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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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

    這樣的話,恐怕她還能接受。

    " 鳳儀默默無語。

    她覺得腹中的胎兒忽地動了一下,不禁伸手在肚子上輕輕摸了摸,這個孩子和石頭比起來,可讓她受了大罪了。

    她現在快到産期,肚子越來越大,身體也日益沉重。

    她處理完手上的事務,見天色不早,便回到了家。

    她一進門,就看見了邵元任:"爸爸,這麼早就回來了。

    " 邵元任看了看她,沒有回答,這時,一陣汽車響,子欣也回來了。

    鳳儀見邵元任神色凝重,子欣也神色慌張,不知出了什麼事,便默不作聲地坐着。

    邵元任道:"你們都回來了,我們走吧。

    " "爸爸,"子欣結結巴巴地道:"我們去吧,讓鳳儀留在家裡。

    " 邵元任又看了看鳳儀,對子欣道:"她不會有事的。

    " "爸爸……"子欣沒有再說,隻得看着他和鳳儀。

    鳳儀費力地站起身,稍稍晃了一下,子欣慌忙扶住她,鳳儀輕輕推開他,看着邵元任問:"是哥哥嗎?" 邵元任點點頭,子欣見她的臉色無比嚴肅,知道不能再阻攔,隻得吩咐阿金去拿了件披風,扶着她坐上車。

    邵元任坐在前面,子欣與鳳儀坐在後面。

    汽車沿着法租界的道路朝鳳凰閣方向開去。

    鳳儀突然道:"這是第一次我們三個人同時坐車,"邵元任沉默着,子欣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她微微一笑,眼神中含着無比的悲傷,對子欣道:"你看,馬路上的顔色都是灰的。

    " 子欣從未見她如此地充滿悲傷,也不知如何安慰,隻能拉過她的手,輕輕拍着。

    鳳儀慢慢将手抽了出去,她記憶深處的觸動在這個時候浮上心頭,外公的離去,雅貞姑姑的死,父親的去世,她知道自己又将面臨巨大的悲痛。

    她不喜歡子欣這樣的慰問,她必須用自己的力量來面對,隻有自己的力量,她才能保證度過這一關,讓孩子平安地降臨人世。

     三個人來到鳳凰閣,李威親自站在門外迎接着,過往的一些客人有幾個人認識李威的,不禁露出驚訝的神色。

    李威将他們帶到二樓的辦公室,裡面坐着兩個身穿長衫模樣的人,他們見李威推門而入,連忙站起來,肅立兩旁。

     李威看了看鳳儀,面露不忍之色,他又看看邵元任,邵元任點點頭,他隻得讓鳳儀在一張靠背椅上坐下,又命人沏上香茶。

    此時正在嚴寒冬際,屋子裡點着燃燒的炭盆,窗戶大開着兩條縫,以便氣體流通。

    鳳儀坐下又站了起來,示意換到窗邊而坐,以呼吸新鮮的空氣。

    她等自己完全舒适之後,望着李威點點頭。

    子欣也搬了張椅子坐到她身邊。

    李威與邵元任兩個人并排坐在美人塌上。

    李威對兩個長衫模樣的人道:"你們把打聽到的消息,再說一遍。

    " 兩個人不約而同的瞄了一眼鳳儀,其中一人道:"我們前日抓了個日本翻譯,打聽出了事情。

    " 他低着頭,又道:"他說,日本人在五月末抓到了楊大俠,人,已經死了。

    " 空氣像停住了一般,沉重得像一塊整鐵。

    鳳儀深吸了一口氣:"他們怎麼抓到他的?" "他們在楊小姐的小樓前守了一個禮拜,抓到了。

    " "不可能,"鳳儀道:"哥哥武藝高強,他們抓不到他!" 那人咽了口唾沫,似乎不知如何說清,艱難地道:"他殺了不少日本人,早被他們盯上了,他們從海軍裡面調了七八個特種兵,聽說是空手道高手,要抓他,他和朝鮮人殺了小日本的總司令,犯了大案子,他們知道他和楊小姐的關系,楊小姐名氣太大,早兩年又和日本人好,""行了!"李威見他越說越颠倒,喝斷了他,一指旁邊的人:"你說!" "是!"那人沉聲應道:"日本人這次找了不少特種兵,發誓要殺了楊大俠,要報仇尋恨,他們在楊家小樓門前守了整整七天,才發現楊大俠的蹤迹,那個日本翻譯說,楊大俠真是個男子漢,為了不驚動楊小姐,跟着他們來到一個空倉庫。

    日本人本來說好和他比武,如果他赢了,就放過他和楊小姐,如果他輸了,就用日本人的規矩切腹自盡,向他們謝罪,結果七個日本武士,沒有一個打得過他,日本輸極了,就開槍打他。

