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清晨 第一部 約翰·米希爾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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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上抖擻一下,把拚命抓着他的克利斯朵夫摔在地磚上。

    孩子腦袋撞着壁爐的鐵架,爬起來跪着,揚着臉氣哼哼的又喊道: “你這個賊!……偷盜我們,偷盜母親,偷盜我的賊!……出賣祖父的賊!……” 曼希沃站着,對着克利斯朵夫的腦袋掄着拳頭;孩子可是眼睛充滿了憎恨,瞪着父親,氣得渾身發抖。

    曼希沃也發抖了。

    他坐了下去,把手捧着臉。

    兩個小兄弟尖聲怪叫的逃了。

    屋子裡喧鬧了一陣忽然靜下來。

    曼希沃嘟嘟囔囔不知說些什麼。

    克利斯朵夫靠在牆上,還在那裡咬牙切齒的用眼睛釘着他。

    曼希沃開始罵自己了: “對,我是一個賊!我把家裡的人都搜刮完了。

    孩子們瞧不起我。

    還是死了的好!” 他嘟囔完了,克利斯朵夫照舊站着,吆喝着問: “琴在哪兒?” “在華姆塞那裡,"曼希沃說着,連頭也不敢擡起來。

     克利斯朵夫向前走了一步,說:“把錢拿出來!” 失魂落起的曼希沃從袋裡掏出錢來交給了兒子。

    克利斯朵夫快走出門了,曼希沃卻叫了聲:“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站住了。

    曼希沃聲音發抖的又說: “我的小克利斯朵夫!……别瞧不起我!” 克利斯朵夫撲上去勾住了他的脖子,哭着叫道: “爸爸,親愛的爸爸!我沒有瞧不起您!唉,我多痛苦!” 他們倆都大聲的哭了。

    曼希沃自怨自歎的說: “這不是我的錯,我并不是壞人。

    可不是,克利斯朵夫?你說呀,我不是壞人!” 他答應不喝酒了。

    克利斯朵夫搖搖頭表示不信;而曼希沃也承認手頭有了錢就管不住自己。

    克利斯朵夫想了一想,說道:“爸爸,您知道嗎,我們應當……” 他不說下去了。

     “什麼啊?” “我難為情……” “為了誰?"曼希沃天真的問。

     “為了您。

    ” 曼希沃做了個鬼臉:“沒關系,你說罷。

    ” 于是克利斯朵夫說,家裡所有的錢,連父親的薪水在内,應當交給另外一個人,由他把父親的零用按日或按星期交給他。

    曼希沃一心想讨饒,——并且還帶着點酒意,——認為兒子的提議應當更進一步,他說要當場寫個呈文給大公爵,請求自己的薪水按期由克利斯朵夫代領。

    克利斯朵夫不願意這麼辦,覺得太丢人了。

    可是曼希沃一心要作些犧牲,硬把呈文寫好。

    他被自己這種慷慨的行為感動了。

    克利斯朵夫不肯拿這封信;而剛回家的魯意莎,知道了這件事,也說她甯可去要飯,也不願意丈夫丢這個臉。

    她又說她是相信他的,相信他為了愛他們,一定能痛改前非。

    結果大家都感動了,彼此親熱了一陣。

    曼希沃的信留在桌上,随後給扔進抽屜藏了起來。

     過了幾天,魯意莎整東西的時候又發見了那封信;因為曼希沃故态複萌,使魯意莎非常難過,所以她非但不把信撕掉,反而放在一邊。

    她把它保留了好幾個月,雖然受盡磨折,還是幾次三番把送出去的念頭壓了下去。

    可是有一天她看見曼希沃又毆打克利斯朵夫,搶去了孩子的錢,便再也忍不住了;等到隻有跟哭哭啼啼的孩子兩個人在家的時候,她就拿出信來交給他,說:你送去罷!” 京利斯朵夫還拿不定主意;但是他懂得家裡已經攪光了,要是想搶救他們僅有的一些進款,就隻有這辦法。

