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反抗 第一部 松動的沙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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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回響,也就不好意思的停住了,空虛顯得更空虛,而這件小小的事故更顯得聽衆是多麼厭煩。

     克利斯朵夫坐在樂隊中間,不敢向左右張望一下。

    他真想哭出來,同時也氣得渾身哆嗦。

    他恨不得站起身子向大家喊:“你們多讨厭!多讨厭!……一起替我滾罷!……” 聽衆稍為清醒了些,等着女歌唱家出場,那是他們聽慣而捧慣的。

    剛才那些新作品等于一片大海,他們沒有指南針,隻能在那裡彷徨;她可是穩固的陸地,決沒有令人迷失的危險。

    克利斯朵夫看出大家的思想,輕蔑的笑了一笑。

    女歌唱家也知道群衆在等她;克利斯朵夫去通知她上台的時候,她的神氣就象王後。

    他們倆用着敵對的态度彼此望了一眼。

    照例克利斯朵夫應當攙着她手臂,但他竟雙手插在袋裡,讓她自個兒出台。

    她氣沖沖的走過去;他很不高興的跟在後面。

    她一漏臉,立刻來了個滿堂彩;大家松了口氣,臉上發出光來,有了精神;所有的手眼鏡都一起瞄準。

    她對自己的魔力很有把握,開始唱起歌來,不消說是照她自己的方式,全不遵從克利斯朵夫上一天的囑咐。

    替她伴奏的克利斯朵夫臉色變了。

    這種搗亂他是預先料到的。

    一發覺她走腔,他立刻敲着鋼琴,憤怒的說了聲: “不是這樣的!” 可是她不理。

    他就在背後用着又重濁又生氣的聲音提醒她: “不!不!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這些氣憤憤的咕噜,雖然台下聽不見,對樂隊裡的人可是句句分明;她一急,拚命把節奏拉慢,不該休止的地方也休止。

