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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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禮打了冷顫,一下子站了起來,尖聲道:"你胡說,他答應過我,永遠不再過問這些事情!"她的聲音因為恐懼和擔憂結巴起來:"他,他一定是被哪個女人絆住了,回不了家。

    " "如果沒有戰争,哥哥是不會再過問了,"鳳儀見杏禮分明是用謊言自欺欺人,甯願傷心也不願相信,哥哥可能有危險,心中無比難受:"是我疏忽了!他從南洋回來,見上海被打成這樣,日本人又大搞慶功宴,以他的性格,絕不會坐視不理。

    隻怕在南洋,他就生了這個心了,是我糊塗,根本沒有想到,他會做這些事情……" "糊塗的不是你,"杏禮已經泣不成聲:"再過兩天是我的生日,他答應我那天要好好地陪我,我也答應他要送個特别的禮物,我應該早點告訴他,我應該提前幾天告訴他,我懷孕了,我懷着他的孩子……" 鳳儀止住了淚水:"你說什麼,你懷孕了?" 杏禮木然地望着窗外,眼淚大顆地落下了下來。

    鳳儀連忙擦了擦臉,鎮定了一下情緒,笑了笑道:"我是急糊塗了,你和哥哥感情這麼好,他怎麼會有事。

    就算那件事情是他做的,他也不過是在外面躲兩天,一時不方便和我們聯系。

    再說了,我哥哥是誰,民國第一俠客,日本想殺他,隻怕比登天還難。

    "她伸手握住杏禮:"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也懷孕了,這兩個孩子差不多大。

    " 杏禮脆弱地望着鳳儀:"他真的能回來嗎?" "能!"鳳儀斬釘截鐵地道:"他一定能!" "你說,要是他知道我懷了孩子,他還會去嗎?" "他會的,"鳳儀道:"就算他不知道你有孩子,他也會回來。

    你放心,明天我一早我就去找李威叔叔,讓幫會的想辦法,看看能不能打探到他的消息。

    " 杏禮點點頭,輕歎一聲,淚光盈盈地道:"其實,就算我告訴他懷了孩子,他還是會去的。

    他這個人,就是這個命。

    " 鳳儀聽了這話,機伶伶打了個冷顫,她忽然想起,不知什麼時候,邵元任說過,一個人有一個命運。

    她不敢多想,忙振作精神,命女仆上來把閣樓收拾幹淨,又給了女仆一些錢,讓她去買些好菜,給杏禮做些湯水。

    她知道杏禮不會離開小樓,便每日抽空過來看看她,又不時讓阿金送些吃的用的過來。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杏禮在無比期盼中過完了生日,楊練仍然沒有消息。

     這時已是上海的五月,鳳儀這次懷孕比上一次要困難得多,不僅身體疲乏,而且害喜嚴重,幾乎吃什麼吐什麼,尤其是葷腥之物,稍稍沾一點就會嘔吐不止。

    阿金等人深覺奇異,邵元任也覺得這個孩子很不尋常。

    他近年來除了和興就是鑽研佛法,早已将世事人情看淡,雖然佛家反對"算命",邵元任還是想等這個孩子出世後,好好看看他的生辰八字。

     鳳儀一面工作、一面照顧孩子們和杏禮,還要追查楊練的下落,人累得幾乎脫了形。

    子欣勸她把杏禮接回邵府,可是杏禮堅決反對,她也不便勉強。

    杏禮雖然年過三十懷了第一胎,卻出奇地順利。

    不管她如何折騰自己,一會兒哭一會兒不吃飯,一會兒又整夜不眠,甚至出門跳舞,這孩子就像長在了她的身上,每次檢查都說發育良好。

    她又覺得對不起楊練和孩子,拼命地大吃大喝,人像吹氣球一樣胖了起來,母子二人壯實得很,倒是鳳儀險些小産,被醫生勒令卧床休息了一段時間。

     夏天過去之後,随着天氣的涼爽,鳳儀的身體漸漸好了起來,人也有了胃口,但還是葷腥不進。

    阿金擔心她營養不夠,偶爾用豬油給她炒點青菜,她吃了也能全部吐出來。

    阿金無法,隻好給她單獨用一口鍋,每天素油炒素菜,做點素菜湯。

    鳳儀的肚子大了,身上卻一點沒見胖,臉頰有些凹陷,比懷孕前顯得清瘦了許多。

     元泰電織廠由于南洋的訂單不斷,運營正常,但是無錫的生絲廠越發的艱難了。

    這時從南京傳來政府拟籌辦規模很大的中央鋼鐵廠等等傳聞,和興衆位股東立即起草了兩個方案,再次呈交實業部,提出将和興售與政府或與政府合作。

    邵元任又與陸伯鴻一起,在上海與南京兩地奔走,期望能打通政府關系,獲得支持。

     雖然李威等人盡力幫助查找,楊練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怎麼也打聽不到他的蹤迹。

    鳳儀挺着肚子,悄悄去虹口浴室留下無數口信,依然沒有人回答。

    但是她堅信哥哥不會死,隻要不見屍體,她就不相信楊練會死。

    她猜楊練可能受了重傷,躲在某個地方養傷,因為種種原因,無法與他們互通信息。

    久而久之,大家也覺得這個解釋比較合情合理,杏禮更是全心地相信,有時與鳳儀談起楊練,也會說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傷好,什麼時候回來等等。

