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反抗 第三部 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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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地方都能準确的表現出來;可是他有克利斯朵夫從來沒法使職業歌唱家完全感覺到的那種激動和熱情。

    他望着蔔德班希米脫,心裡想:“難道他真有這樣的感情嗎?” -------- ①莎士比亞劇中的福斯塔夫是個荒婬無恥的小人典型,同時是個大胖子。

     但他在胖子的眼睛裡,除了虛榮心獲得滿足的表示,根本沒看到什麼熱情。

    隻有一股無意識的力在這個大塊文章的身體中蠢動。

    這股盲目的,被動的力,好比一隊士兵在那裡厮殺,既不知道跟誰厮殺,也不知道為什麼厮殺。

    一旦給歌的精神吸住之後,它便歡欣鼓舞的聽任擺布:因為它需要活動,而要是讓它自尋出路的話,它就永遠不會知道怎麼活動的。

     克利斯朵夫心裡想,在創造人類的那天,造物主并沒為搭配人的四肢百體花過多少心血,隻是随随便便的湊起來,不管它們放在一處是否相稱。

    所以每個人都是被他用信手拈來的零件配成的;應該是一個人的各個部分,竟分配在五六個不同的人身上:腦子在一個人身上,心在另一個人身上,而适合這個心靈的身子又在第三個人身上;樂譜在一邊,奏樂起的人在另外一邊。

    有些人好比極名貴的小提琴,隻因為沒人會拉,就給永遠關在匣子裡頭,而那班生來配拉這種提琴的人,倒反終身隻能抱着一些可憐的樂譜。

    他所以會發生這樣的感慨,尤其因為他自恨從來不能好好的唱一個歌。

    他的嗓子是唱不準的,自己聽了就讨厭。

     可是,蔔德班希米脫得意忘形,開始在克利斯朵夫的歌曲裡"加點兒表情",就是說把他自己的表情代替了原作的表情。

    克利斯朵夫自然不會覺得自己的曲子因之而生色,便慢慢的沉下臉來。

    蘇茲也發覺了。

    他是沒有批評精神而隻知道佩服朋友的,自個兒決不能發見蔔德班希米脫的趣味惡劣。

    但他對克利斯朵夫的熱情,使他感受到少年的思想中最微妙的地方:他的心已經不在自己身上而在克利斯朵夫身上了;所以他對蔔德班希米脫浮誇的唱法也覺得受不了,想阻止他這種危險的傾向。

    可是要蔔德班希米脫住嘴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唱完了克利斯朵夫的作品,接着想唱些教克利斯朵夫一聽名字就要惡心的,庸俗的歌曲,蘇茲費了不知多大的勁才把他攔住了。

     幸而仆人來請吃晚飯,堵住了蔔德班希米脫的嘴巴。

    一上飯桌,他有了另外一個顯本領的機會。

    在這方面他是沒有敵手的;克利斯朵夫經過了中午的一頓,此刻懶得再和他競争了。

     時間過得很快。

    三位老朋友圍着飯桌望着克利斯朵夫,把他的話句句咽在肚裡。

    克利斯朵夫很奇怪:在這個偏僻的小城裡,和這些從未一面的老人怎麼會相處得比自己的家人還親熱。

    他想:一個藝術家倘使能知道自己的思想在世界上會交結到這些不相識的朋友,他将要感到多麼幸福,——他的心會多麼溫暖,加增多少勇氣……可是事實往往并不如此:各人都孤零零的活着,孤零零的死掉,并且感覺得越深切,越需要互相傾訴的時候,越不敢把各人的感覺說出來。