    他沒有留意,自顧自的彈下去,終于歌和伴奏相差了一節。

    聽衆一點沒覺得:他們久已認定克利斯朵夫的音樂既不會悅耳,拍子也不會準的;但克利斯朵夫并不這樣想,他象瘋子似的,臉都扭做一團,終于爆發了。

    他突然半中間停下來,直着嗓子嚷道:“得了罷!” 她一口氣收不住,繼續唱了半節,然後也停住了。

    “得了罷!"他粗暴的又說了一遍。

     全場為之愣了一愣。

    過了一忽兒,他又冷冷的說:“咱們再來!” 她愕然望着他,雙手哆嗦着,真想把樂器望他頭上扔過去;事後她竟不懂當時怎麼沒有那樣做。

    但她懾于克利斯朵夫的威嚴,隻得重新開始。

    她把全部的歌唱完了,連一個拍子一個小地方也不敢變動:因為她覺得克利斯朵夫絕對不會留情,而一想起要再受一次侮辱就吓得渾身發抖。

     她唱完以後,台下掌聲不絕。

    他們并不是捧她唱的歌,——(要是她唱别的作品,也可以博得同樣的掌聲),——而是捧這位有名的老資格的女歌唱家:他們知道贊賞她是沒有錯的。

    同時大家還想補償一下她受的侮辱。

    他們隐隐然覺得她剛才唱錯了,但認為克利斯朵夫當場給她指出來簡直不成體統。

    大家都喊着"再來一次"。

    克利斯朵夫可很堅決的把琴關上了。

     她沒有發覺這樁新的侮辱;她心裡亂得很,根本不想再來一次。

    她急急忙忙下了台,躲在化裝室裡把胸中郁積着的惱恨與憤怒一啟發洩了出來:又是哭,又是叫,把克利斯朵夫直罵了一刻鐘……狂怒的叫聲一直傳到門外。

    據那些進去探望她的朋友出來說,克利斯朵夫對她的态度簡直跟下等人一樣。

    衆人的議論在戲院中是傳得很快的。

    所以克利斯朵夫重新踏上指揮台演奏最後一曲的時候,場子裡頗有些騷亂的現象。

    但這個曲子不是他的,而是奧赫的《歡樂進行曲》。

    聽衆既喜歡這曲平凡的音樂,便不必噓斥克利斯朵夫而就有極簡單的辦法來表示他們的不滿意:他們有心替奧赫捧場,熱烈鼓掌要求作者露面了二三次;奧赫當然不肯放過機會。

    而這時音樂會也完了。

     大公爵和宮廷方面的人,那些終日無聊而愛說短道長的内地人,對音樂會的情形當然知道得清清楚楚。

    和女歌唱家有交情的幾家報紙,絕口不提那件不愉快的事,隻一緻恭維她歌唱的藝術,而在報導她所唱的作品的時候順便提了提那些歌。

    關于克利斯朵夫其他的作品,隻是寥寥幾行,所有的報紙全是大同小異的論調:“……對位學很有功夫。

    風格非常煩瑣。

    缺少靈感。

    沒有旋律。

    純粹是頭腦的而非心靈的産物。

    缺乏真誠。

    隻想獨創一格……"——接下去的一段文字是讨論真正的獨創,舉出一般故世的大師,"不求獨創一格而自然獨創一格的",如莫紮特、貝多芬,呂威、舒伯特、勃拉姆斯等等的作品為證。

    ——然後筆頭一轉又轉到當地的戲院不久要重演克萊采爾的作品,就手把那出"永遠清新永遠美麗的歌劇"長篇累牍的描寫了一番。

     總之,便是對克利斯朵夫最有好感的批評家也完全不了解他的作品;而絕對不喜歡他的人自然更表現出陰險的仇視态度;——至于大衆,既沒有批評家,不管是好意的或惡意的批評家領導,隻能一聲不出。

    讓大衆自己去思想的時候,他們就幹脆不思想。

     克利斯朵夫灰心到了極點。

     其實他的失敗不足為奇。

    他的作品不讨人喜歡的理由不止一個,而有三個。

    第一,它們還不夠成熟。

    第二,它們還太新鮮,不能教人一下子就懂得。

    第三,把這肆無忌憚的青年教訓一頓是大家都高興的事。

    ——可是克利斯朵夫頭腦不夠冷靜,不肯承認他的失敗是勢所必然的。

    一個真正的藝術家,長時期的被人誤解以後,看慣了人類無可救藥的愚蠢,會變得心胸開朗;而克利斯朵夫還談不到這一點。

    他相信群衆,相信成功,以為那是一蹴即就的,既然他具備着成功的條件:這種幼稚的信心現在可是被粉碎了。

    有敵人,他倒認為稀松平常。

    但他覺得奇怪的是連一個朋友都沒有了。

    凡是他認為可靠的,一向對他的音樂感到興趣的人,從那次音樂會以後,再沒一句鼓勵他的話。

    他想法去試探他們,他們總是閃铄其詞。

    他再三追問,要知道他們真正的思想:結果是一般最真誠的人把他從前的作品,早年的幼稚的東西,提出來作比較。

    ——接連好幾次,他聽到人家拿他的舊作做标準,說他的新作不行,——可是幾年以前,在那些作品還是簇新的時候,他們也認為不好的。

    新的就是不好的:這是一般的原則。

    克利斯朵夫可不懂這一套,便大驚小怪的叫起來。

    人家不喜歡他也可以,他不但容許,甚至還歡迎,因為他并不想做每個人的朋友。

    可是人家喜歡他而又不許他長大,硬要他一輩子做個小孩子,那可不象話了!在十二歲上是好的作品,到二十歲上便不行了;他希望不要老是停留在那個階段上,希望要變,變,永遠的變下去……想阻遏一個人的生命不讓它發展的,豈非混蛋!……他童年的作品所以有意思,并非在于它幼稚無聊,而是在于有股前程無限的力潛伏在那裡!而這前程,他們竟想把它毀掉!……可知他們從來沒懂得他,也從來沒愛過他,他們所喜歡的隻是他的庸俗,隻是他跟庸俗的人沒有分别的地方,而并非真正的"他":他們的友誼其實是誤解…… 也許他把這些情形誇張了些。

