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黎明 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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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兄弟說:“他是個窮小子。

    "這一下克利斯朵夫可想出話來了。

    他嗄着嗓子結結巴巴的說,他是曼希沃?克拉夫脫的兒子,母親是當廚娘的魯意莎,——他以為這個頭銜和别的頭銜一樣好聽,而且自己是很有理由的;也以為這樣一說,他們那種瞧不起人的偏見就給駁倒了。

    但那兩個孩子,雖然給這個新聞引動了興味,可并不因此瞧得其他。

    相反,他們倒拿出老氣橫秋的口氣,問他将來當什麼差使,廚子還是馬夫。

    克利斯朵夫又不作聲了,仿佛有塊冰直刺到他的心裡。

     兩個有錢的孩子,突然對窮小子起了一種兒童的、殘忍的、莫名片妙的反感,看他默不作聲更大膽了,想用什麼好玩的方法折磨他。

    小姑娘尤豈不放松。

    她看出克利斯朵夫穿着緊窄的衣服不能跑,便靈機一動,要他做跳欄的遊戲。

    他們用小凳堆起來做栅欄,叫克利斯朵夫跳過去。

    可憐的孩子不敢說出不能跳的理由,便迸足氣力望前一沖,馬上倒在地下,隻聽見周圍哈哈大笑。

    他們要他再來過。

    他眼淚汪汪的,拚了一下命,居然跳過了。

    可是那些劊子手還不滿意,認為栅欄不夠高,又把别的東西加上去,堆成了一座小山。

    克利斯朵夫試着反抗,說不跳了。

    小姑娘便叫他膽怯鬼,說他害怕。

    克利斯朵夫聽着受不住,明知非跌不可,也就跳了,跌了。

    他的腳碰到了障礙物,所有的東西都跟着他一起倒下。

    他擦破了手,差點兒砸破腦袋,而最倒楣的是,他的衣服在膝蓋部分和旁的地方都撕裂了。

    他又羞又惱,隻聽見兩個孩子高興得在周圍跳舞;他心裡難過死了,覺得他們瞧不其他,恨他:為什麼?為什麼?他甯可死了!——最難受的痛苦就是兒童第一次發現别人的兇惡:他以為全世界的人都在迫害他,沒有一點兒倚傍,真是什麼都完了,完了!……克利斯朵夫想爬起來;男孩子把他一推又跌倒了;小姑娘還要踢他。

    他重新再爬:兩個孩子卻一起撲他身上,坐在他背上,把他的臉揿在土裡。

    于是他心頭火起;一樁又一樁的磨折怎麼受得了!手疼得發燒,又撕破了美麗的衣衫,——那真是大難臨頭了!——羞愧,悲傷,對強暴的憤懑,一下子來的多少災重,統統變成一股瘋狂的怒氣。