    随便恭維人的俗物,說話是挺容易的。

    可是愛到極點的人非竭力強迫自己就不能開口,不能說出他們的愛。

    所以對于一般敢說出來的人,我們應當感謝:他們不知不覺的在那裡幫助作者和他合作。

    克利斯朵夫非常感激蘇茲。

    他決不把蘇茲和其餘的兩位一般看待,感覺到他是這一小組朋友中的靈魂,是愛與慈悲的洪爐,其餘兩人不過是這口爐子射出的反光而已。

    耿士和蔔德班希米脫對他的友誼是截然不同的。

    耿士是自私的家夥,音樂給他的滿足,隻象一隻貓受到人家撫愛。

    蔔德班希米脫是一方面為了滿足虛榮心,一方面為了練習嗓子有種生理上的快感。

    他們完全不想了解克利斯朵夫,唯有蘇茲是真正的忘了自己,真正的愛着。

     夜深了,兩位客人都已經動身。

    屋子裡隻剩下克利斯朵夫和蘇茲,他對老人說: “現在我要為你一個人彈琴了。

    ” 他坐在鋼琴前面,——象對着心愛的人那樣的彈奏。

    他彈着最近的作品,把老人聽得出神了。

    他坐在克利斯朵夫旁邊,眼睛老釘看他,屏着氣。

    他那顆慈祥恺恻的心,連一點兒極小的幸福都不忍獨享,他不由自主的反複說着:“唉!可惜耿士不在這兒!” 克利斯朵夫聽了可有點兒不耐煩。

     一個鐘點過去了:克利斯朵夫老在那裡彈着;他們一句話都不說。

    克利斯朵夫彈完了,他們還是不作聲。

    一切都很靜:屋子,街道,都睡熟了。

    克利斯朵夫轉過身子,看見老人哭着,便站起來擁抱他。

    兩人在恬靜的夜裡低聲談着。

    隔壁屋裡的時鐘,滴滴答答的聲音隐約可聞。

    蘇茲輕輕的說着話,抱着手,身子望前探着一點;因為克利斯朵夫問到,他便講着他的身世,他的悲傷;他老防着自己,唯恐流露出歎苦的口吻,他心裡真想說:“我錯了……我不該抱怨的……大家都對我很好……” 事實上他并沒抱怨,隻是在他平平淡淡叙述孤獨生活的時候,有一種不由自主的惆怅的意味。

    他在最痛苦的叙述中參入某種很渺茫很感傷的理想主義,使克利斯朵夫聽了不快而不忍加以反駁。

    其實,那在蘇茲心中也不見得是一種堅定的信仰,隻是需要信仰的一種熱望,——一種渺茫的希冀,是他當做水面上的浮标一般抓着不放的。

    他瞧着克利斯朵夫,想在他的眼睛中間找些加強他信仰的表示。

    克利斯朵夫看到朋友的眼神對他那麼信賴的老釘着,向他求救,同時也聽到希望他怎麼回答的暗示。

    于是克利斯朵夫說出了一番有勇氣有信心的話,正是老人所希望聽到而覺得非常安慰的。

    一老一少忘了年歲的差别,象年齡相仿而相愛相助的弟兄一般接近;弱的一個向強的一個求援:老人在青年的心中找到了依傍。

     半夜過後,他們分手了。

    克利斯朵夫明天應當票早,他要搭的車就是他坐着來的那一班。

    所以他趕緊脫着衣服上床。

    老人把客房收拾得仿佛預備他住上幾個月似的。

    桌上花瓶裡插着幾朵薔薇和一枝月桂。

    書桌上鋪着一張全新的吸水紙,當天早上他教人搬了一架鋼琴進去,又在自己最珍視最心愛的書籍裡挑了幾冊擺在近床的擱闆上。

    沒有一個小地方他沒想到,而且都是一片誠心的想到的。

    可是一切都白費了:克利斯朵夫什麼也沒看見。

    他倒在床上,立刻睡熟了。

     蘇茲可睡不着。

    他再三回味着白天的快樂,同時已經在體驗離别的悲哀。

    他把彼此說過的話溫了一遍,想到親愛的克利斯朵夫睡在他身旁,跟自己的床隻隔着一堵壁。

    他四肢痠軟,渾身癱倒了,氣也塞住了;他覺得在散步的時候着了涼,舊病快複發了;可是他隻想看:“隻要能支持到他動身就好了。

    ” 他唯恐忽然來一陣咳嗆把克利斯朵夫驚醒。

    他因為感激上帝,便作了一首詩,題材是根據西面的"主啊,如今你可以照你的話,釋放棄人安然去世……"那一段。

    他渾身是汗①的起床,坐上書桌把詩句寫下,仔細謄了一遍,又題上一段情意懇切的獻辭,署了姓名,填了日子和時刻;等到重新上床的時候,他打了個寒噤,整夜都不覺得溫暖。

     -------- ①《聖經》載,耶路撒冷有聖者名西面,自言得有聖靈啟示,知道自己未死之前,必看見主所立的基督。

    他受了聖靈感動,進入聖殿,正遇見耶稣的父母抱着孩子進來,西面就用手接過來,稱頌神說:“主啊,如今可以照你的話,釋放棄人(按即指他自己)去世……"見《路加福音》第二章第二六至二九節。