    一般老實人不能愛好一件新的作品,但它有了二十年的壽命,他們就會真誠的愛好:這是常有的現象。

    新生命的香味太濃了,他們虛弱的頭腦受不住,必須由時間來把這味道減淡一點才行。

    藝術品一定要積滿了成年累月的油垢,方始有人了解。

     但克利斯朵夫不允許人家不了解現在的他,而等他成為過去之後再了解他。

    他甯可人家幹脆不了解他,在任何時間任何情形之下都不了解他:所以他氣憤之極。

    他癡心妄想的要人了解,替自己說明,跟人家辯論;這才是白費氣力,那不是要把整個時代的口味都改過來嗎?但他自信很強,決心要把德國人的口味徹底洗刷一番,不管人家願不願意。

    其實他絕對不可能做到這一點。

    要說服一個人決不是幾次談話所能濟事;他說話的時候既找不到适當的字,又是對大音樂家,甚至對談話的對方取着狂妄傲慢的态度,結果隻多結了幾個冤家。

    殊不知他先得從從容容把自己的思想整理好了,才能強迫人家聽他的…… 而他的星宿,他的壞星宿,恰好來給了他說服人家的機會。

     他在戲院的食堂裡和樂隊裡的幾個同事圍着一張桌子坐着,他們聽了他的藝術批評駭壞了。

    他們的意見也并不一緻,但對他放肆的言論都大不樂意。

    中提琴師老克羅斯是個忠厚人,很好的音樂家,一向是真心喜歡克利斯朵夫的;他裝着咳嗽,想等機會說一句雙關的笑話把話題扯開去。

    克利斯朵夫可完全沒注意,倒反越說越有勁,教克羅斯灰心了:“他幹麼要說這些話呢?真是天曉得!一個人盡管心裡這麼想,可用不着說啊!” 最奇怪的是,他也"這麼"想過;至少他懷疑過這些問題,克利斯朵夫的言論把他心裡的許多疑惑挑了起來,但他沒有勇氣承認,——一半是怕冒不韪,一半是因為謙虛,不敢相信自己。