    他罵日本人不守信用,日本人說輸給他的是日本武術,開槍打他的是日本軍人。

    七個人七條槍,那個倉庫沒有窗戶,隻有一扇鐵門,是日本人找了很久的地方,打得那個激烈,所有的子彈在牆上亂竄,那個日本翻譯官,當場尿了褲子。

    " 那人說得慷慨激昂,口齒清楚伶俐,鳳儀似乎看到了哥哥在和日本人一招一式地過招,然後躲避子彈的樣子。

    她不知為什麼,除了眼前虛構的畫面,她什麼感覺也沒有,好象在聽一個漠不關心的人的故事。

    那人又道:"楊大俠武術高強,聽說子彈都打不進他的身體,啪的一聲就是一個白印,再啪的一聲就是一個白印,他就沿着牆壁跳躍,日本人拿他也沒辦法。

    " 李威和邵元任似乎已經聽過這個故事,隻是忍耐地再聽一遍。

    李威見這個手下越說越神采奕奕,像個書場說書的,隻顧着将故事交待清楚,毫無對楊練之死的沉痛,不覺心中大恨,要不是見鳳儀努力地聽着,他想一腳把他踹到窗外的大街上。

    袁子欣一面擔心鳳儀,一面關心楊練的命運,隻覺驚心動魄,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是怎麼死的?"鳳儀問。

     "日本人把所有的槍拿出來,輪番地打他,最後楊大俠是用完了力氣,氣絕而亡,"那人說到此處,似乎也覺得心悸起來,顫微微地道:"那個翻譯官說,楊大俠突然大叫一聲,從牆上摔下來,一口氣散開來,身上所有的彈孔全部噴出血來,像噴泉一樣,血濺得到處都是,一下子就流幹了。

    倉庫裡濺到處都是血,日本人的臉上、衣服上也濺的全部是血。

    " 子欣聽到這兒,想着楊練這幾個月在南洋和他互相扶持、共度難關,不覺熱血沸騰,大為悲恸!鳳儀狠狠地咬住牙,隻咬得牙根隐隐作痛,生生地把一聲呻吟止住了。

     那人說完了這些,大喘了一口氣,看着李威和邵元任,見他們毫無瓜,等了半晌,大着膽子道:"聽說,楊大俠死了很長時間,日本人都不敢靠近,最後還集體向他行禮了。

    " 房間裡安靜了一會兒,鳳儀問:"屍首呢?" "被他們扔到黃浦江裡了,"那人道:"找不到了。

    " 子欣見鳳儀面色慘白,在淡淡的冬日光線裡,像戴了個面具一樣,很是吓人,遂輕咳一聲道:"這消息屬實嗎?" "既然沒有找到屍體,"李威看了看鳳儀,道:"就有各種可能,大家隻是來聽聽。

    " 鳳儀看着邵元任,這恐怕是這裡唯一堅持自己來聽的男人了:"爸爸,你怎麼看?" "楊練做了這麼多年殺手,生命于他來說,已經不是一件簡單的事,"邵元任道:"你何必如此挂懷,他若活着,一定會回來見你和杏禮。

    " 鳳儀本想問李威如何找日本人報仇,此時聽邵元任如此說,仿佛大有禅意。

    她張了張嘴,居然沒有問出口,她何嘗不知道哥哥殺過許多人。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隻是覺得無比疲憊,好像什麼力氣都沒了,她看着邵元任、子欣、李威,還有兩個沒有再開口的黑幫打手,輕輕晃了晃,說:"子欣,我不行了。

    " 她感覺自己像條魚一樣從椅子上滑了下去,又像魚一樣沉入一片大海。

    她聽見在在海洋外,有闆凳挪動的聲音,有子欣驚謊的呼喊,接着,她她覺得四肢百胲無比舒适,人就像回到了一個久違的或者久以想往的地方。

    她安靜地躺着,呈一個大字形,在這海中慢慢地飄浮。

    她太舒服了,人生幾十年,她從未這樣舒服過。

     就在鳳儀她享受着大海的美妙時,她覺得有股力量突然襲來,将她漸漸地吸向一個地方。

    她感到有光,有微弱的聲音,她感覺自己在降落,沉入到一個軀殼中,她突然明白了,自己活了過來,又回到了現實的世界中。

    她猛地睜開眼,看着忙碌地穿着白大褂的醫生和護士,"病人醒了!"有人在叫喊,鳳儀感到無比的憤怒,對他們毫無感激之心。

    她憎恨地看着他們,他們有什麼權利把她從那樣的世界拉回來,那兒是多麼地舒服。

     一個小護士似乎沒有注意她臉上的怒意,笑道:"你醒了,快看看你的女兒吧!" 鳳儀轉過頭,便看見一個小小的嬰孩,打着包放在她旁邊的一張床上,那孩子與石頭的出生完全不同,又瘦又小,滿臉的皺紋。

     "正好滿重呢,"小護士又道:"早産的孩子居然這麼好,實在是難得。

    " 鳳儀望着這個孩子,心中還是沒有愛的欲望。

    大約感受到母親的心情,那孩子突然張開嘴,伊哇哇地哭了起來。

    鳳儀心中動了一下,她忽然想起,她是在鳳凰閣暈倒的,她記起那個口若懸河的男人的話,像說書一樣,他講了哥哥的事情,那麼,哥哥是死了嗎?她望着自己的女兒,突然之間,眼淚就流了出來。

    小護士看着她,以為她是為了女兒而激動,又笑道:"這孩子真是了不起呢,你昏迷着她自己就出來了,好象知道自己用力呢。

    " 鳳儀沒有停止哭泣,她感到身體像散了架一般,她竭力想擺脫那個男人說話的樣子,慢慢地,她感覺那個男人的模樣變成兩片上下不停開合的嘴唇,最後嘴唇也模糊了,成了兩條可怕的肉條。

    她驚怖地抽搐了一下,又昏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