    今人引用此語,乃表示久待之事果然實現的欣喜。

    年老多病的蘇茲以此作詩,尤有深意。

     黎明來了。

    蘇茲不勝惆怅的想起昨天的黎明。

    但他埋怨自己不該讓這種思想把他最後幾分鐘的快樂給糟蹋了;他知道明天還要追悔今天這個時間呢;因此他竭力不讓自己辜負眼前這段光陰。

    他伸着耳朵聽隔壁屋子裡的動靜。

    可是克利斯朵夫聲息全無。

    他睡的姿勢還是晚上睡下去的姿勢。

    六點半了,他還睡着。

    要使他錯過開車的時間真是太容易了,反正他也不過一笑置之。

    可是老人沒有得到對方同意,決不敢随便支配一個朋友。

    他心裡想: “那決不能說是我的錯,而且跟我完全不相幹。

    隻要我不作聲就行了。

    倘使他不準時期床,我還可以陪他一天。

    ” 可是他又回答自己說:“不,我沒有這權利。

    ” 于是他以為應當把他叫醒了,去敲房門。

    克利斯朵夫并不就醒,還得再敲幾下。

    老人心裡很難過,想着:“啊!他睡得多甜!很可以睡到中午呢!……” 終于克利斯朵夫聲音挺高興的在裡頭答應了。

    他一知道鐘點不由得叫了一聲,接着就在屋子裡忙起來,亂哄哄的梳洗,唱着斷氣的歌曲,還隔着牆和蘇茲親熱的招呼,說些傻話把悲傷的老人也逗樂了。

    然後他開了門走出來,精神挺好,一團高興,根本沒想到自己使人家難過。

    其實他又沒有什麼事需要他趕回去,多待幾天對他也毫無損失,而對蘇茲卻是莫大的愉快。

    但克利斯朵夫想不到這些。

    而且他不管對老人抱着多少好感,也很想告别了:昨天一天絮絮不休的長談,那些拚着最後一點熱情抓着他的人物,已經使他厭倦。

    何況他還年輕,以為來日方長,大家盡有重新聚首的機會:他現在也不是上什麼天涯地角,——不比那老人,明知不久就要到比天涯地角更遠的地方去,所以他瞧着克利斯朵夫的目光大有從此永訣的意味。

     他雖然筋疲力盡,還是把克利斯朵夫送到車站。

    外邊悄悄的下着寒冷的細雨。

    到了站上,克利斯朵夫打開錢袋,發覺錢已經不夠買直達家鄉的車票。

    他知道蘇茲會非常高興的借給他的,可不願意……為什麼?為什麼不讓一個愛你的人有個機會幫你的忙而快活一下呢?大概是為了不願意打攪人,或是為了自尊心。

    他把車票買到中間站,決意從那兒走回家。

     開車的時間到了。

    他們在車廂的踏級上擁抱。

    蘇茲把夜裡寫的詩塞在克利斯朵夫手裡,站在正對着他車廂的月台上。

    在已經告别而還沒分手的情形之下,兩人無話可說了。

    但蘇茲的眼睛繼續在那裡說話,直到車子開動以後才離開了克利斯朵夫的臉。

     火車在鐵道拐彎的地方隐沒了。

    蘇茲孤零零的踏着泥濘的路回家,拖着沉重的腳步,突然之間覺得又累又冷,雨天的景色格外凄涼。

    他好容易才挨到家裡,爬上階梯。

    一進卧房,一陣狂咳把他氣都閉住了。

    莎樂美馬上趕了來。

    他一邊不由自主的哼着,一邊反複不已的說:“還好!……居然能夠撐到這個時候……” 他覺得非常不舒服,就睡下了。

    莎樂美請醫生去了。

    一到床上,他的身子簡直象一堆破絮。

    他沒法動彈;唯有胸部在那裡翕動,好比爐竈的風箱。

    腦袋重甸甸的,發着高熱,他整天溫着昨日的夢,連一分一秒都不放過:他覺得萬分惆怅,繼而又責備自己,不該有了這樣的幸福以後再抱怨。

    他合着手,一片熱誠的感謝上帝。

     克利斯朵夫望着家鄉進發。

    經過了那麼一天,他心緒安定了,老人的溫情恢複了他的自信。

    到了中間站,他高高興興的下來趕路。

    離家還有六十公裡地,他可不慌不忙,象小學生閑逛一樣的走着。

    這時正是四月,田野裡一切還沒怎麼長成。

    樹葉象皮膚打皺的小手似的在蒼黑的枝頭展開來;疏疏的幾株起果樹開着花,嫩弱的野薔薇爬在籬笆上微笑。

    光秃的樹林抽着嫩綠的新芽;林後高崗上,象槍尖一般矗立着一座羅曼式的古堡。

    淺藍的天空氣着幾朵烏雲,影子在初春的田野中緩緩移動:驟雨過了,又出了大太陽,鳥在那兒唱着。

     克利斯朵夫發覺自己懷念着高脫弗烈特舅舅,而且已經想了一忽兒;他好久沒想起這可憐的人,為什麼這一下忽然念念不忘了呢?他沿着水光蕩漾的河邊,在兩旁種着白楊的路上走着的時候,舅舅的面貌簡直形影不離的緊釘着他,以緻到了一堵牆的拐角上,仿佛就要劈面撞見他了。