     吹短号的韋格爾可是一句話也不願意聽;他隻願意贊美:不論什麼東西,不論好的壞的,天上的星或地下的煤氣燈都一律看待;他的贊美也沒有什麼等差,隻知道贊美,贊美,贊美。

    這是他生活必不可少的條件,受到限制就要痛苦的。

     但大提琴師哥赫痛苦得更厲害:他全心全意的愛好下品的音樂。

    凡是被克利斯朵夫嘻笑怒罵的,痛诋的,都是他最心愛的;他本能的挑中一些最陳腐的作品,心中裝滿着浮誇的,動辄落眼淚的感情。

    但他的崇拜一切虛僞的大人物完全是出于真心。

    唯有他自以為崇拜真正的大人物時才是扯謊,——而這扯謊還是無邪的。

    有些勃拉姆斯的信徒,以為在他們的上帝身上可以找到過去的天才們的氣息:他們在勃拉姆斯身上愛着貝多芬。

    哥赫卻更進一步,他愛貝多芬的倒是勃拉姆斯的氣息。

     可是對克利斯朵夫的怪論最表憤慨的還是吹巴松管的史比茲。

    他的音樂本能所受的傷害,還不及他天生的奴性所受的傷害。

    某個羅馬大帝是連死也要站着死的。

    他可非伏倒在地下死不可,因為伏在地下是他天生的姿勢;在一切正統的,大家尊重的,成功的事物前面匍匐膜拜,他覺得其樂無窮;他最恨人家不許他舔泥土。

     于是,哥赫唉聲歎氣,韋格爾做着絕望的姿勢,克羅斯胡說八道,史比茲大叫大嚷。

    但克利斯朵夫不慌不忙比别人喊得更響,說着許多對德國與德國人最難堪的話。

     在旁邊一張桌子上,有一個青年聽着克利斯朵夫的話捧腹大笑。

    他長着一頭烏黑的鬈發,一對聰明秀美的眼睛,大鼻子到了快盡頭的地方不知道望左邊去還是右邊去,便同時望兩邊攤開了,底下是厚嘴唇;他神情不定,可是不俗。

    聽着克利斯朵夫的話,對每個字都又同情又俏皮的留着神,他笑得連腦門,太陽穴,眼角,鼻孔,腮幫,到處都打起皺來,有時還要渾身抽搐。

    他并不插嘴,可是把每句話都聽在耳裡。

    克利斯朵夫的高論說到一半,忽然愣住了,給史比茲奚落之下,更起得結結巴巴的,最後才找到了象塊大石頭般的字兒把敵人打倒:看到這情形,那青年格外高興。

    而當克利斯朵夫沖動之極,越出了他思想的範圍,突然說出些駭人聽聞的胡話,使在場的人都大聲怪叫的時候,鄰座的青年更樂不可支了。

     最後各人對于這種自以為是的争辯也膩煩了,彼此分手了。

    剩下克利斯朵夫最後一個想跨出門口,那個聽得津津有味的青年便迎上前去。

    克利斯朵夫一向沒注意到他。

    但那青年很有禮貌的脫下帽子,微笑着通報自己的姓名:“弗朗茲?曼海姆"。

     他對于自己在旁竊聽這種冒昧的行動,先表示了一番歉意,又把克利斯朵夫大刀闊斧痛擊敵人的偏偏恭維了一陣。

    想到這點,他又笑了。

    克利斯朵夫挺高興的望着他,可是還不大放心: “真的嗎?”他問,"你不是取笑我嗎?” 那青年賭着咒否認。

    克利斯朵夫臉上登時有了光采。

     “那末你認為我是對的,是不是?你同意我的主張了?” “老實說,我不是音樂家,完全是門外漢。

    我所喜歡的唯一的音樂,——絕對不足恭維,——是你的音樂……至少這可以表明我的趣味不算太壞……” “唔!唔!"克利斯朵夫雖然還有些懷疑,究竟被捧上了,“這還不能算證據。

    ” “哎,你真苛求……得了罷!……我也跟你一樣想:這算不得證據。

    所以你對德國音樂家的意見,我決不敢大膽批評。

    但無論如何,你對一般的德國人,老年的德國人,批評得太中肯了;那些糊塗的浪漫派,那種腐敗的思想,多愁多病的感情,人家希望我們贊美的陳言俗套,真叫做'這不朽的昨日,亘古不滅的昨日,永久長存的昨日,因為它是今日的金科玉律,所以也是明日的金科玉律!……'” 他又念了一段席勒詩中的名句: “……亘古常新的昨天,永遠是過去的也永遠會再來……” “而他就是第一個該打倒的!"曼海姆又加上一句按語。

     “誰?"克利斯朵夫問。

     “寫下這種句子的老古董喽。

    ” 克利斯朵夫不懂他的意思。

    曼海姆接着又說: “第一,我希望每隔五十年大家把藝術和思想做一番大掃除的工作,隻要是以前的東西,一樣都不給它剩下來。

    ” “那可過分了些,"克利斯朵夫笑了笑。

     “一點兒都不過分,我告訴你。

    五十年已經太長了,應當是三十年,或者還可以少一些!……這才是一種衛生之道。

    誰會把祖宗的舊東西留在家裡呢?他們一死,我們就恭恭敬敬的把他們送出去放在一邊,讓他們去爛,還得堆上幾塊石頭,使他們永遠不得回來。

    軟心的人也會放些花上去。

    那我不反對,我也無所謂。

    我隻要求他們别跟我來麻煩。

    我就從來不麻煩他們。

    活的在一邊,死的在一邊:各管各的。

    ” “可是有些死人比活人更活!” “不!不!要是說有些活人比死人更死倒更近于事實。

    ” “也許是罷。

    不管怎麼樣,有些老人的确還年輕。

    ” “假使他還年輕,我們自己會發覺的,……可是我不信這個話。

    從前有用的,第二次決不會再有用。

    隻有變才行。

    第一先得把老人丢開。

    在德國,老人太多了。

    得統統死掉才好!” 克利斯朵夫聚精會神聽着這些古怪的話,費了很大的勁讨論;他對其中一部分的見解有同感,也認出有好多思想跟自己的一樣,隻是聽到别人用誇張可笑的口吻說出來,覺得有點刺耳。

    但因為他相信人家和他一樣的嚴肅,便認為那些話或許是這個似乎比他更有學問更會講話的青年根據了他的原則,按照邏輯推演出來的。

    多少人不能原諒克利斯朵夫的剛愎自用,其實他往往謙虛得有點孩子氣,極容易受一般教育程度比他高的人愚弄,尤其在他們不是為了避免讨論難題而拿自己的教育做擋箭牌的時候。

    曼海姆故意以發表怪論為樂,一問一答,話越說越野,自己聽了也在暗笑。

    他從來沒碰到一個人拿他當真的,如今看到克利斯朵夫費盡心力想讨論,甚至想了解他的胡說八道,不由得樂死了;他一邊嘲笑克利斯朵夫,一邊因為克利斯朵夫對他這麼重視而很感激,覺得他又可笑又可愛。

