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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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摞當天的新聞紙-24]遞給他。

    他打開一看,不禁大吃一驚。

    所有的報紙像約好了一樣,鋪天蓋地報導了富家千金慘遭綁架的事實,矛頭所指全部指向法租界巡捕房,指責他們缺乏辦案能力,不能維護地方治安,甚至暗示他們與黑幫勾結……是誰這樣大膽,在新聞紙上做文章?李威百思不得其解,難道是金伯達,他不會蠢到救女兒,連性命也不要了? 李威命人暗中查訪,說與報館聯系的,多是學生,而且鳳儀也在其中。

    李威心驚不已,他把報紙事件與蔡洪生等人的态度聯系起來,覺得此事與邵元任必有幹系。

    那麼他躲進寺廟不是講經,不是為了躲避,而是為掩人耳目!此等大事,他為什麼不告訴自己?李威猛地意識到,他急于除掉餘祥桂,就表明向邵元任表明,他急于壯大自己的勢力。

    邵元任已是疑心大起。

    事到如今,他還有兩個選擇,一是表現忠誠,繼續依賴邵元任發展;二是除掉邵元任,獨占鳳凰閣!可鳳凰閣隻有約一半人完全聽命自己,除了邵元任,恐怕自立不成,反引來殺之禍。

    李威想到這兒,不免有幾分沮喪,同時也暗自慶幸自己沒有輕舉妄動。

     他不再和外界任何人聯系,也決不出席任何飯局茶會。

    每天除到鳳凰閣上班,幾乎足不出戶。

    幾日之後,報界聲讨越演越烈,不僅綁架、搶劫、盜竊被反複提及,就連煙館、賭館、妓院也被牽連其中,八仙橋一帶更是千夫所指。

    迫于壓力,巡捕房開始着手整頓,由于缺乏具體的計劃,一些規模較大的賭館妓院首當其沖,鳳凰閣也牽連在内,接到了暫停營業的通知書。

    李威立即派人去龍華寺,帶回的消息卻是,邵元任要吃齋理佛,閉關十天。

     李威閑來無事,便每日去邵府小坐,有時他讓司機歇着,自己給鳳儀開車。

    他發現鳳儀果然和很多家報館在聯系,不過,她并不知曉内情,隻是在幫金家跑腿。

    李威問她,邵元任是否知道,鳳儀說,是爸爸讓她幫忙的,說她現在大了,可以做些大人的事情。

    李威不由心中暗歎,難怪他事先沒有聽到任何風聲,他隻顧盯着金家和各路黑幫,根本不會注意鳳儀和幾個學生。

    而這樣一來,邵元任與金伯達居中聯系,也不會有外人知曉了。

     不過,他對邵元任利用鳳儀傳遞消息,感覺有點不忍。

    到底不是親生女兒,連這種事情也讓她參與。

    李威悄悄加派人手,跟着自己每天接送鳳儀,怕遭遇什麼不測。

    他哪裡知道,邵元任早就派人暗中保護鳳儀了。

    他讓她做這件事,其實用心良苦。

    自雅貞去後,邵元任對鳳儀的教育觀有了改變。

    他本打算等她中學畢業之後,再細加引導,但沒有想到,鳳儀先是放學後不肯歸家,日日在外流連,接着又出了美蓮之事。

    邵元任覺得,是時候讓鳳儀接觸社會了。

    他讓她聯系報館,一方面确實不引人注目,另一方面,也可以她在社會上有所鍛煉。

     時間一晃,又是一周。

    這天李威送鳳儀去望平街-]。

    望平街隻有幾百米長,卻林立着上海大部分的報館,人稱"報館街"。

    負責報道賭館之害《新民報》大門大開,二人進得門内,見桌、椅、辦公器材砸得亂七八糟,滿地狼藉、空無一人,隻有兩個打掃的女工。

    鳳儀問:"報館的先生呢?" "去醫院了,"女工道:"打的來一塌糊塗。

    " "誰打的?!" "我不曉得,上班好好的,突然沖進來一幫人,又打又砸,幾位先生來不及理論,就被打傷了。

    " 鳳儀勃然大怒,對李威道:"我們去龍華寺!" 李威覺得這是一個自然而然見到邵元任的機會,便沒有回避。

    二人來到寺院,他讓鳳儀先去邵元任的廂房,自己在大殿守候。

     鳳儀到了廂房,說了報館的事,邵元任安慰了她幾句,打發她去大殿燒香,順便把李威叫了進去。

    李威進門後,立即将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一一彙報,邵元任默默地聽完,也不多加詢問,隻把一份名單交給李威:"你在鳳凰閣安排一下,後天的下午一時,我要約他們在鳳凰閣小聚。