     天陰了,一陣猛烈的暴雨夾着冰雹下起來了,遠處還有雷聲。

    克利斯朵夫剛走近一個村子,看到一些粉紅的門面和深紅的屋頂,周圍還有幾株樹。

    他腳下一緊,奔到村口第一家人家的屋檐下去躲雨。

    冰雹下得很厲害,打在瓦上琤琤琮琮,掉在地下象鉛丸似的亂蹦亂跳,車轍裡的水直望四下裡流着。

    在繁花滿樹的果園頂上,一條虹在暗藍的雲端裡展開着鮮明的彩帶。

     一個年輕的姑娘站在門口打毛線。

    她很客氣的請克利斯朵夫到裡面去,他便跟着走進一間屋子,同時是做飯,吃飯,睡覺的地方。

    盡裡頭生着一堆很旺的火,上面吊着一隻鍋子。

    有個女人在那裡剝着蔬菜,跟克利斯朵夫招呼了一聲,叫他走到火邊去烘幹衣服。

    那姑娘去找了一啤酒來給他喝。

    她坐在桌子對面繼續打着毛線,同時照顧着兩個彼此拿草塞在脖子裡玩兒的孩子。

    她和克利斯朵夫搭讪着。

    過了一會,他才發覺她是個瞎子。

    她長得一點兒不美,個子很高大,紅紅的臉蛋,雪白的牙齒,手臂很結實,可是面貌不大端整,她跟多數的瞎子一樣臉上堆着點笑容而沒有表情,也和他們一樣,談到什麼人和什麼東西的時候,仿佛是親眼目睹的。

    克利斯朵夫先聽她說今天田野裡風光很美,他氣色很好,不由得愣了一愣,疑心她說笑話。

    他把瞎子姑娘和剝蔬菜的女人輪流的瞧了一會,覺得她們都沒有什麼驚訝的表示。

    兩個婦女很親熱的問他從哪兒來,打哪兒過。

    瞎子那股說話的勁似乎有點兒誇張;她聽着克利斯朵夫講到路上和田裡的情形,總得插幾句嘴,議論一番。

    當然,這些議論往往跟事實完全相反。

    但她好象硬要相信自己和他看得一樣清楚。

     家裡其餘的人也回來了:一個三十歲光景的壯健的農夫和他年輕的女人。

    克利斯朵夫跟四個人東拉西扯的談話,看了看慢慢開朗的天色,等候動身。

    瞎子一邊打着毛線,一邊哼着一個調子,使克利斯朵夫想起許多從前的事。

     “怎麼!你也知道這個?"他說。

     (高脫弗烈特從前教過他這個歌。

    ) 他接着哼下去。

    那姑娘笑起來了。

    她唱着每句歌詞的前半句,他唱着後半句。

    他站起身子想去瞧瞧天氣,在屋子裡繞了一轉,無意之間把每個角兒都打量了一下,忽然看到食品櫃旁邊有件東西,他不由得直跳起來。

    那是一根長而彎曲的拐杖,抓手的部分很粗糙的雕着一個小人彎着腰在那兒行禮。

    克利斯朵夫對這個東西真是太熟了,很小的時候就常常拿它玩兒的。

    他過去抓着拐杖,嗄着嗓子問: “這是哪兒來的?……哪兒來的?” 男人瞧了瞧,回答:“是個朋友丢下來的;一個故世的老朋友。

    ” “是高脫弗烈特嗎?"克利斯朵夫嚷起來。

     “你怎麼知道的?"大家轉過身子問。

     克利斯朵夫一說出高脫弗烈特是他的舅舅,全屋子的人都緊張起來。

    瞎子猛的站起,把毛線團掉在地下亂滾;她踩着她的活兒,過來抓着克利斯朵夫的手再三問: “啊,你是他的外甥嗎?” 大家七嘴八舌的同時說話,鬧成一片。

    克利斯朵夫卻又問: “可是你們……你們怎麼會認識他的?” “他就是死在這兒的,"那男人回答。

     他們重新坐下;等到緊張的情緒稍微平靜了一點,那母親一邊做活一邊說,高脫弗烈特跟她們是多年的朋友了,他來來往往經過這兒的時候,總在她們家住。

    他最後一次來是去年七月,神氣很累;他卸下了包裹,老半天沒氣力說話;可是誰也沒留意,他每次來總是這樣的:大家知道他容易氣喘。

    他可不抱怨。

    他從來不抱怨的:無論什麼不舒服的事,他總會找出一點兒安慰自己的理由。

    倘使做着件辛苦的工作,他會想到晚上躺在床上該多麼舒服,要是害了病,他又說病好以後該多麼愉快……——說到這裡,老婆子插了幾句閑話: “可是,先生,一個人就不該老是滿足;你自己不抱怨的話,别人也不可憐你了。

