哧一聲笑了,拈弄着父親下巴底下的絡腮胡子,接唱下去: 與其醜,還是美, 夫人,就請您做媒。

     她打定主意要自己挑選。

    她知道她有錢,或者是将來有錢的,——父親用各種口吻跟她說過了:她是"極有陪嫁的"。

    當地有兒子的大戶人家已經在奉承她,在她周圍安排了許多小手段,張着雪白的網預備捉那條美麗的小銀魚。

    但那條魚對他們很可能成為四月裡的糖魚,因為聰明的安多納①德把他們的伎倆都看在眼裡,覺得好玩;她很願意教人捉,可不願意給人捉住。

    她小小的頭腦裡已經挑定了将來的丈夫。

     -------- ①西俗于四月一日以制成魚形的可可糖饋贈兒童。

     當地的貴族——(通常每地隻有一家,自稱為外省諸侯的後裔,其實往往隻是祖上買了國家的産業,或是在十八世①紀當過行政官,或是在拿破侖時代承包軍需的),——叫做鮑尼凡,在離城幾裡以外有座宮堡,尖頂的塔蓋着耀眼的石闆,周圍是大森林,中間還有好幾口養魚的池塘;他們正在向耶南家獻殷勤。

    年輕的鮑尼凡對安多納德很熱心。

    他長得既漂亮,以年齡而論也相當強壯,相當胖。

    他整天隻知道打獵,吃喝,睡覺;會騎馬,會跳舞,舉止也還文雅,并不比别人更蠢。

    他不時從古堡到城裡來,穿着長靴,跨着馬,或者坐着雙輪馬車;他借口生意上的事去拜訪銀行家,有時帶一簍野味或一大束鮮花送給太太們。

    他借這種機會來追求耶南小姐。

    兩人一同在花園見散步,他竭力巴結她,一邊很愉快的和她談天,一邊拈着自己的須,把踢馬刺蹬在陽台的石闆上橐橐的響。

    安多納德覺得他可愛極了。

    她的驕傲和她的心都是怪舒服的。

    童年初戀的歲月是多麼溫柔,她浸在裡面陶醉了。

    奧裡維卻讨厭這個鄉下紳士,因為他身強力壯,笨重,粗野,笑起來聲音那麼大,手象鉗子一樣,老是很輕蔑的把他叫做“小家夥……",同時又擰他的面頰。

    他尤其恨——當然是不自覺的——那個陌生人愛他的姊姊——愛這個屬于他一個人而不屬于任何人的姊姊…… -------- ①法國大革命後,教會産業大部分均公開标賣,入于中産階級之手。

     然而大禍來了。

    那是幾百年來膠着在同一方土地上,吸盡了它的漿汁的老布爾喬亞家庭,早晚都得碰到的。

    他們消消停停的在那兒打盹,自以為跟負載他們的土地同樣不朽的了。

    但腳下的泥土早已死掉,他們的根須也沒有了,禁不起人家一鏟子就會倒下來的。

    那時,大家以為遭了惡運,遭了飛來橫禍。

    殊不知要是樹身堅固的話,惡運就不成其為惡運;或者禍患隻象暴風一般的吹過,即使打斷幾根桠枝,也不至于動搖根本。

     銀行家耶南是個懦弱,輕信,而有些虛榮的人。

    他喜歡在眼睛裡揉進點兒沙子,一相情願的把"實際"跟"表面"混為一談。

    他亂花錢,花得很多,但由于世代相傳的儉省的習慣和事後的懊悔,揮霍的程度——(他浪費了幾方丈的木材而舍不得用一根火柴),——還不緻使他的财産受到嚴重的損害。

    在商業方面,他也不知謹慎。

    朋友向他借錢,他從來不拒絕;而要做他的朋友也挺容易。

    他甚至沒想到要人家寫張收據;人欠的賬目登記得不清不楚,人家不還,他決不讨。

    他對什麼事都相信别人的善意,正如他認為别人也相信他的善意一樣。

    雖然表面上很有決斷,心直口快,其實他膽子很小,從來不敢回絕某些冒失鬼的請求,也不敢對他們有沒有償還的力量表示懷疑。

    這種作風是由于好心,也由于膽怯。

    他對誰都不願意得罪,怕受到侮辱,所以永遠讓步。

    為了篇自己,他把這些事做得很熱心,仿佛人家拿了他的錢是幫了他的忙。

    他差不多真的以為是這樣了:他的自尊心與樂觀的脾氣很容易使他相信做的都是好買賣。

     這種行事當然不會不博得債務人的好感:鄉下人對他好極了,他們知道要他幫忙是永遠沒有問題的,也就不肯放過機會。

    但人們——連老實的在内——的感激是象果子一般應當及時采摘的。

    倘使讓它在樹上老了,就會黴爛。

    過了幾個月,受過耶南先生好處的人,以為這好處是耶南先生應當給他們的;甚至他們還有一種傾向,認為耶南先生既然肯這樣殷勤的幫忙,一定是有利可圖。

    而一般有心人以為在趕集的日子拿一頭野兔或一籃雞子送了銀行家,即使不能抵償債務,至少情分是繳銷了。

     至此為止,為的不過是些小數目,并且跟耶南打交道的也是一批相當規矩的人:所以還沒有什麼大害,損失的錢——那是銀行家對誰都不提一個字的,——也為數極微。

    但有一天耶南遇到一個辦着大片業的陰謀家,探聽到他的資源和随便放款的習慣,情形就不同了。

    那個架子十足的家夥,挂着榮譽團勳章,自稱為朋友中間有兩三個部長,一個總主教,一大批參議員,一群文藝界與金融界的知名人物,還認識一家極有勢力的報館;他有一種又威嚴又親狎的口吻,對付他看中的人真是再适當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