    他向着爵府走去,二十分鐘的路程直走了一個鐘點。

    這樁丢人的事壓着他的心。

    想到要去公然揭破父親的惡癖,他最近幾年孤獨生活所養成的傲氣就受不住。

    他有一種奇怪的,可是很自然的矛盾:一方面明知父親的嗜好是大衆皆知的,一方面偏要自欺其人,假裝一無所知;他甯可粉骨碎身,也不願承認這一回事。

    現在可是要由他自己去揭穿了!……他好幾次想掉過頭來回家,在城裡繞了兩三轉,快到爵府了又縮回來。

    但這件事不單跟他一個人有關,還牽涉他的母親和兄弟。

    既然父親不管他們,他做大兒子的就應當出來幫助他們。

    再沒有遲疑的餘地,再沒有心高氣傲的餘地:羞愧恥辱,都得望肚子裡咽下去。

    他進了府邸,上了樓梯,又差點兒逃回來。

    他跪在踏級上,一隻手抓着門扭,在樓梯台上呆了幾分鐘,直到有人來了才不得不進去。

     辦公室裡的人都認得他。

    他求見劇院總管閣下,哈曼?朗巴哈男爵。

    一個年輕的辦事員,胖胖的,秃着頭,氣色嬌嫩,穿着白背心,戴着粉紅領結,和他親熱的握着手,談論着昨晚的歌劇。

    克利斯朵夫把來意重新說了一遍。

    辦事員回答說男爵這時沒空,克利斯朵夫要有什麼呈文,不妨拿出來,讓他們跟别的要簽字的文件一塊兒遞進去。

    克利斯朵夫把信遞給他。

    辦事員瞧了一眼,又驚又喜的叫道:“哎!這才對啦!他早該這麼辦了!他一輩子也沒做過一件比這個更好的事。

    哎!酒鬼!他怎麼會下這個決心的?” 他說不下去了。

    克利斯朵夫把呈文一手搶回,氣得臉都青了: “我不答應,……我不答應你侮辱我!” 辦事員愣住了:“可是,親愛的克利斯朵夫,誰想侮辱你呢?我說的話還不是大家心裡都想到的!便是你自己也是這麼想的。

    ” “不!"克利斯朵夫氣沖沖的回答。

     “怎麼!你不這樣想?你以為他不喝酒嗎?” “不,根本沒有這種事!"克利斯朵夫說着,跺了跺腳。

     辦事員聳聳肩膀:“那末,他幹嗎要寫這封信呢?” “因為……"克利斯朵夫說,——(他不知怎麼說好了),——"因為我每個月來領我的薪水,可以同時領父親的。

    用不着我們兩個都來……父親很忙。

    ” 他自己對這種荒唐的解釋也臉紅起來。

    辦事員瞧着他,神起之間有點兒譏諷,也有點兒憐憫。

    克利斯朵夫把信在手裡揉着,想往外走了。

    那辦事員可站起來,抓着他的手臂說: “你等一忽兒,我去想辦法。

    ” 他說着便走進總管的辦公室。

    克利斯朵夫呆在那兒,别的辦事員都望着他。

    他不知道應當怎麼辦,想不等回音就溜,他正要拔步的時候,門開了,那位怪殷勤的職員說: “爵爺請你。

    ” 克利斯朵夫隻得進去。

     哈曼?朗巴哈男爵是個矮小的老人,整齊清潔,留着鬓腳跟小胡子,下巴剃得幹幹淨淨。

    他翻起眼睛從金邊眼鏡的上面望了望克利斯朵夫,照舊寫他的東西,也不理會他局促的行禮。

     “哦,"他停了一會說道,"克拉夫脫先生,你是請求……” “爵爺,"克利斯朵夫搶着回答,"請原諒。

    我重新考慮過了,不想再請求了。

    ” 老人并不追問他為什麼一下子改變了意見,隻是更仔細的瞧着克利斯朵夫,輕輕咳了幾聲,說道:“克拉夫脫先生,請你把手裡的信交給我。

    ” 克利斯朵夫發見總管的目光釘着他不知不覺還在那兒揉着的紙團。

     “用不着了,爵爺,"他嘟囔着說。

    "現在用不着了。

    ” “給我吧,"老人若無其事的又說了一遍,仿佛什麼也沒聽見。

     克利斯朵夫不由自主的把揉作一團的信遞給了他,嘴裡還說着一大堆不清不楚的話,伸着手預備收回他的呈文。

    爵爺把紙團小心的展開來看過了,望着克利斯朵夫,讓他不知所雲的說了一會,然後打斷了他的話,眼睛一亮,帶點兒俏起的意味:“好吧,克拉夫脫先生,你的請求批準了。

    "說完他擺一擺手,把孩子打發了,重新寫他的東西。

     克利斯朵夫喪然若失的走出來,經過公事房的時候,那位辦事員親熱的和他說: “别恨我啊,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低着頭,讓人家握了握他的手。