    他把手和膝蓋撐在地下,撅起身子,象狗一樣抖擻了一下,把兩個敵人摔開了;等到他們再撲上來,他便低着頭直撞過去,給了小姑娘一個嘴巴,又是一拳把男孩子打倒在壇中間。

     于是一陣叫嚷,孩子們尖聲喊着逃進屋子去了。

    然後隻聽見砰砰訇訇的開門,怒氣勃勃的羅唣。

    太太出現了,抱着長裙,盡量的奔。

    克利斯朵夫看見她來并不想逃;他對自己所做的事吓壞了:這是闖了大禍,犯了大罪;但他一點不後悔。

    他等着。

    他完了。

    管它!他已經絕望了。

     太太向他直撲過來。

    他覺得挨了打,聽見她狂叫怒吼,說了許多話,一句也聽不出。

    兩個小冤家又來了,看着他受辱,一邊還咭咭呱呱的直着嗓子叫。

    仆人們也都到場,七嘴八舌的嚷成一片。

    又為了徹底收拾他,魯意莎也給叫了來;她非但不保護他,反而不問情由就是幾個嘴巴,還要他賠禮。

    他憤憤的拒絕了。

    母親更用力推他的身子,拉他到太太跟孩子前面,要他下跪。

    可是他跺腳,大叫,咬着母親的手,終于在仆人們的哄笑聲中逃跑了。

     他走了,傷心得不得了;又氣憤,又挨了頓巴掌,臉上火辣辣的發燒。

    他竭力不去想它,急急忙忙搬着腳步,因為不願意在街上哭。

    他恨不得馬上到家,用眼淚來發洩一下;喉嚨塞住了,血都跑到了頭裡,他差不多要爆裂了。

     終于到了家,他奔上黑魆魆的樓梯,奔到他睡覺的地方,臨着河,在一個窗洞底下。

    他氣籲籲的倒在床上,眼淚象洪水似的決了口。

    他不大明白為什麼要哭,但非哭不可;第一陣的巨潮快完了,他接着又哭,因為抱着一肚子的恨,他要哭,要教自己難過,好似他責罰了自己,同時也就責罰了别人。

    後來,想到父親快回家,母親要把事情全盤說出來,他覺得苦難還沒有完呢。

    他決心逃了,不管上哪兒,隻要能從此不回來。

     不料他下樓的時候,正碰到父親回家。

     “你幹嗎,孩子?往哪兒去?"曼希沃問他。

     他不回答。

     “大概闖了禍吧,你做了什麼事啊?” 克利斯朵夫一味的不做聲。

     “你做了什麼事?回答我呀!” 孩子哭起來了,曼希沃嚷起來了,兩人的聲音越來越高,臨了魯意莎也急急忙忙上樓了。

    她還象剛才一樣的神魂不定,一進來就大罵,又加上幾個嘴巴,曼希沃聽明白了,也幫着揍他,(或許沒有明白之前已經動手了),那股狠勁差不多可以打死一條牛。

    他們倆叫着嚷着。

    孩子嚎着。

    結果父母吵架了,火氣都一樣的大。

    曼希沃一邊揍着孩子一邊說孩子并沒錯,說這是侍候别人的好處,他們仗着有錢,肆無忌憚。

    魯意莎一邊揍着孩子一邊罵丈夫野蠻,說她不答應他碰孩子,把他打傷了。

    的确,克利斯朵夫流了些鼻血,他自己并不在乎;母親粗手粗腳的把濕布堵住他鼻子,他也并不感激,因為她還在罵他。

    末了,他們把他推在一間黑房裡,不給他吃晚飯。

     他聽見他們對叫對嚷;他不知道更恨哪一個,似乎是母親,他從來想不到她會這樣兇的。

    一天的苦難一起壓在他心上:所有的委屈,兩個孩子的強兇霸道,那太太的強兇霸道,父母的強兇霸道,——還有他雖然不大明白,可是象劇烈的傷口一般使他感覺到的,是他引以自傲的父母居然會向那些卑鄙的惡人低頭。