    " 李威打開這張折好的宣紙,上面用工整的小楷寫着法租界各路黑幫的首領名字。

    李威默數了一下,一共有十七人。

    這些人有的他認識,有的素未謀面,李威恭敬地點了點頭。

    他既沒有多問,又表現出能辦好事情的信心。

    他拿着名單退出客房,來到大殿,鳳儀站在煙火燎繞的香爐前,正望着天空出神。

    李威順着她的目光望去,恰好看見寺院飛起的一處檐角。

    這些日子有多少消息從這裡傳出去,又從外面傳遞回來。

    李威微微冷笑着,果然是佛門清靜啊。

     兩天之後,李威站在停業的鳳凰閣的三樓大廳内。

    這裡從沒有如此寂靜和空曠過。

    陽光從迎街的木格窗透進來,可以看見無數的灰塵在空中飛舞。

    李威做了個手勢,穿戴整齊的"救火隊員"們立即将桌椅往兩邊排開,留出一塊空地。

    空地中間用方桌拼成一張大桌,大桌周圍排好十八張靠椅。

    李威發現,這些"救火隊員"有不少是新面孔,這讓他大驚失色。

    如果他再往前"走"一步,恐怕被除掉的,就不止餘祥桂了。

    李威心中升起複雜的挫敗感、恐懼感與恥辱感。

    他苦心經營的勢力依然被邵元任操控着,他還是沒有擺脫随從的命運。

     午飯之後,各路黑幫大佬走進了鳳凰閣。

    自民國之後,黑幫的革命色彩逐漸消退,他們開始公然從事另一種"社會事業":毒品、色情、賭博、軍火。

    為了與其他行業的人有所區别,他們統一了穿着,凡黑幫成員,一律短衣打扮,上衣口袋裡需裝一塊金表,表的鍊子要垂在胸前。

    鍊子越粗,表示身份越高。

    高級别成員的手指上還要戴一枚鑽戒,鑽石越大,身份越高。

    今天來的人無一免俗,全部這身裝扮,而輩份最高的蔡洪生等幾人,還在短衣外面加了一件披風,以顯示自己地位不凡。

     衆人相聚,氣氛熱鬧又微妙。

    蔡洪生等幾個地位較高的大佬,就像商号裡的老掌櫃,不停地抱怨這段時間時局不好、生意難做等。

    其他人則按各自恩怨坐在一起,有的叙舊聊天、有的沉默不語。

    李威周到地招呼着他們,給他們端上上好的綠茶。

    不過這種布置和招待,顯然和黑幫衆人常去的酒樓澡堂太不相同。

    看着邵元任的面子,他們大都客随主便,沒有計較。

    其中一位号稱碼頭南霸天的南霸坐不住了,他雙眼一翻喝道:"你們除了鳥茶還有什麼?" 李威忙笑着陪了不是,又解釋說鳳凰停業,時間又緊,所以準備的不好等等。

    南霸這才憤憤然坐好。

    李威又命人拿上瓜子、花生等貨色,滿滿地擺在桌上,還沒有忙定,坐在主賓席位上的蔡洪生突然站了起來。

    其他十餘個黨徒見蔡洪生起立,也連忙站了起來。

    李威急命夥計們撤下,自己也站到一邊。

     南霸回過頭,見一位瘦削的穿着長衫的人走了過來。

    他容顔肅穆,五官中略帶哀愁,這一身打扮既不像一個商人,也不像一個黑幫老大,倒像一個窮書生。

    如果不是從一樓到三樓,全部站滿了身穿短衫、形容肅穆的"救火隊員",如果不是蔡洪生等人以起立的姿勢表示尊敬,南霸絕對不會買一個"教書先生"的帳。

    他勉強站起來,和他差不多時起立的,還有坐在蔡洪生身邊的青幫老大步雲山。

     步雲山素與餘祥桂交好。

    南霸天瞄了他一眼,心道,這個鳥會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怎麼不分門派什麼人都請來了。

    難道他們不知道,我和步雲山都是餘祥桂的死黨?他這樣想着,邵元任已經到了桌前,他笑着朝大家拱手,請衆人落座後,方在席上坐下:"蔡老爺子,大家都在說什麼,這麼熱鬧!" "唉,"蔡洪生歎了一口氣:"談什麼,生意不好做,最近又是查又是關,再這樣下去,我們就要喝西北風了。

    " "蔡老爺子說的對,您看看鳳凰閣都被停業了,再這樣下去确實不是辦法,所以我才請大家來,"邵元任開門見山地道:"我們一起商量個辦法。

    " "哦,"蔡洪生問:"邵先生有什麼好法子?" "這事壞在一個人身上,隻要我們把他交出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大家的生意就可以正常開張了。

    " "交他當然好,"蔡洪生道:"不過他的勢力很大……" 邵元任看了看周圍幾個青幫老大,衆人紛紛道:"我們這麼多人,難道還怕了他一個人。

    ""是啊,我看老爺子多慮了。

    ""他又是開賭館又是開妓院,搶了我們這麼多生意,他不管我們死活,我們還管球那麼多!" "餘祥桂的生意除了人口,還有賭館和妓院,把他交出去之後,這些生意還要靠大家接管經營,不能再出什麼麻煩,"邵元任緩緩地看着桌子上的人:"大家如果沒有意見,我們就看看這些生意怎麼分配,今天有蔡老爺子做主,一定會分的公平合理。