     他們分手的時候已經變成好朋友;可是過了三小時,克利斯朵夫在戲院預奏會中看見曼海姆在樂隊的小門裡伸出頭來,笑嘻嘻的對他做着鬼臉,仍不免有點奇怪。

    預奏完畢,克利斯朵夫過去找他。

    曼海姆很親熱的抓着他的胳膊說: “你有功夫嗎?……你聽我說。

    我有個主意在這兒,也許你會覺得是胡鬧……你不想抽個空,把你對音樂和對那些無聊的音樂家的感想寫下來嗎?與其跟樂隊裡四個隻會吹吹笛子拉拉提琴的傻瓜白費口舌,直接向大衆說話不是有意思多嗎?” “你問我這樣做是不是有意思得多?……是不是我願意?……嘿,可是我寫了文章送到哪兒去呢?你倒說得好,你!……” “我不是說過有個主意嗎?……我跟幾個朋友:亞達爾培?洪?華特霍斯,拉斐爾?高特林,亞陶爾夫?梅,呂西安?哀朗弗爾,——辦了一份雜志。

    這是本地唯一有見解的雜志,名字叫做酒神——你一定知道的吧?……我們都佩服你,很想請你加入我們的團體。

    你願意擔任音樂評論嗎?” 克利斯朵夫聽了這話受寵若驚,恨不得馬上接受;他就是怕不夠資格,不會寫文章。

     “放心,"曼海姆說,"你一定會寫的。

    何況一朝做了批評家,你盡可以為所欲為。

    别顧慮什麼公衆。

    你才想不到他們多蠢呢。

    做個藝術家算得什麼!誰都可以噓他。

    可是批評家有權利向大家說:'替我噓這個家夥!'場子裡的聽衆,反正把思想這件麻煩事兒交給你了。

    你愛怎麼想都可以,隻要你裝做在思想。

    那些傻蛋隻求塞飽肚子,不管是什麼。

    他們沒有不吃的東西。

    ” 克利斯朵夫終于答應了,非常感動的道謝。

    他隻提一個條件,就是文字的内容絕對不受限制。

     “自然啰,自然啰,"曼海姆回答。

    "絕對自由!咱們每個人都是自由的。

    ” 晚上散戲的時候,他又第三次去釘着克利斯朵夫,把他介紹給亞達爾培?洪?華特霍斯和其餘的朋友。

    他們都對他很誠懇。

     除了華特霍斯是本地的舊世家出身,餘下的盡是猶太人,都很有錢:曼海姆的父親是銀行家;高特林的是有名的葡萄園主;梅的是冶金廠經理;哀朗弗爾的是大珠寶商。

    這些父親全是老派的以色列族,勤儉啬刻,永遠守着他們的民族精①神,不惜千辛萬苦的搞錢,而對自己的毅力比對财富更得意。

    但那些兒子似乎生來要把父親掙起來的家業毀掉;他們取笑家庭的成見,取笑那種象螞蟻般苦吃苦熬,慘淡經營的生活;他們學着藝術家派頭,假作瞧不起财産,把它從窗裡扔出去。

    其實他們根本沒有多大手面,盡管荒唐胡鬧,也不會昏了頭,忘了實際。

    并且做父親的也很留神,把缰繩拉得很緊。

    最會揮霍的是曼海姆,真心想把家私大大方方的花個痛快;可是他一無所有,隻能在背後直着嗓子罵父親吝啬,心裡倒也滿不在乎,還認為父親的辦法是對的。

    歸根結蒂,唯有華特霍斯一個人财産自主,拿得出現錢,雜志便是由他出錢維持的。

    他是詩人,寫些亞爾諾?霍爾茨和瓦爾特?惠特曼一派的 -------- ①今歐洲人統稱希伯萊族為以色列人或猶太人。

     “自由詩",一句長一句短的,所有的點,逗點,三點,橫劃,①靜默,大寫字,斜體字,底下加線的字等等,都有一種極重要的作用,不下于疊韻和重複的辭句。

    他用各國文字中的字,各種沒有意義的聲音羼在詩裡。