    所以我呀,我是常常訴苦的……” 因此當時大家沒注意他,甚至還跟他開玩笑,說他氣色很好。

    摩達斯太——(那是瞎子姑娘的名字),——幫他把包裹卸下了,問他是不是要永遠這樣的奔東奔西不覺厭倦,象年輕人一樣。

    他微微一笑算是回答,因為他沒氣力說話。

    他坐在門前的凳上。

    家裡人都做活去了:男人到了田裡去;母親管着做飯。

    摩達斯太站在凳子旁邊,靠在門上打毛線,和高脫弗烈特說着話。

    他不回答她,她也不要他回答,隻把他上次來過以後家裡的事講給他聽。

    他氣籲籲的呼吸很困難;她聽見他拚命想說話。

    她并沒為之操心,隻和他說: “别說話。

    你先好好的歇一歇,等會兒再說罷……幹嗎費這麼大的勁?” 于是他不作聲了。

    她還是說她的,以為他聽着。

    他歎了口氣,再沒一點兒聲響。

    過了一會,母親出來,看到摩達斯太照舊在說話,高脫弗烈特在凳上一動不動,腦袋望後仰着,向着天,原來剛才那一陣,摩達斯太是在跟死人說話了。

    她這才懂得,可憐的人臨死以前想說幾句話而沒有說成,于是他照例凄涼的笑了笑,表示聽天由命,就這樣的在夏季那個恬靜的黃昏閉上了眼睛…… 陣雨已經停止,媳婦照料牲口去了;兒子拿着鍬在門前清除污泥淤塞的小溝。

    摩達斯太在母親開站講這一節的時候早已不見了。

    屋裡隻剩下克利斯朵夫和那個母親;他感動得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多嘴的老婆子耐不住長時間的靜默,把她認識高脫弗烈特的經過從頭至尾講了一遍。