     他出了爵府,羞得身子都涼了。

    人家和他說的話都回想起來:他以為那些器重他而哀憐他的人;同情之中有些侮辱意味的譏諷。

    他回到家裡,對母親的問話隻憤憤的回答幾個字,仿佛為了剛才做的事而恨着她。

    他一想到父親,良心就受着責備,恨不得把事情統統告訴他,求他原諒。

    可是曼希沃不在家。

    克利斯朵夫眼睜睜的醒着在床上等,直等到半夜。

    他越想越難過:把父親的好處渲染了一番,認為他是個懦弱的好人,給自己人出賣的可憐蟲。

    一聽見樓梯上的腳聲,他就跳起來,想迎上去撲在他懷裡。

    可是曼希沃那副爛醉的模樣,使克利斯朵夫一陣惡心,連走近他的勇氣都沒有了。

    他重新上了床,好不心酸的覺得自己的夢想簡直可笑。

     過了幾天,曼希沃知道了這件事,立刻大發雷霆。

    他不管克利斯朵夫怎樣的哀求,竟跑到爵府裡去吵了一場。

    回來的時候他可是垂頭喪氣,對經過的情形一字不提。

    原來人家對他很不客氣,告訴他關于這件事他不應該有這種口吻,——他還能有這份薪水,是靠兒子的面子,将來他再要胡鬧,哪怕是一點兒小事,就得給取消了。

    所以,曼希沃馬上接受了這個辦法,還在家裡得意揚揚的自吹自捧,說這個犧牲的念頭原是他第一個想起的。

    這樣,克利斯朵夫也覺得良心平安了。

     另一方面,曼希沃卻在外邊訴苦,說他的錢給女人跟兒子搜刮完了,自己一輩子為他們賣命,臨了倒給人家管束得連一點享用都沒有。

    他也設法騙克利斯朵夫的錢,甜言蜜語,花樣百出,使克利斯朵夫看了好笑,雖然他并沒笑的理由。

    可是克利斯朵夫決不讓步,曼希沃也不敢堅持。

    這個十四歲的孩子把他看透了;曼希沃對着這雙嚴厲的眼睛隻覺得心虛膽怯。

    他常常在暗地裡搗亂一下,作為報複。

    他上小酒店去開懷暢飲,一個錢都不付,推說兒子會來還的。

    克利斯朵夫怕醜事鬧大了,不敢争論;他跟母親倆千辛萬苦的去償還曼希沃的債。

    ——并且曼希沃自己領不到薪水以後,更不注意樂隊裡的職務了,缺席的次數愈來愈多,終于給人家開了差,連克利斯朵夫代他央求也沒用。

    從此父親與兄弟的生活,全家的開支,都隻靠孩子一個人了。

     這樣,克利斯朵夫在十四歲上就做了一家之主。

     他毅然決然挑起這副沉重的擔子。

    他的傲豈不許他向别人求助。

    他發誓要憑自己一個人的力量去解決困難。

    母親的到處央求,到處接受那些難堪的幫助,他從小就看了痛苦極了。

    逢到她從有錢的女太太們家裡,高高興興的拿了些錢回來,母子之間就得吵一架。

    她并不以為人家的施舍有何惡意;而且這筆錢可以使克利斯朵夫少辛苦一點,給菲薄的晚飯添個菜,她還覺得挺快活呢。

    可是克利斯朵夫沉下了臉,整晚的不開口了,對那個添的菜一口也不吃。

    魯意莎看了很難過,還不識時務硬要兒子吃,而他又豈不吃;結果她生了氣,說些刺耳的話,他也照樣頂回去。

    末了他把飯巾望桌上一扔,跑出去了。

    父親聳聳肩,說他假清高;兄弟們嘲笑他,把他的一份瓜分了。

     可是總得想法過日子。

    樂隊裡的薪水已經不夠應付家用,他便開始教課。

    他的演奏的才能,他的人品,尤其是親王的器重,替他在有錢的中産階級裡招來不少主顧。

    每天早上,從九點起,他去教女孩子們彈琴;學生的年紀往往比他大,賣弄風情的玩藝兒使他發窘,彈得一塌糊塗的琴使他氣惱。

    她們在音樂方面是奇蠢無比,而對可笑的事倒感覺得特别靈敏;俏皮的眼睛決不放過克利斯朵夫笨拙的舉動。

    那他真是受罪了。

    坐在她們身旁,挨在椅子邊上,他臉紅耳赤,一本正經,心裡氣死了,可不敢動彈,竭力忍着,既怕說出什麼傻話來,又怕說話的聲音惹人笑。

    他勉強裝做嚴厲的神氣,卻又覺得人家在眼梢裡觑着他,便張皇失措,在指點學生的時候心裡忽然慌起來,怕自己可笑,其實是已經可笑了;終于他一陣沖動,不由得出口傷人。

    學生要報複是挺容易的;她們決不錯過機會:瞅着他的時候,或向他提出一些簡單的問話的時候,她們都有辦法使他發窘,羞得他連眼睛都紅了;再不然,她們要求他做些小事情,——譬如到一件家具上拿什麼忘掉的東西:——那可把他折磨得太厲害了,因為他必須在含譏帶諷的目光注視之下走過房間,它們毫不客氣的觑着他可笑的動作,不靈活的腿,僵硬的手臂,因為不知所措而變得強直的身體。

     上完了課,他得奔赴戲院的預習會。

    他常常來不及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