    他自命——(不知道為什麼)——要在詩歌方面做一個塞尚納。

    的确,他很有想象力,②對枯索無味的東西很有感覺。

    他又是感傷又是冷淡,又是純樸又是輕浮,偏要把加工雕琢的詩句裝做名士派。

    在時髦人物心目中,他很可能成為一個好詩人。

    可惜雜志上,沙龍裡,這等詩人太多了;而他還想做到隻此一家。

    他一味充作沒有貴族偏見的王爺,其實他這種偏見比誰都要多,隻是自己不承認。

    他有心在他主持的雜志周圍隻安插一批猶太人,為的教他的反猶太家屬駭怪,同時向自己證明他的思想自由。

    他對同人說話的口吻很客氣很平等,骨子裡是不動聲色的瞧不其他們。

    他明知他們利用了他的姓氏和金錢非常得意,卻也由他們去,因為這樣他才能自得其樂的輕視他們。

     -------- ①亞爾諾?霍爾茨(1863—1929)為德國新現實派的詩人兼劇作家。

    瓦爾特惠曼為十九世紀美國詩人。

     ②塞尚納(1839—1906)為法國後起印象派畫家,為二十世紀初期的野獸派、立體派之先驅。

     而他們也瞧不其他聽任他們利用,因為知道他有利可圖。

    其實他們是互相利用。

    華特霍斯拿出姓氏和金錢;他們拿出文才和做買賣的頭腦,同時也帶來一批主顧。

    他們比他聰明得多,并不是更有個性,那也許比他還少呢。

    但在這個小城裡,象在無論哪裡無論什麼時候一樣,——因為種族的關系而孤立了幾百年,刻薄的眼光給磨練得格外尖銳,——他們的思想往往最前進,對于陳舊的制度與落伍的思想的可笑感覺得最清楚。

    可是他們的性格不象他們的頭腦來得灑脫,所以盡管挖苦那些制度跟思想,還是想從中漁利而并不願意改革。

    他們雖自命為在思想上獨往獨來,實際和那位貴族出身的華特霍斯同樣是内地的冒充時髦的朋友,同樣是遊手好閑的纨绔子弟,把文學當作消閑打趣的玩藝兒。

    他們喜歡裝出一副劊子手的神氣,可是并不兇,拿來開刀的無非是些不相幹的人,或是他們認為對自己永遠不足為害的人。

    他們絕對沒有心思去得罪一個社會,知道自己早晚要回到社會,跟大家過一樣的生活,接受他們早先排斥的偏見的;而當他們一朝冒着危險去對一個當代的偶像——已經在動搖的偶像,——大張撻伐的時候,他們也決不破釜沉舟,為的是一有危急立刻可以上船。

    而且不問厮殺的結果如何,一場完了,必須等好些時候才會再來一次。

    非利士人盡可放心,那些新大衛派的黨徒①隻是要人家相信他們發起狠來非常可怕;——可是他們并不願意發狠。

    他們更喜歡和藝術家們稱兄道弟,和女演員們一塊兒吃消夜。

     -------- ①德國大音樂家舒曼早年曾集合愛美愛真的同志,創立一秘密音樂團體,号稱"大衛黨";因古代以色列王大衛曾征服非利士人,而非利士人又為十九世紀德國大學生對一般商人市儈的輕蔑的稱呼,舒曼更以非利士人稱呼音樂界中的俗物與頑固分子。

     克利斯朵夫在這個環境中很不舒服。

    他們最愛談論女人跟馬,而談得毫無風趣。

    他們都很呆闆。

    華特霍斯說話慢騰騰的,聲音清楚而沒有音色,那種細到的禮貌顯得他又無聊又讨人厭。

    編輯部秘書亞陶爾夫?梅是個臃腫笨重的家夥,縮着腦袋,神氣很兇橫,老是認為自己沒有錯的:他事事武斷,從來不聽人家的回答,好似非但瞧不起對方的意見,壓根兒就瞧不起對方。