    總之,這是一個等待的理由,隻有靠着它,才能将日子一天一天熬過去。

     這一年的九月,日本宣布正式承認滿州國-28],此言一出,舉國皆晔!東北蘇炳文等人成立了"東北民衆救國軍,"活動于海拉爾、紮蘭屯等地,同日軍作戰。

    上海的新聞界競相報道着從東北傳來的消息,更有一位愛國記者不懼艱險,深入前線尋求第一手資料,可惜在東北遇上流彈,不幸身亡。

    此事更引起了社會各界的關注,一時間大小報紙都寫滿了各種社評文章。

    子欣與鳳儀談起此事,鳳儀不禁想起了楊練,感慨道:"明知此去有可能回不來,還是要去,這就大約就是理想吧。

    " "可是還是有人每天還過着同樣的生活,"子欣道:"你看,上海的舞廳開了一家又一家,跑馬場不也是生意興隆。

    " "這就是上海啊,"鳳儀笑道:"你以前說民國就像一個琉璃,五光十色什麼東西都有,上海就像琉璃的中心,比五光十色更加迷離絢爛。

    有人要為國家興亡盡匹夫之責,有人醉生夢死,有人要出人投地,有人隻為了愛情,有人隻求溫飽,"鳳儀看了看子欣:"你呢,不也是在這兒尋找自己的路。

    " "是啊,"子欣笑了:"所以說上海是冒險家的天堂。

    我們都是冒險家。

    " "這就是上海的魅力吧,"鳳儀道:"哎,你相信奇迹嗎?" 子欣搖搖頭:"我隻相信人之常情。

    " 鳳儀笑了笑:"我相信奇迹,所以我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相信哥哥一定會回來。

    " 子欣沒有說話,鳳儀又道:"反正日子是我們的,相信是一天,不相信也是一天,你說呢?" 子欣默默一笑,點了點頭。

    對于楊練的歸來,他和邵元任早已不抱信心,隻是希望能早日查清真相、尋找到屍體。

    他看見鳳儀的嘴角雖挂着努力振作的微笑,實際上卻大着肚子,滿臉疲倦與風霜。

    鳳儀見他無限感慨地看着自己,笑了:"你怎麼了?" "嫁給我後悔嗎?"子欣輕輕握住她的手問:"很辛苦吧。

    " "不辛苦,"鳳儀道:"你為什麼這麼問?" "如果你中學畢業後跟着神父去國外求學,可能就不是這樣,你現在應該背着畫闆,在藝術世界裡遊蕩,會很自由很幸福。

    " "現在我一樣幸福,"鳳儀道:"我終于找到了我自己,不管是在上海管理工廠,還是将來會繼續學畫,我都會非常幸福。

    " "人生總會有不幸的時候,"子欣道:"你……" 鳳儀看着子欣,眼睛炯炯有神:"我相信我自己一定能夠度過難關,不管有多少困難,我都可以克服。

    " 子欣笑了,他忽然覺得自己不應該這麼頹唐,比起身懷六甲的鳳儀,他還有什麼不能振作呢:"有你在身邊真好,"子欣道:"哪怕是在這個琉璃時代,我也不孤獨。

    " "你不是讓我隻想一個人的嘛,"鳳儀笑道:"你也應該隻想一個人。

    " "不,"子欣道:"我現在隻想兩個人,不管麼時候,我們都能夠在一起,這就夠了。

    " 鳳儀感激地一笑。

    随着年齡的增長,她覺得子欣比戀愛的時候更懂得感情了。

    夫婦兩個人将頭靠一起,默默地坐着。

     "孩子還有多久就會出生?"子欣問。

     "沒有幾個月了,馬上就要過新年了,"鳳儀道:"醫生說在二月。

    " "希望他平平安安,"子欣道:"平安是福。

    " 在液仙與子欣的努力下,國貨商場有聲有色的籌辦了起來。

    新年一過,鳳儀與杏禮都面臨着生産。

    杏禮自從離婚後就和娘家斷了關系,如今事業低迷,隻身一人呆在小樓,又是頭産,鳳儀十分不放心。

    她想把她接入邵府,以便生産後能互相照顧,但是杏禮卻拒絕了。

     這天,她正為此事犯愁,恰好液仙來與子欣開會,二人閑聊到此,液仙道:"要是她的事業還是如日中天,倒有可能搬到邵府,現在如此境遇,隻怕她是甯死也不肯接受幫助的。

    " "那怎麼辦,"鳳儀道:"我和她日子差不多,她不肯來,我到時候也去不了。

    " "你别着急,"液仙道:"我們的國貨商場馬上就要開業了,到時我們把楊練的股分折成錢,每月給她一些,讓她多請女傭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