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少年 第三部 阿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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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鹽來要他聞一聞。

    他可不勝厭惡的把她推開了,冷不防站起身子,吓了她一跳。

    他沒有報複的氣力,也沒有報複的念頭。

    他瞅着她,痛苦得臉都抽搐了。

     “混蛋,"他垂頭喪氣的說,"你不知道你害得人多苦……” 她想留住他。

    可是他望樹林中逃了,對着這些無恥的勾當,污濁的心靈,和他們想拖他下水的亂倫的婬猥,深惡痛絕。

    他哭着,哆嗦着,又恨又怒,大聲嚎了出來。

    他厭惡她,厭惡他們,厭惡自己,厭惡自己的肉體與心靈。

    他心中卷起一股輕蔑的怒潮:那是醞釀已久了的;對于這種卑鄙的思想,下流的默契,他在裡面混了幾個月的惡濁的空氣,他遲早要起來反抗的;隻因為他需要愛人家,需要把愛人造成種種幻象,才盡量的拖了下來。

    現在可突然爆發了:而這樣倒是更好。

    一股精純的大片。

    一陣冰冷的寒風,把所有的臭穢一掃而空。

    厭惡的心情一下子把阿達的愛情給毀滅了。

     如果阿達以為這件事可以加強她對克利斯朵夫的控制,那就更證明她庸俗不堪,不了解她的愛人。

    嫉妒的心理,可以使不清白的人更戀戀不舍,但在一個克利斯朵夫那樣年輕,純潔,高傲的性格,隻會因之而反抗。

    他尤其不能而且永遠不能原諒的,是這次的欺騙在阿達既非由于熱情沖動,也非由于女人的理智難于抗拒的那種下流的使性。

    不是的,——他現在明白了,——她的用意是要使他丢人,使他羞辱,因為他在道德方面和她抗衡,因為他抱着與她敵對的信仰而要懲罰他,要把他的人格降低到跟普通人一樣,把他踩在腳下,使她感覺到自己作惡的力量。

    他不明白:為什麼多數的人要把自己和别人所有的純潔一起玷污而後快?為什麼這般豬狗似的東西,樂此不疲的要在垃圾中打滾,要渾身沒有一塊幹淨的地方才快活?…… 阿達等了兩天,以為克利斯朵夫會去遷就她的。

    過了兩天她發急了,給了他一封親熱的短信,絕口不提過去的事。

    克利斯朵夫置之不理。

    他對阿達切齒痛恨,簡直沒有言語可以形容。

    他把她從自己的生活中掃除了。

    世界上沒有她這個人了。

     克利斯朵夫擺脫了阿達的羁絆,但還沒有擺脫他自己的。

    他徒然對自己作種種的幻想,徒然想回到過去那種貞潔,堅強,安靜的境界。

    一個人決不能回到過去,隻有繼續向前。

    回頭是無用的,除非看到你早先經過的地方,和住過的屋頂上的炊煙,在天邊,在往事的雲霧中慢慢隐滅。

    可是把我們和昔日的心情隔離得最遠的,莫如幾個月的熱情。

    那好比大路拐了一個彎,景色全非;而我們是和以往的陳迹永訣了。

     克利斯朵夫不肯承認這一點。

    他向過去伸着手臂,非要他從前那種高傲而隐忍的精神複活過來不可。

    可是這精神已經不存在了。

    情欲的危險不在于情欲本身,而在于它破壞的結果。

    盡管克利斯朵夫現在不愛了,甚至暫時還厭惡愛情,也是沒用;他已經被愛情的利爪抓傷了,心中有了個必須想法填補的窟窿。

    對柔情與快感的需要那麼強烈,使嘗過一次滋味的人永遠受着它的侵蝕:一旦沒有了這個風魔,就得有别種風魔來代替,哪怕是跟以前相反的,例如"憎厭一切"的風魔,對那種"高傲的純潔"的風魔,“信仰道德"的風魔。