    那是年代久遠的事了。

    她年輕的時候,高脫弗烈特愛着她,可是不敢和她說。

    大家把這件事當作話柄;她取笑他,大家都取笑他,——(他是到處被人取笑的),——但高脫弗烈特還是每年一片誠心的來看她。

    他覺得人家嘲笑他是挺自然的,她不愛他也是自然的,她嫁了人,跟丈夫很幸福也是自然的。

    她那時太幸福了,太得意了;不料遭了橫禍。

    丈夫暴病死了。

    接着她的女兒,長得挺美,挺壯健,人人稱羨的女兒,正當要和當地最有錢的一個莊稼人結婚的時候,一不小心瞎了眼。

    有一天她爬在屋後大梨樹上采果子,梯子一滑,把她摔了下來,一根斷樹枝戳進了她腦門上靠近眼睛的地方。

    先是大家以為不過留個疤痕就完了;哪想到她從此腦門上老是象針刺一般的痛,一隻眼睛慢慢的失明了,接着另外一隻也看不見了;千方百計的醫治都沒用。

    不必說,婚約是毀了;未婚夫沒說什麼理由就回避了。

    一個月以前為了争着要和她跳一次華爾茲舞而不惜打架的那些男子,沒有一個有勇氣——(那也是很可了解的)——再來請教一個殘廢的女子。

    于是,一向無愁無慮的,老挂着笑臉的摩達斯太,登時痛不欲生。

    她不飲不食,從朝到晚哭個不休;夜裡還在床上嗚咽。

    大家不知道怎麼辦,隻能和她一起悲傷;而她哭得更厲害了。

    結果人家不耐煩了,狠狠的埋怨了她一頓,她就說要去投河。

    有時牧師①來看她,和她談到仁慈的上帝,靈魂的不死,說她在這個世界上受的痛苦,可以在另外一個世界上得到幸福;可是這些話都安慰不了她。

    有一天高脫弗烈特來了。

    摩達斯太對他一向是不大好的。

    并非因為她心地壞,而是因為瞧他不起;再加她不用頭腦,隻想嘻嘻哈哈的玩兒:她沒有一件缺德的事沒對他做過。

    他一知道她的災難就大吃一驚,可是對她一點兒不露出來。

    他坐在她身旁,絕口不提那樁飛來橫禍,隻是安安靜靜的談着話,跟從前一樣。

    他沒有一句可憐她的話,仿佛根本沒覺得她瞎了眼睛。

    他也不提她看不見的東西,而隻談她能聽到的或是能感覺到的;這些他都做得非常自然,好象他自己也是個瞎子。

    她先是不聽他的,照舊哭着。

    第二天,她比較肯聽了,甚至也跟他說幾句話了…… -------- ①按此系德國北部,居民多奉新教;克利斯朵夫生于德國南部,居民多奉舊教。

     “真的,"那母親接着說,“我也不懂他跟她有什麼可說的。

    我們要去割草,沒空照顧她。

    可是晚上回來,我們看到她心平氣和的在那裡說話了。

    從此以後,她精神漸漸的好起來,似乎把痛苦給忘了。

    有時候她還不免想起,她哭着,或者和高脫弗烈特談些傷心的事;但他隻做不聽見,若無其事的淨講些使她鎮靜而她感到興趣的話。

    她自從殘廢以後,不願意再出家門一步,臨了居然被他勸得肯出去遛遛了。

    他先帶着她在園子裡走一轉,以後又帶她到田野裡去,走得遠一點。

    如今她上哪兒都認得路,什麼都分得出,就跟親眼看見一樣。

    連我們沒注意到的東西,她也會覺察;從前她除了自身以外對什麼都不大關心的,現在對一切都有興趣了。

    那一回,高脫弗烈特待在我們家的時期特别長。

    我們不敢多留他,可是他自動的住下來,直到她比較安靜的時候。

    有一天,我聽見她在院子裡笑了。

    那一笑給我的感覺,我簡直說不上來。

    高脫弗烈特似乎也是高興。

    他坐在我的身旁。

    我們彼此望了一眼,我可以不怕羞的告訴你,先生,我把他擁抱了,而且誠心誠意的擁抱了。

    于是他跟我說:'現在,我想可以走了。

    這兒用不着我了。

    '我想留他。

    他回答說:'不,現在我該走啦。

    我不願意多留了。

    '大家知道他象流浪的猶太人,不能長住一個地方的;所以我們也沒多勸他。

    他走了。

    可是從此以後,他①經過這兒的次數比從前多了,而他每來一次,摩達斯太總是非常快活,她的精神也一次比一次好。

    她重新管起家務來了;哥哥結了婚,她幫着照顧孩子;現在她再也不抱怨了,神氣老是那麼快樂。

    有時我心裡不由得想:她要是眼睛不瞎的話,是不是能象現在一樣的快活。

    是的,先生,有些日子我覺得還是象她那樣的好,可是不看見那些壞人那些壞事。

    世界變得不象話了,真是一天壞似一天……可是我很怕好天爺把我的話當真;因為我呀,雖然世界那麼壞,還是想睜着眼睛看下去……” -------- ①基督教傳說,耶稣背負十字架,向一猶太人阿哈斯佛呂斯求宿,遭受斥逐,耶稣就說:你将來要永遠流浪,直要到我再來的時候為止。

    于是此猶太人即莫名片妙的四處流浪,無法定居。

    迄今此項傳說成為猶太民族被罰遠離祖國的象征。

     摩達斯太又走了出來,話扯到旁的事情上去了。

    天已經轉晴,克利斯朵夫想動身;可是他們不許,非要他在這兒吃了晚飯過一夜不可。

    摩達斯太坐在他身旁,整個晚上都守着他。

    他同情她的遭遇,很想和她親切的談一談。

    可是她不給他這種機會。

    她隻向他打聽高脫弗烈特的事。

    聽到克利斯朵夫說出她所不知道的情形,她顯得又快活又忌妒。

    她自己提到高脫弗烈特的時候,哪怕是一點兒小事,心裡也老大的不願意:你明明覺得她有許多話藏着沒說,或者說了出來馬上後悔。

    凡是關于他的回憶,她都當作自己的私産,不願意跟别人分享。

    她這種感情跟那些把土地看作性命似的鄉下女人一樣的頑強:想到世界上還有另外一個人象她一樣的愛着高脫弗烈特,她就受不了,而且也不信有這種事。

    克利斯朵夫窺破了這一點,就讓她去自得其樂。

    他聽着她的話,發覺她雖然當初看得見高脫弗烈特的時候眼光很苛刻,但從失明以後,她已經把他構成了一個與事實不同的形象,同時她心中那點兒愛情的渴望,也都集中在這個幻想人物的身上。

    而且什麼也不會來阻撓她一相情願的玩藝兒。

    瞎子都有種堅強的自信力會把自己不知道的事若無其事的編造出來,所以摩達斯太竟會對克利斯朵夫說:“你長得跟他一個樣。

    ” 他懂得,多少年來她在一間窗戶緊閉,真相進不去的屋子裡混慣了。

    如今她學會了在黑影裡看東西,甚至把黑影都忘了;倘使她的世界中射進一道光明,說不定她倒會害怕。

    在斷斷續續的,喜孜孜的談話中,她和克利斯朵夫提到一大堆無聊的小事,都是跟他不相幹的,使他聽了很不痛快。

    他不明白一個受過這麼許多痛苦的人,竟沒有在痛苦中磨煉出一點兒嚴肅,而隻想着些瑣瑣碎碎的念頭;他幾次三番想扯到比較正經的問題,都得不到回音;摩達斯太不能——或是不願意——把談話轉到這方面去。

     大家去睡覺了。

    克利斯朵夫老半天的睡不着。

    他想着高脫弗烈特,竭力要從摩達斯太無聊的回憶中間去找出他的面貌,可是極不容易,不由得很氣惱。

    想到舅舅死在這兒,遺體一定在這張床上放過:他覺得很悲傷。

    他拚命體會舅舅臨死以前的苦悶:不能說話,不能使盲目的少女懂得他的意思,他就阖上眼睛死了。

    克利斯朵夫恨不得揭開舅舅的眼皮,瞧瞧那裡頭的思想,瞧瞧這一顆沒有給人知道,或許連自己也沒認識清楚而就此長逝的靈魂,究竟藏着什麼神秘。

    舅舅自己就從來不想知道這個神秘;他所有的智慧是在于不求智慧,對什麼都不用自己的意志去支配,隻是聽其自然的忍受一切,愛一切。

    這樣他才感染到萬物的神秘的本體;而瞎子姑娘,克利斯朵夫,以及永遠不會發覺的多少其他的人,所以能從他那邊得到那麼些安慰,也是因為他并不象一般人那樣說反抗自然的話,而隻給你帶來自然界的和氣,恬靜,跟樂天安命的精神。