    這種卑躬屈膝的态度,他第一次隐隐約約的感覺到,認為簡直是無恥。

    他心中一切都動搖了:對父母的尊敬與欽佩,對人生的信心,希望愛人家、同時也受到人家的愛那種天真的需要,盲目而絕對的道德信仰,一古腦兒都給推翻了。

    這是天翻地覆的總崩潰。

    他給暴力壓倒了,既沒法自衛,也沒法躲閃。

    他閉住了氣,以為要死了。

    在無可奈何的反抗中,他身子都發僵了。

    他用拳、用頭、用腳,望牆上亂打亂撞,大号大叫,抽搐着,拚命的撞着家具,倒在了地下。

     父親母親都趕了來,把他抱在懷裡,這一下他們倆是比賽誰更溫柔了。

    母親替他脫了衣服,放倒在床上,坐在旁邊,直等到他比較安靜的時候。

    但他一點兒不讓步,一點兒不原諒,他假裝睡着,不願意和她擁抱。

    他認為母親惡劣而又卑鄙。

    至于她為生活和養活他而受的苦,不得不站在人家一邊跟他為難的隐痛,他是萬萬想不到的。

     等到孩子眼中流不完的眼淚也流到了最後一滴,他覺得松動了些。

    他累極了,可是神經過于緊張,還不能立刻睡着。

    他迷迷忽忽的覺得剛才的印象又在那裡浮動,尤其是那個小姑娘,睜着明亮的眼睛,聳着小鼻子,一臉的瞧不起人,肩上披着長頭發,光着腿,說着那些幼稚而裝腔做勢的話。

    他打了個寒噤,好象又聽到她的聲音了。

    他記得自己在她面前多麼傻,不由得恨死了她。

    他不能原諒她的起侮,恨不得也把她欺侮一頓,教她哭一場。

    他想種種的方法,可一個都想不出。

    看樣子,她完全不把他放在心上。

    可是為了消消自己的氣,他假定一切都能夠如願以償。

    他把自己想做一個有權有勢的人,而她又愛上了他。

    根據這個,他就造出一段荒唐的故事,結果他竟信以為真了。

     她為他害了相思病;他可是不理她。

    他在她門前走過,她躲在窗簾後面偷偷的看他;他明明知道,卻故意假癡假呆,同人家有說有笑。

    甚至為了增加她的苦悶,他出門到遠地去了。

    他幹了很大的事業。

    ——他從祖父的英雄故事中挑出幾段做穿插。

    ——那時她可悲傷得病倒了。

    她的母親,那位驕傲的太太來哀求他:“我可憐的女兒快死了。

    我求你,請你來罷!”于是他去了。

    她躺在那兒,臉色蒼白,瘦得不得了。

    她向他伸出手來。

    她說不上話,隻顧捧着他的手親着哭着。

    于是他很慈悲很溫柔的望着她,囑咐她保養身體,允許她愛他。

    故事編到這個地方,他為了延長自己的快意,便把那一段對話和動作翻來覆去講了好幾遍,結果他睡了,心平氣和的睡熟了。

     他睜眼醒來,已經天亮了,可是這一天的光輝沒有昨天早晨那樣輕快了:世界有過一點兒變化了。

    克利斯朵夫已經嘗到了人間的不公道。

     有些時候家裡非常艱難,而這種情形越來越多了。

    遇到這些日子,大家吃得很苦。

    感覺最清楚的要算克利斯朵夫。

    父親是一點不覺得的;他第一個撿菜,盡量的拿。

    他咭咭呱呱的說話,自得其樂的哈哈大笑,全沒注意到他的女人強作笑容,和瞧他撿菜的那種目光。

    盤子從他手裡遞過來,一半已經空了。

    魯意莎替孩子們分菜,每人兩個馬鈴薯。

    輪到克利斯朵夫,往往盤子裡隻剩了三個,而母親自己還沒拿。

    他早已知道,沒輪到他就已經數過了,他便鼓足勇氣,裝做滿不在乎的說:“隻要一個,媽媽。

    ” 她有點不放心了。

     “兩個罷,跟大家一樣。

    ” “不,真的,我隻要一個。

    ” “你不餓麼?” “對啦,我不大餓。

    ” 可是她也隻拿一個,他們倆仔仔細細的剝皮,把它分成小塊,慢條斯理的吃着。

    母親留心看着他,等他吃完了就說: “喂,把這個吃了罷!” “不,媽媽。

    ” “你可是病了?” “不是的,我吃飽了。

    ” 有一回父親怪他作難,把最後一個馬鈴薯充公,自己拿去吃了。

    從此克利斯朵夫留了神,把剩餘的一個放在自己盤裡,留給小兄弟恩斯德;他一向是貪嘴的,早就在眼梢裡瞅着了,待了一忽兒就說:“你不吃嗎?給我行不行,克利斯朵夫?” 哦!克利斯朵夫多恨他的父親,恨他的不想到他們,連吃掉了他們的份兒都沒想到!他肚子多餓,他恨父親,竟想對他說出來,可是他又高傲的想起來,自己沒有掙錢的時候沒有說話的權利。