    ——而這些熱情還不能厭足他的饑渴,至多是暫時敷衍一下。

    他的生活變成了一連串劇烈的反動,——從這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

    時而他想實行不近人情的禁欲主義:不吃東西,隻喝清水,用走路,疲勞,熬夜等等來折磨肉體,不讓它有一點兒快樂。

    時而他堅信,對他那一類的人,真正的道德應當是力,便盡量去尋歡作樂。

    禁欲也罷,縱欲也罷,他總是煩惱。

    他不能再孤獨,卻又不能不孤獨。

     他唯一的救星可能是找到一種真正的友誼,——也許象洛莎的那一種,那他一定會借以自慰的。

    但兩家之間已經完全鬧翻,不見面了。

    克利斯朵夫隻碰到過一次洛莎。

    她望了彌撒從教堂裡出來。

    他遲疑着不敢上前;她一見之下似乎想迎着他走過來;可是他從潮水般的信徒堆裡向她擠過去時,她把頭轉向了别處;而他走近的時候,她隻冷冷的行了個禮就走開了。

    他覺得這姑娘對他存着冷淡與鄙薄的心,可不知道她始終愛着他,極想告訴他;但她又因之埋怨自己,仿佛現在再愛他是一樁罪過,因為克利斯朵夫行為不端,已經堕落,跟她距離太遠了。

    這樣,他們就永遠分離了。

    而這對于兩人也許都有好處。

    雖然心地極好,她可沒有活潑潑的生命力去了解他。

    他雖然極需要溫情與敬意,也受不了平凡的,閉塞的,沒有歡樂,沒有痛苦,沒有空氣的生活。

    他們倆一定會痛苦的,——為了教對方痛苦而痛苦。

    所以使他們倆不能接近的不幸,歸根結蒂倒是大幸,——那對一般剛強而能撐持的人往往是這樣的。

     但在當時,這個情形對他們畢竟是大大的不幸與苦惱,尤其對克利斯朵夫。

    一個有道德的人這樣的不容忍,這樣的心地褊狹,把最聰明的人變得不聰明,把最慈悲的人變得不慈悲的褊狹,使克利斯朵夫非常氣憤,覺得受了侮辱,甚至為表示抗議起見,他走上了極端放縱的路。

     他和阿達常到郊外酒店去閑坐的時候,結識了幾個年輕人,——都是些過一天算一天的光棍;他們無愁無慮的心情與無拘無束的态度,倒也并不使他讨厭。

    其中有一個叫做弗烈特曼,跟他一樣是音樂家,當着管風琴師,年紀三十上下,人很聰明,本行的技術也不壞,可是懶得不可救藥,甯可餓死渴死也不願意振作品來的。

    他為了給自己的懶散解嘲,常常說一般為人生忙碌的人的壞話;他那些不大有風趣的譏諷,教人聽了發笑。

    他比他的同伴們更放肆,不怕——可是還相當膽小,大半出之以擠眉弄眼與隐隐約約的措辭,——諷刺當道的人,甚至對音樂也敢不接受現成的見解,把時下徒負虛名的大人物暗中加以撻伐。

    他對女人也不留餘地,專門喜歡在說笑話的時候,引用憎厭女性的某修士的名言:“女人的靈魂是死的。

    "克利斯朵夫比誰都更欣賞這句尖刻辛辣的話。

     心亂如麻的克利斯朵夫,覺得和弗烈特曼談天是種排遣。

    他把他的為人看得很透,對那種粗俗的挖苦人的脾氣也不會長久喜歡的;冷嘲熱諷和永遠否定一切的口吻,很快教人膩煩,隻顯出說話的人的無能;但這個态度究竟和市儈們自命不凡的鄙俗不同。

    克利斯朵夫心裡盡管瞧不起這同伴,實際卻少不了他。

    他們老混在一起,跟弗烈特曼的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呆在酒店裡,而他們比弗烈特曼更無聊:整夜的賭錢,嚼舌,喝酒。

    在令人作惡的煙草味道與殘肴剩菜的味道中間,克利斯朵夫常常突然驚醒過來,呆呆的瞪着周圍的人,不認得他們了,隻是痛苦的想道: “我在哪兒呢?這是些什麼人啊?我跟他們在一起幹什麼呢?” 他們的談話與嘻笑使他惡心,可沒有勇氣離開他們:他怕回家,怕跟他的欲念與悔恨單獨相對。

    他入了歧路,知道自己入了歧路:他在弗烈特曼身上尋找,而且清清楚楚的看到,他有朝一日可能變成的那副丢人的面目;而他心灰意懶,看到了危險非但不振作品來,反而更加萎頓了。