    他安慰你的方式象田野與森林一樣……克利斯朵夫想起和舅舅一起在野外消磨的晚上,童年的散步,黃昏時所講的故事,所唱的歌。

    他又記起那個冬天的早上,他萬念俱灰的時候和舅舅在山崗上最後一次散步的情景,不由得眼淚都冒上來了。

    他不願意睡覺;他無意中來到這個小地方,到處都有高脫弗烈特的靈魂;他要把這轉側不寐的神聖的一夜細細的咂摸。

    可是他聽着急一陣緩一陣的泉聲,尖銳的蝙蝠的叫聲,不知不覺被年輕人的困倦壓倒了;他睡着了。

     一覺醒來,太陽已經很高,農家的人都上工去了。

    樓下的屋子裡隻有那個老婆子和幾個孩子。

    年輕的夫婦下了田,摩達斯太擠牛奶去了;沒法找到她。

    克利斯朵夫不願意等她回來,心裡也不大想再見她,便推說急于上路,托老婆子對其餘的人多多緻意以後就動身了。

     他走出村子,在大路的拐角兒上瞧見瞎子姑娘坐在山楂籬下的土堆上。

    她一聽見他的腳聲就站起身子,笑着過來抓着他的手,說:“你跟我來!” 他們穿過草原望上走,走到一片居高臨下的空地,到處都是鮮花跟十字架。

    她把他帶到一座墳墓前面,說:“就在這兒。

    ” 他們一起跪下。

    克利斯朵夫想起當年和舅舅一同下跪的另一座墳墓,心裡想: “不久就要輪到我。

    ” 他這麼想着,可沒有一點感傷的意味。

    一片和氣從泥土中升起。

    克利斯朵夫向墓穴彎着身子,低聲禱告說:“希望你進到我的心裡來!……” 摩達斯太合着手祈禱,默默的扯動着嘴唇。

    随後,她膝行着在墓旁繞了一轉,用手摸索着花跟草,象撫摩一般;她那些靈敏的手指代替了她的眼睛,把枯萎的枝藤和謝落的紫羅蘭輕輕的拔去。

    她用手撐在石闆上想站起來:克利斯朵夫看見她的手指偷偷的在高脫弗烈特幾個字母上摸了一遍。

    她說:“今天的泥土很滋潤。

    ” 她向他伸出手來;他也伸手給她。

    她教他摸摸那潮濕而溫暖的泥土。

    他握着她的手不放;彼此勾在一起的手指直撲到泥裡。

    他擁抱了摩達斯太。

    她也吻了他的嘴唇。

     他們站起身來。

    她把才摘下的一束新鮮的紫羅蘭遞給他,把一些枯萎的放在自己胸口,撲了撲膝蓋上的泥土,兩人默默無言的出了墓園。

    雲雀在田裡啾啾的叫。

    白蝴蝶在他們頭上飛。

    他們坐在一塊草地上。

    村子裡的炊煙往着雨水洗淨的天空一直線的上升。

    平靜的河水在白楊叢中閃閃發光。

    一片明晃晃的蔚藍的水氣在草原與森林上面鋪了一層絨毛。

     靜默了一會,摩達斯太低聲講着美好的天氣,仿佛親眼看見似的。

    她半開的嘴唇,深深的呼吸着,留神萬物的聲響。

    克利斯朵夫也知道這種音樂的價值,把她想到而說不出的代她說了出來。

    他又把草底下或空氣中細微莫辨的叫聲和顫動,指出了幾種,她說: “啊!你也懂得這些嗎?” 他回答說是高脫弗烈特教他的。

     “他也教你的嗎?"她說話的神氣有點兒懊喪。

     他真想和她說:“你别忌妒了罷!” 但他看見光明的世界在他們周圍充滿着笑意。

    他瞧着她那雙失明的眼睛,覺得非常同情。

    他問:“那末,你也是跟高脫弗烈特學的了?” 她回答說是的,又說她現在比以前更能體會這些。

    (她不說在"什麼"以前,她避免提到失明二字。

    ) 他們相對無語的過了一會。

    克利斯朵夫不勝憐憫的瞧着她。

    她也覺得了。

    他真想告訴她,表示他的惋惜,希望她對他說些心裡的話。

     “你以前有過痛苦嗎?"他很懇切的問。

     她一聲不出的僵在那裡,拉下幾根草放在嘴裡亂嚼。

    過了一會,——(雲雀唱着歌往高空飛去),——克利斯朵夫講到他自己也有過痛苦,高脫弗烈特安慰他。

    他說出他的悲傷,苦難,象在那裡自言自語。

    瞎子姑娘留神聽着,陰沉的臉色漸漸開朗了。

    克利斯朵夫仔細瞧着她,看見她預備說話了:她把身子挪動了一下想靠近他,向他伸出手來。