    藝術批評家高特林,有種神經性的抽搐,一刻不停的眨巴着眼睛,戴着副大眼鏡,——大概為了模仿他來往的那些畫家,特意留着長頭發,默默的抽着煙,嘟嘟囔囔的說個一言半語,永遠沒有完整的句子,用大拇指在空中莫名片妙的亂劃一陣。

    哀朗弗爾是個秃頂的矮個子,堆着笑容,留着淡黃色的胡子,一張細膩而沒有精神的臉,彎彎的鼻子,在雜志上寫些關于時裝和社交界的消息。

    他聲音軟綿綿的說些挺露骨的話;人很聰明,可是陰險,往往還很卑鄙。

    ——這般富家子弟全是無政府主義者;那是再恰當也沒有了:一個人豐衣足食的時候來反對社會是最奢侈的享受,因為可以把得之于社會的好處一筆勾銷,正象路劫的強盜把一個行人搜刮光了,對他說:“你還呆在這兒幹麼?去你的罷!我用不着你了!” 克利斯朵夫在這一群人裡頭隻對曼海姆抱有好感。

    當然他是五個人中最有生氣的一個,他對自己說的話和旁人說的都覺得好玩;他結結巴巴的,嘟嘟囔囔的,嘻嘻哈哈的,老說着混話,既不能有條有理的讨論什麼,也不大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可是他很和氣,沒有野心,對誰都不記恨。

    其實他并不十分老實,常常扮着一種角色,但不是有意的,而且是與人無害的。

    他會醉心于一切荒誕不經的——往往是救世濟人的——理想,但其他那種精明的頭腦與玩世不恭的态度,他決不完全相信;便是興奮的時候他也能保持冷靜,永遠不至于為了實行理論而找麻煩。

    但他需要有點兒東西讓他風魔,那對他是一種遊戲,時時刻刻要變換的。

    日前他風魔的是慈悲。

    不用說,他覺得僅僅做人做得慈悲是不夠的,非要顯得慈悲不可;他宣傳慈悲,同時又指手劃腳的加以表現。

    因為故意要鬧别扭,反對家裡的人那種刻闆而辛苦的生活,反對禮教,反對軍國主義,反對德國人的市儈氣,所以他是托爾斯泰的信徒,相信涅槃,相信福音,相信佛教,——他自己也弄不大清究竟信些什麼,——總之是宣揚一種軟綿綿的,沒有骨頭的,婆婆媽媽的,寬大為懷的道德;它很樂意原諒一切罪惡,尤其是肉的罪惡,并不諱言對這一類罪惡的偏心,可不大能容忍所有的德性,——這種道德所标榜的簡直是:共同尋歡,如有盟約,彼此娛樂,仿佛結社,而最後還要放上一個聖潔的光輪才覺得高興。

    這中間頗有點小小的虛僞,那味道在感覺細緻的人是不大好聞的,甚至還是惡心的,如果拿它當真的話。

    可是曼海姆并不拿這一套當真,隻是玩玩而已。

    這種下流無恥的基督教是随時準備讓位的,無論什麼偶像都可以來取而代之:暴力也好,帝國主義也好,什麼古怪的野獸也好。

    曼海姆是在做戲,真心的做戲;在他沒有跟别人一樣恢複老老實實的猶太人面目和猶太精神之前,他把自己所沒有的各種情操輪流的試過來。

    他是一個可愛而又極可厭的人。

     在某一時期内,克利斯朵夫成為他風魔的對象之一。

    曼海姆什麼都相信他,到處把他的名字挂在嘴上,在家人前面把他恭維備至。

    據他說來,克利斯朵夫是個天才,是個了不起的人,寫着古怪的音樂,關于音樂的議論尤其精妙,才思煥發,——并且是一表人材:一張秀美的嘴,一副漂亮的牙齒。

    他還補上一句,說克利斯朵夫很佩服他。

    ——終于有一晚他把克利斯朵夫帶到家裡來吃飯了。

    而克利斯朵夫也就見到了這位新朋友的父親,銀行家洛太?曼海姆,和弗朗茲的妹妹于第斯。

     這是他第一遭踏進一個猶太人的家庭。

    這民族雖然在小城裡人口不少,并且以它的财富,團結,智慧,在當地占着重要地位,可是跟别的社會很少往來。

    民間一向對它抱着牢不可破的成見,暗中有點敵意,有種近于侮辱的憐憫。

    克利斯朵夫家裡的人就存着這種心。

    當年祖父是不喜歡猶太人的;——不料命運跟他開玩笑,他兩個最好的學生——(一個成了作曲家,一個成了有名的演奏家)——偏偏是以色列人;這一下老人家可為難了:因為有時他真想擁抱這兩位優秀的音樂家,但又記其他們曾經把耶稣釘上十字架;他不知道怎麼解決這個矛盾。