     要是可能,他早已入了歧路。

    幸而象他那一類的人,自有别人所沒有的元氣與辦法,能夠抵抗毀滅:第一是他的精力,他的求生的本能,不肯束手待斃的本能,以智慧而論勝過聰明,以強毅而論勝過意志的本能。

    并且他雖然自己不覺得,還有藝術家的那種特殊的好奇心,那種熱烈的客觀态度,為一切真有創造天賦的人都有的。

    他盡管戀愛,痛苦,讓熱情把自己整個兒的帶走,他可并不盲目,還是能看到那些熱情。

    它們固然是在他心中,可并不就是他。

    在他的靈魂中,有千千萬萬的小靈魂暗中向着一個固定的,陌生的,可是實在的目标撲過去,象整個行星的體系在太空中受着一個神秘的窟窿吸引。

    這種永遠不息的,不自覺的自我分化的境界,往往發生在頭暈目眩的時候,正當日常生活入于麻痹狀态,在睡眠的深淵中射出神秘的目光,顯出生命的各種各樣面目的時候。

    一年以來,克利斯朵夫老是給一些夢糾纏着,在夢中清清楚楚的感到一種幻象,仿佛自己在同一刹那之間是幾個完全不同的人,而這幾個不同的人往往相隔很遠,有幾個世界的距離,有幾個世紀的相差。

    醒了以後,他隻有夢境留下來的一種騷亂惶惑的感覺,而一點記不起造成這惶惑的原因。

    那感覺好比一個執着的念頭消滅以後所給你的困倦;念頭的痕迹始終留在那兒,你可無法了解。

    一方面他的靈魂在無窮的歲月中苦苦掙紮,一方面另有一顆清明甯靜而非常關切的靈魂,在他心中看着他勞而無功的努力。

    他瞧不見這另外一顆靈魂,但它那道潛在的光的确照着他。

    這靈魂對這些男男女女,對這個世界,這些情欲,這些思想,不問是折磨人的,平庸的,或竟是下賤的思想,都極需要而且極高興的去感覺,觀察,了解,為之受苦;——而這一點就讓那些思想與人物感染到它的光明,把克利斯朵夫從虛無中救度了出來。

    這第二重的心靈使他感到并不完全孤獨。

    它什麼都要嘗試,什麼都要認識,在極有破壞性的情欲前面築起一座堡壘。

     這另一顆心靈固然能夠使克利斯朵夫的頭浮在水面,但還不能使他單靠自己的力量跳出水來。

    他還不能控制自己,不能韬光養晦。

    什麼工作都沒有心思去做。

    他精神上正在過一道難關,結果是極有收獲的:——他将來的生命都在這個轉變中間長了芽;——但這種内心的财富,目前除了極端放蕩以外别無表現;這樣豐滿的生命力在當時所能産生的結果,跟最纖弱的心靈的并無分别。

    克利斯朵夫被生命的狂流淹沒了。

    他所有的力都受着極猛烈的推動,長大得太快了,而且是同時并進的。

    隻有他的意志并沒同樣迅速的長成,倒反被這些妖魔吓壞了。

    他的身心到處都在爆裂。

    可是這個驚天動地的精神上的劇變,别人是一無所見的。

    克利斯朵夫自己也隻覺得沒有意志,無力創造,無力生存。

    而欲念,本能,思想,卻先後的湧了出來,宛如硫磺的濃煙從火山口中奔騰直冒;于是他問自己: “現在又要冒出些什麼來呢?我要變成怎麼樣呢?難道永遠是這樣的了?還是我克利斯朵夫就要完了?永遠一無所成了嗎?” 而他遺傳得來的本能,前人的惡習,此刻忽然暴露了出來。