    他也望前挪動了一點,——可是一刹那之間她又恢複了先前那種麻木的神态,他說完以後,她隻回答幾句極無聊的話。

    看她沒有一絲皺痕的豐滿的腦門,你可以覺得她有種鄉下女人的固執,象石子一樣的硬。

    她說得回家去招呼哥哥的孩子了,說話之間神色很從容,還帶着幾分笑意。

     他問:“你覺得快樂嗎?” 聽他這麼說着,她似乎更快樂了。

    她回答說是的,又把她覺得快樂的理由說了幾遍;她竭力要他信服,談着孩子,談着家庭…… “是的,"她說,"我非常幸福!” 她站起身子預備走了;他也站了起來。

    兩人告别的時候,語氣都很輕快。

    摩達斯太的手在克利斯朵夫手裡稍微抖了一下。

    她說:“今兒你上路,天氣一定好的。

    ” 她又囑咐他在某處的三岔口上别走錯了路。

     于是他們分手了。

    他走下山崗。

    到了下面,他回頭一看,她還站在老地方揚着手帕對他示意,象看見他似的。

     對自己的殘廢這樣一相情願的否認,那末勇敢那末可笑,使克利斯朵夫又感動又不痛快。

    他覺得摩達斯太多麼值得憐憫,甚至也值得佩服;可是要和她在一起住兩天,他就受不了。

    ——他一邊趕着路(兩旁都是開滿野花的籬垣),一邊又想到可愛的蘇茲老人,想起那雙清朗而溫柔的眼睛,面對着多少傷心事和難堪的現實而不願意看。

     “他把我又看成怎麼樣呢?"他問自己。

    "我跟他理想中的我多麼不同!他所看到的我,隻是他心裡想看到的。

    一切都象他自己的面目,象他一樣的純潔,高尚。

    要是看到了人生的真相,他是受不住的。

    ” 他又想起那個姑娘,包圍在黑暗裡面而否認黑暗,定要相信有者為無,無者為有。

     于是他對以前痛恨的德國人的理想精神,看出了它的偉大;以前他恨的是這種理想精神被一般庸俗的心靈拿去搞出虛僞的荒唐事兒。

    如今他看到,這種信念之美是在于能在這個世界上另造一個世界,跟這個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好比海洋中間的一個小鳥。

    可是他自己受不了這種信念,他不願意逃到這個死人的島上去……他要的是生命,是真理!他不願意做一個說謊的英雄。

    也許沒有了這種樂觀的謊言一般弱者就活不成;倘使把支持那些可憐蟲的幻象加以破滅,克利斯朵夫也要認為罪大惡極的暴行。

    然而他自己沒法拿這個做借口:與其靠了自欺其人的幻想而活着,他甯可死的……可是藝術不也是一種幻想嗎?——不,藝術不應當成為幻想,應當是真理!真理!我們得睜大眼睛,從所有的毛孔中間去吸取生命的強烈的氣息,看着事實的真相,正視人間的苦難,——并且放聲大笑! 一眨眼又是幾個月。

    克利斯朵夫沒希望離開家鄉了。

    唯一能夠幫助他的人,哈斯萊,不願意幫助他。

    至于蘇茲老人的友誼,是他才得到而馬上就失掉的。

     回家以後,他寫過一封信去,跟着接到兩封很親熱的來信;可是因為懶,尤其因為不善于用書信來表白情感,他把複信一天天的擱了下來。

    而正當他決心提筆的時候,忽然接到耿士一封短簡,報告他的老友死了。

    據說蘇茲從舊病複發的支氣管炎變成肺炎,病中老惦念着克利斯朵夫,可不許人家驚動他。

    雖然他鬧着多年的病,身體已經衰弱到極點,臨終仍免不了長期慘酷的痛苦。

    他托耿士把自己的死訊通知克利斯朵夫,說他到死都記念着他,感謝他賜予他的幸福,隻要克利斯朵夫在世一天,他就在冥冥中祝福他一天。

    ——耿士可沒有說出來,他舊病複發,終緻不起的禍根,大概就在陪着克利斯朵夫的那天種下的。

     克利斯朵夫悄悄的哭了一場。

    他這才感到亡友的價值,這才覺得自己原來多麼愛他;象往常一樣,他後悔沒有把這一點和他說得更明白些。

    如今可是太晚了。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