    臨了他還是把他們擁抱了,相信上帝看在他們愛好音樂面上會原諒他們的。

    ——克利斯朵夫的父親曼希沃自命為自由思想者,決不會掙了猶太人的錢而心裡起什麼疙瘩,還認為是極應該的;但他時常取笑他們,瞧不其他們。

    ——至于他的母親,可不敢斷定她偶然替猶太人當廚娘是不是一樁罪過。

    他們對她很傲慢:但她并不記恨,她對誰也不記恨,反而對這般被上帝罰入地獄的可憐蟲非常同情。

    在她去幫忙的人家,看見主人的女兒走過,或聽見孩子們快樂的笑聲,她就不由得要這樣想: “多美麗的姑娘!……多好看的孩子!……真可惜!……” 聽到克利斯朵夫說晚上要去曼海姆家吃飯,她一句話也不敢說,心裡可不大好過。

    她以為人家說猶太人的壞話固然不該相信,——(所有的人都被人說壞話的)——老實人是到處有的,但猶太人管猶太人,基督徒管基督徒,各管各的,究竟是更好更得體。

     克利斯朵夫完全沒有這些成見,因為永遠要跟周圍的人鬧别扭,所以反而受這個異族的吸引。

    可是他對它并沒有什麼認識。

    他有過來往的幾個猶太人隻是最粗俗的一批,無非是些小商人和蝟集在萊茵河與大教堂中間的幾條街上的平民。

    他們以人類共有的群居本能,正在把那個區域變做猶太人居留地。

    克利斯朵夫偶然上那兒去閑逛,用着好奇而善意的目光,随便瞧瞧那些腮幫陷下去的女人,嘴唇和顴骨都很突出,堆着神秘的笑容,稍微有點下流神氣,恬靜的面部表情的和諧,不幸被粗俗的談吐與粗野的笑聲給破壞了。

    但便是在下層階級中,在這些腦袋特别大,眼睛沒有神,神氣渾渾噩噩,又矮又臃腫的人身上,在這最高貴的民族的沒落的後裔身上,甚至在那些臭穢的渣滓中間,也有幾點微弱的光在那兒閃閃铄铄,好似在沼澤上空飄蕩的磷火:那是一些奇妙的眼神,靈光四射的智慧,從污泥之中發射出來的微妙的電流,使克利斯朵夫看了有些着迷,有些惶惑。

    他想其中必有些高尚的靈魂在掙紮,必有些偉大的心靈想從泥淖中超拔出來;他很想能碰到他們,幫助他們;雖然沒認識他們,而且心裡還有些害怕,他已經喜歡他們了。

    但他從來沒有跟一個猶太人有過什麼親密的關系,更沒機會接近猶太社會裡的優秀分子。

     因此,上曼海姆家吃飯對他頗有一種新鮮的,甚至象禁果一般的誘惑力。

    而把禁果遞給他的夏娃使禁果顯得更有味道。

    一進門,克利斯朵夫眼裡隻看見于第斯?曼海姆一個。

    她跟他至此為止所認識的女人完全不同。

    高大,輕靈,雖然長得結實,個子還是細瘦的;臉龐四周的黑頭發并不多,可是很濃,部位很低,遮着太陽穴和瘦骨嶙峋的黃澄澄的腦門;眼睛有點近視,眼皮很厚,眼珠稍微突出了一點,高鼻子底下的鼻孔很大;腮幫清瘦,下巴厚重,氣色相當紅潤;美麗的側影輪廓很分明,很有性格;正面的表情比較含糊,複雜;兩隻眼睛和兩邊的面頰都是不相等的。

    在她身上,你可以感覺到一個很強的種族,感覺到雜湊在這個種族的模子裡的許多成分,亂七八糟的,有極美的,也有極惡俗的。

    她的美,特别在于那張不大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