    父親多吃的這塊面包,是父親掙來的。

    他還一無所用,對大家隻是一個負擔。

    将來他可以說話,——要是還能挨到将來!喔!就怕等不到那一天早已餓死了!…… 這種慘酷的挨餓的痛苦,他比别的孩子感覺得更清楚。

    他的強壯的胃受着毒刑;有時他為之發抖,頭疼;胸口有個窟窿在打轉,越轉越大,仿佛有把錐子往裡鑽。

    可是他忍着不說,他覺得母親在注意他,便裝做若無其事。

    魯意莎很揪心的,隐隐約約的懂得,兒子省着不吃是為了讓别人多吃一些;她拚命丢開這念頭,總是丢不開。

    她不敢追究,不敢查問克利斯朵夫的真情;要是真的,她又怎麼辦呢?她自己從小就挨餓慣的。

    既然沒有辦法,抱怨有什麼用?的确,她因為身體衰弱,不需要多吃東西,沒想到孩子挨餓的時候更難受。

    她什麼話也不和他說。

    有一兩次,兩個孩子跑在街上,曼希沃出去了,她要大兒子留在身邊替她做點兒小事。

    她繞線,克利斯朵夫拿着線團。

    冷不防她丢下活兒,熱情沖動的把他拉在懷裡,雖然他很重,還是抱他他坐在膝上,緊緊的摟着他。

    他使勁把手臂繞着她的脖子。

    他們倆無可奈何的哭着,擁抱着。

     “可憐的孩子!……” “媽媽,親愛的媽媽!……” 他們一句話也不多說;可是彼此心裡很明白。

     克利斯朵夫過了好久才發覺父親喝酒。

    曼希沃的酗酒并不超過某個限度,至少在初期。

    發酒瘋的時候也并不粗暴。

    大概總是過分的快樂。

    他說些傻話,幾小時的拍着桌子,直着喉嚨唱歌;有時他死拖活拉的要跟魯意莎和孩子們跳舞。

    克利斯朵夫明明看見母親垂頭喪氣,躲得遠遠的,低着頭做活;她盡量的不看酒鬼;他要是說出使她臉紅的野話,她就很溫和的叫他住嘴。

    可是克利斯朵夫弄不明白;他多麼需要快樂,父親興高采烈的回家,在他簡直象過節一樣。

    家裡老是那末凄涼,這種狂歡正好讓他松動一下。

    父親的滑稽的姿勢,不三不四的玩笑,使他連心都笑開了;他跟着一起唱歌,跳舞,覺得母親很生氣的喝阻他非常掃興。

    這有什麼不對的地方,父親不也在那樣做嗎?雖然他一向頭腦很靈,把事情記得很清,覺得父親好些行為都跟他兒童的正直的本能不盡符合,可是他對父親仍舊很崇拜。

    這在兒童是一種天然的需要。

    也是自我之愛的一種方式。

    倘使兒童自認為沒有能力實現心中的願望,滿足自己的驕傲,他就拿這些去期望父母;而在一個失意的成人,他就拿這些去期望兒女。

    在兒童心中,父母便是他自己想做而做不到的人物,是保衛他的人,代他出氣的人;父母心中的兒女亦然如此,不過要等将來罷了。

    在這種"驕傲的寄托"中間,愛與自私便結成一起,其奮不顧身的氣勢,竭盡溫存的情緒,都達于沉醉的境界。

    因此克利斯朵夫把他對父親的一切怨恨都忘了,盡量找些景仰他的理由:羨慕他的身段,羨慕他結實的手臂,他的聲音笑貌,他的興緻;聽見人家佩服父親的演技,或者父親過甚其辭的說出人家對他的恭維話,克利斯朵夫就眉飛色舞,覺得很驕傲。

    他相信他的自吹自擂,把父親當做一個天才,當做祖父所講的英雄之一。

     一天晚上七點光景,隻有他一個人在家。

    小兄弟們跟着老祖父散步去了,母親在河邊洗衣服。

    門一開,曼希沃闖了進來;他光着頭,衣衫不整,蹦蹦跳跳的,一倒便倒在桌前的椅子裡。

    克利斯朵夫笑了,以為他象平常一樣又來玩把戲了,便迎上前去。

    但走近一看,他再也笑不上來了。

    曼希沃坐在那裡,垂着手臂,眨巴着眼睛望着前面,臉色通紅,張着嘴,不時發出很可笑的蝈蝈聲。

    克利斯朵夫愣住了。

    他先是以為父親開玩笑,可是看 他一動不動,便害怕了。

    他喊着:“爸爸!爸爸!” 曼希沃仍是象母雞一樣蝈蝈的叫。

    克利斯朵夫無可奈何的抓着他的胳膊,盡力的推他搖他:“爸爸,好爸爸,你回答我啊!” 曼希沃身子軟綿綿的晃來晃去,差不多快倒下來;他腦袋向前,對着克利斯朵夫的頭伸過來,瞪着他,氣哼哼的嘟囔着,根本說不成話。

    趕到克利斯朵夫的眼睛和他神色錯亂的眼睛碰在一起的時候,孩子忽然大吃一驚,逃到卧房的盡裡頭,跪在床前,把臉埋在被窩底下。

    這樣的過了半晌。

    曼希沃在椅子上重甸甸的搖擺,傻笑。

    克利斯朵夫掩着耳朵不願意聽,打着哆嗦。

    他的心緒真是沒法形容:隻覺得昏天黑地,又是怕又是痛苦,仿佛死了什麼人,死了一個心愛而敬重的人。

     一個人也不回家,屋子裡隻有父子兩個;天黑下來了,克利斯朵夫的恐怖一分鐘一分鐘的增加。

    他不由自主的要伸着耳朵聽,可是一聽那個認不得的聲音,全身的血都涼了;瘸腿似的鐘擺,替那胡鬧的怪聲打拍子。

    他受不住了,想逃了。

    可是要走出屋子非在父親面前過不可;而克利斯朵夫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