     他拚命喝酒了。

     他往往酒氣沖人,嘻嘻哈哈的回家:完全消沉了。

     可憐的魯意莎對他望了望,歎着氣,一句話也不說,隻管祈禱。

     有天晚上他從酒店裡出來,在城門口氣見高脫弗烈特舅舅滑稽的背影,馱着包裹走在他前面。

    這矮子已經有幾個月不到本地來,在外邊逗留的時期越來越長了。

    克利斯朵夫非常高興的老遠叫他。

    給包袱壓得彎了身子的高脫弗烈特,回過頭來瞧見克利斯朵夫裝着鬼臉,便坐在路旁的界石上等他。

    克利斯朵夫眉飛色舞,連奔帶縱的跑過來,握着舅舅的手使勁的搖,表示十二分親熱。

    高脫弗烈特對他瞅了好久,才說: “你好,曼希沃。

    ” 克利斯朵夫以為舅舅認錯了,禁不住哈哈大笑。

    他想:“可憐的人老啦,記憶力都沒有了。

    ” 的确,高脫弗烈特神氣老了許多,皮膚更皺,人更矮,更瘦弱,呼吸也短促而費勁。

    克利斯朵夫還在那裡唠唠叨叨。

    高脫弗烈特把包裹馱在肩上,默默無聲的又走起來了。

    他們倆肩并肩的一同回家,克利斯朵夫指手劃腳,直着嗓子說話。

    高脫弗烈特咳了幾下,隻是不做聲。

    克利斯朵夫問他什麼話的時候,他仍舊管他叫曼希沃。

    這一回克利斯朵夫可問他了: “哎!您怎麼叫我曼希沃?我明明是克利斯朵夫,難道您忘了嗎?” 高脫弗烈特隻管走着,擡起眼睛把他瞧了瞧,搖搖頭冷冷的說: “不,你是曼希沃,我清清楚楚認得是你。