    " 南霸瞅了步雲山一眼,步雲山也在瞄着他。

    二人對邵元任的安排驚訝不已。

    原來這一個月,邵元任一面利用報館大造聲勢,暗中指使巡捕房查封各路人馬的生意場所,一面和蔡洪生等十五位江湖老大談妥了條件,一舉拿下餘祥桂,重建法租界的黑幫生意與秩序。

    衆人心照不宣,隻有邵元任自己清楚,這次會議他還請了兩個不速之客。

    一位是步雲山,他因與餘祥桂交情頗深,條件沒有談妥;另一個南霸的勢力并不大,但也與餘祥桂息息相關,邵元任根本沒有和他談過,今天請他來,是另有目的。

     步雲山心想,此時再不走,就沒有辦法脫身了。

    他不想頭一個出面,便又向南霸示意。

    南霸早就不耐煩了,此時見有步雲山支持,把臉一沉眼睛一翻,叫了起來:"邵老闆,你說要交人,這個人是誰啊,我認不認識?" "餘祥桂。

    "邵元任笑了笑,道。

     "餘老闆怎麼得罪你了?" "他沒有得罪我,"邵元任說:"他得罪了大家的生意。

    " "大家?!誰的生意?誰的?"南霸惡狠狠地道:"說出來我聽一聽。

    " 蔡洪生等人見南霸突然撒潑,不禁面面相觑。

    難道這裡面還有人沒講好條件?邵元任看了步雲山一眼,步雲山雙目微垂,不動聲色。

    邵元任又笑了笑,詢問南霸:"你不同意交出餘祥桂?" "XXXXX!"南霸天罵了句粗口。

     "南霸,餘祥桂現在是衆矢之的,你何必為了他得罪大家呢,何況除掉他之後,你自然能從中得到好處,"邵元任溫和地道:"誰是敵人、誰是朋友,你要拿捏清楚。

    " "我呸!"南霸叫道:"你少在這兒給老子掉書袋,老子聽不懂這些!"他氣哼哼地站起身,呼喝身後的幾個弟兄:"我們走!" 邵元任冷眼看着他走到了樓梯口,朝幾個救火隊員微一側目,那幾個人從短衫後抽出槍來,舉手便射。

    隻聽幾聲槍響,南霸慘叫一聲,栽下樓去,跟着他的幾個手下也橫屍當場。

    氣氛陡然緊張起來,因為事先有所規定,所有來的人都不許攜帶武器,十幾個站在桌外的黑幫黨徒慌忙搶到桌前,有的抄起蓋碗,有的橫在老大身前,似乎想用身體抵擋住子彈。

     "邵老闆,您這是?"蔡洪生不解地看着邵元任。

    邵元任微微一笑:"老爺子,你看是不是叫大家退後站好,聽我說幾句。

    "蔡洪生瞄了一眼周圍,見數十個救火隊員全部捂住腰間,忙呵呵一笑道:"大家都不要慌,聽邵老闆說一說嘛。

    " "除掉餘祥桂志在必行,如果剛才我讓南霸走出去,後果是什麼,我不說大家也知道。

    "邵元任娓娓道來:"他肯定立即通知餘祥桂,讓他準備好和我們火拼,八仙橋就不是做生意的地方,是一個墳山、戰場。

    邵某再不濟,也不能讓大家犧牲兄弟。

    不過,"他看了一眼步雲山,又道:"現在,這裡每一個人都是我尊重的人,如果大家願意參加這個行動,我非常歡迎,如果有人堅持不合作,我沒有意見,如果有人堅持要離開,我絕不攔着,也絕不會讓手下的人再動手。

    " 聽了這話,衆人又是面面面相觑,不知邵元任這話是對誰講的。

    步雲山深悔自己來赴這個鴻門宴,他太小看這個生絲商人了。

    南霸勃然反目,顯然之前沒有任何溝通,那麼邵元任請他來,就是料道他會當衆反目,他的目的就是要他反目,然後殺掉他,這樣,這裡所有的人都被綁在了一條船上。

     現在自己若堅持離開,就表示和在座的所有人為敵,就算邵元任不殺他,其他人也不會放自己走。

    再說南霸一死,他就算出得了這個門,餘祥桂也不會再相信自己。

    步雲山又怒又悔又怕,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他看着邵元任,邵元任笑道:"步老闆,這裡你最了解和熟悉餘祥桂,你有什麼意見?" 步雲山頓時聽出了弦外之音,好個邵元任,他即這麼說,一方面表示他非常需要自己的力量,另一方面,自己若再執意為敵,那麼他們剿滅餘祥桂之前,第一個人要除掉的,就是自己了。

    步雲山哈哈一笑:"邵老闆,我為了大家來做這件事情,有什麼好處?" "這裡除了步老闆,沒有人會做人口生意,"邵元任道:"這可是租界的大買賣,牽涉到方方面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