    ” 克利斯朵夫停着腳步,呆住了。

    高脫弗烈特照舊邁着小步走着,克利斯朵夫不聲不響的跟在後面。

    他酒醒了。

    走過一家有音樂的咖啡店門口,不清不楚的鏡子裡照出門燈和冷清清的街道,克利斯朵夫上去照了一下,也認出了父親的面目,不由得失魂落魄的回到家裡。

     他整夜的反省,徹底做了番檢讨。

    現在他明白了。

    不錯,他認出了在心中擡頭的本能與惡習,覺得不勝厭惡。

    他想起在父親遺骸旁邊守靈的情景,想起當時許的願,又把那時以後自己的生活溫了一遍,發覺每件事都違背了他起的誓。

    一年以來他做了些什麼呢?為他的上帝,為他的藝術,為他的靈魂,他做了些什麼呢?為他不朽的生命做了些什麼呢?沒有一天不是白過的,不是糟蹋掉的,不是玷污的。

    沒有寫過一件作品,沒有轉過一個念頭,沒有作過一次持久的努力。

    隻有一大堆混亂的欲念紛至沓來,互相毀滅。

    狂風,塵埃,虛無,……他的志願有什麼用?要做的事一件也沒做到,而所做的全是跟志願相反的。

    他做了一個他不願意做的人:這便是他生活的總帳。

     他一夜沒有睡着。

    早上六點,天還沒有亮,他聽見舅舅準備動身了。

    ——因為高脫弗烈特不願多耽留。

    他隻是經過這兒,照例來看看他的妹妹與外甥,早就聲明第二天要走的。

     克利斯朵夫走下樓去。

    高脫弗烈特看見他血色全無,一夜的痛苦使他的腮幫陷了下去。

    他向克利斯朵夫親熱的笑了笑,問他可願意送他一程。

    天還沒有破曉,他們就出發了。

    兩人用不着說話,彼此都很了解。

    走過公墓的時候,高脫弗烈特問: “你可願意進去一下嗎?” 他到城裡來一次,總得去看一次約翰?米希爾和曼希沃的墓。

    克利斯朵夫不到這兒已有一年了。

    高脫弗烈特跪在曼希沃的墓前說道: “咱們來祈禱罷,但願他們長眠,永息,别來纏繞我們。

    ” 他這個人一方面極有見識,一方面又有古怪的迷信,有時使克利斯朵夫非常詫異;但他這一回對舅舅完全了解。

    直到走出公墓,他們一句話也不多說。

     兩人關上了咿啞作響的鐵門,順着牆根走去,寒瑟的田野正在醒過來,小路高頭是伸在墓園牆外的柏樹枝條,積雪在上面一滴滴的往下掉。

    克利斯朵夫哭了。

     “啊!舅舅,"他說,"我多痛苦!” 他不敢把他愛情的磨難說出來,怕使舅舅發窘;他隻提到他的慚愧,他的無用,他的懦怯,他的違背自己的許願。

     “舅舅,怎麼辦呢?我有志願,我奮鬥!可是過了一年,仍舊跟以前一樣。

    不!連守住原位也辦不到!我退步了。

    我沒有出息,沒有出息!我把自己的生命蹉跎了,許的願都沒做到!……” 他們正在爬上一個俯瞰全城的山崗。

    高脫弗烈特非常慈悲的說: “孩子,這還不是最後一次呢。

    人是不能要怎麼就怎麼的。

    志願和生活根本是兩件事。

    别難過了。

    最要緊是不要灰心,繼續抱住志願,繼續活下去。

    其餘的就不由我們作主了。

    ” 克利斯朵夫無可奈何的再三說着:“我許的願都沒做到!” “聽見沒有?"高脫弗烈特說…… (雞在田野裡啼。

    ) “它們也在為了别個許了願而做不到的人啼。

    它們每天早上為了我們每個人而啼。

    ” “早晚有一天,"克利斯朵夫苦悶的說,"它們會不再為我啼的……那就是沒有明天的一天。

    那時我還能把我的生命怎麼辦呢?” “明天是永遠有的,"高脫弗烈特說。

     “可是有了志願也沒用,又怎麼辦呢?” “你得警惕,你得祈禱。

    ” “我已經沒有信仰了。

    ” 高脫弗烈特微微笑着: “你要沒有信仰,你就活不了。

    每個人都有信仰的。

    你祈禱罷。

    ” “祈禱什麼呢?” 高脫弗烈特指着在絢爛而寒冷的天邊顯現出來的朝陽,說道: “你得對着這新來的日子抱着虔敬的心。

    别想什麼一年十年以後的事。

    你得想到今天。

    把你的理論統統丢開。

    所有的理論,哪怕是關于道德的,都是不好的,愚蠢的,對人有害的。

    别用暴力去擠逼人生。

    先過了今天再說。

    對每一天都得抱着虔誠的态度。

    得愛它,尊敬它,尤豈不能污辱它,妨害它的發榮滋長。

    便是象今天這樣灰暗愁悶的日子,你也得愛。

    你不用焦心。

    你先看着。

    現在是冬天,一切都睡着。

    将來大地會醒過來的。

    你隻要跟大地一樣,象它那樣的有耐性就是了。

    你得虔誠,你得等待。

    如果你是好的,一切都會順當的。

    如果你不行,如果你是弱者,如果你不成功,你還是應當快樂。

    因為那表示你不能再進一步。

    幹嗎你要抱更多的希望呢?幹嗎為了你做不到的事悲傷呢?一個人應當做他能做的事。

    ……Alsichkann(竭盡所能)。

    ” “噢!那太少了,"克利斯朵夫皺着眉頭說。

     高脫弗烈特很親熱的笑了: “你說太少,可是大家就沒做到這一點。

    你驕傲,你要做英雄,所以你隻會做出些傻事……英雄!我可不大弄得清什麼叫做英雄;可是照我想,英雄就是做他能做的事,而平常人就做不到這一點。

    ” “啊,"克利斯朵夫歎了口氣,“那末生活還有什麼意思呢?簡直是多餘的了。

    可是有些人說'願即是能!'……” 高脫弗烈特又溫和的笑了起來:“真的嗎?那末,孩子,他們一定是些說謊大家。

    要不然他們根本沒有多大志願……” 他們走到了崗上,很親熱的互相擁抱了一下。

    小販拖着疲乏的步子走了。

    克利斯朵夫若有所思的看着舅舅走遠,反複念着他那句活: “Alsichkann。

    "他笑着想:“對,……竭盡所能……能夠做到這一步也不錯了。

    ” 他向着城中回頭走。

    冰凍的雪在腳下格格的響。

    冬天尖利的寒風,在山崗上把赤裸的枯枝吹得發抖。

    他的臉也被吹得通紅,皮膚熱辣辣的,血流得很快。

    山崗底下,紅色的屋頂迎着寒冷而明亮的陽光微笑。

    空氣凜冽。

    冰凍的土地精神抖擻的好似非常快樂。

    克利斯朵夫的心也和它一樣。

    他想: “我也會醒過來的。

    ” 他眼中還含着淚。

    他用手背抹掉了,望着沉在水霧中間的旭日,笑了出來。

    大有雪意的雲被狂風吹着,在城上飄過。

    他對烏雲聳了聳鼻子表示滿不在乎。

    冰冷的風在那裡吹嘯…… “吹罷,吹罷!随你把我怎麼辦罷!把我帶走罷!……我知道我要到哪兒去。

    ” 當你見到克利斯朵夫的面容之日, 是你将死而不死于惡死之日。

     (古教堂門前聖者克利斯朵夫像下之拉丁文銘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