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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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人素不喜歡她,現在外公不在了,誰還能保護她?她想起哥哥,想起父親在信中說的,要送她去上海讀書。

    她抓住陳媽:"我知道哥哥在哪兒?我要去找他!" "不行,"陳媽壓低了聲音:"好歹也等你外公入了土,也不枉他養了你一場。

    " 鳳儀不做聲了,陳媽見她安靜下來,便安撫她休息。

    鳳儀想起楊練臨走之前說的話,哥哥一定在湖南會館等她。

    她打定主意,等外公下葬後就離家出走,去尋找楊練。

     靈堂大鬧之後,鳳儀都被關進了自己的屋裡,陳媽也不讓相見,換了其他女人照顧她的飲食起居。

    每天隻有三頓飯,頓頓都是紅豆糯米,鳳儀也不管,給什麼就吃什麼。

     第四天下午,幾個女人把一張靠背椅擡進房間。

    她覺得它和普通椅子沒什麼區别,隻是多了個把手。

    但她們很快把她固定在凳子上,脫了她的鞋,撫弄她的腳。

    她一下明白過來,險些暈過去,纏足這件事,她常聽汪靜生談起,方謙也在信中大加批判。

    既然他們都認為這件事不好,她自然認為這是無比混帳的。

     她開始痛罵。

    因她從小女扮男裝,跟汪靜生出入各種場合,所以會的詞語很多:無恥、下流、混帳、王八蛋……她把這些從未說過的話全罵了出來,最後,她吃痛不過,隻反複罵道:王八蛋! 這詞比較時髦。

    女人們哄笑着幹活,毫不理會。

    她們把她的八個腳趾(大拇指除外)用力地朝後彎,一直彎到腳底,然後用白布一層一層裹起來,用線縫實。

    最後,她們給她套上一雙尖頭鞋,把她從凳子上松下來,分左右兩邊挾住她,強行行走。

     鳳儀的腳不停地出血。

    血從白布裡一層一層滲出來,在地上留下兩條濕痕。

     這樣折騰到晚上,她們把她扔在床上,然後離開了。

    鳳儀緩了一會,拼着命坐起來,用力扯那些布,可那些布縫得如棕子一般,哪裡扯得動。

    她又着急又傷心,不覺痛哭起來。

    也不知哭過了多久,她突然明白這是徒勞的。

    她止住淚,用膝蓋代替雙腳,從床上爬了下去。

     她翻動所有能放東西的地方,居然找到了一把剪刀。

    她席地而坐,開始剪腳上的布條,每當布條松落一層,她的心就痛快一層。

    她一邊剪一邊朝布條吐口水,當雙腳完全暴露在空氣中,她痛得深吸一口氣,然後無比暢快地大喘出一口氣。

     她小心翼翼爬上床,怎麼也不敢睡着。

    其實白天的消耗早就讓她精疲力竭,隻是擔心那些女人再回來。

    她握起剪刀,把它放在胸前。

    如果她們再來就殺了罷!她這樣想起,覺得又痛快又安全,心内一寬,不一會兒便睡熟了。

     第二天一早,她被劇烈的搖晃驚醒了。

    一群女人們憤怒的模樣映入她的眼簾。

    她們把她拖起來,要帶她去見族長。

    她嘶聲尖叫,雙手亂舞和她們對打。

    一行人拉拉扯扯走到前廳,鳳儀無意中看見了大門。

    大門是敞開的,一道強烈的光從門外照進,仿佛提醒她,外面天地正大。

    幾乎不容再想,她低下頭,一口咬在抓住她的女人的手上,女人慘叫一聲,衆人俱是一愣,她直竄到大門前,和汪永福的老婆撞了個滿懷。

     真是仇人相見分外見紅!鳳儀怒目而視,汪永福的老婆本性懦弱,吓得倒退一步。

    鳳儀奪門而出,朝巷外拼命地跑去。

    也不知跑了多久,她拐進了一條陌生的小巷。

    這裡每一戶與一戶間隔很小,房子又矮又破。

    唯有一家門前有一個小小的花壇,花壇裡栽着一排美人蕉。

     鳳儀躲進花壇背後,坐在壇邊。

    她這時才感到雙腳鑽心的疼痛,深淺不同的血迹已把一雙白孝鞋染成了紫紅色。

    她痛得無法自處,又恐有人追來,隻得這麼坐着。

    幾天之前,她還和外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沒想到幾日功夫,已是物是人非。

    她又不知湖南會館到底在何處,欲去尋找,又傷了雙足,不覺凄楚惶恐,眼淚撲嗽嗽地掉了下來。

     忽然,吱呀一聲,花壇後的院門開了,一個花枝招展的年輕少婦,袅袅婷婷地走了出來。

    她看着鳳儀,驚訝地問:"你是誰家的孩子?怎麼坐在這兒? "我,我……"鳳儀擦去淚水,胡亂道:"我等人。

    " 婦人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又瞄一眼她的鞋,心中已有計劃。

    她款款地在她身邊坐下,軟言道:"你穿着孝服呀,你們家誰死了?" "外公。

    " "你在等誰呢?" "哥哥。

    " "你哥哥在哪兒?" "湖南會館-3]。

    " 婦人神色一變,冷笑一聲:"小姑娘,聽口音你可不是湖南人。

    " "我不是,"鳳儀道:"我哥哥是。

    " 婦人點點頭,心道這小姑娘一身孝服,死人的話不假,等人就不一定了……她又堆起滿面笑容:"你知道湖南會館怎麼走嗎?" 鳳儀搖搖頭。

    婦人道:"我家那口子就在湖南會館當差,你不如在我家歇息。

    等他回來了,讓帶你去好不好?" 鳳儀沒有吱聲。

    女人見她猶豫,笑了一笑,朝門内喊:"如玉,家裡來小客人了。

    " "哎!"一聲清脆的回答。

    一個着粉色衣服,白皮膚杏仁眼,長得如瓷娃娃一般的小姑娘跑了出來。

    她見到鳳儀,便上前拉她的手。

    畢竟是同齡朋友,鳳儀沒有掙脫。

    婦人見她已然上套,慢悠悠地吩咐:"去,把她帶進去歇一歇。

    " 如玉扶着鳳儀走進小院。

    婦人緊關大門,把她們帶進一間堂屋。

    如玉給鳳儀倒了杯水,又抓了些瓜子糖果之類,放在桌上。

    婦人拿起一顆瓜子,閑閑地問:"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鳳儀。

    " "幾歲了?" "十歲。

    " "看起來不像,"女人笑了:"倒像八九歲的。

    行了,我們今晚在這兒住一夜,明天我們就出發。

    " 鳳儀聞言一愣:"阿姨,不是說去湖南會館嗎?" "哦,"婦人道:"我那口子晚上才回來。

    明天我們就去會館。

    "她見鳳儀還有兩分不信,便親自蹲在地上,慢慢地替她脫下鞋襪,口中不住地道:"啧啧啧,真下得了狠手,你傷得不清,你就别亂動了,阿姨一定給你送到湖南會館去見哥哥。

    " 鳳儀大為感動,再無二話,便留了下來。

    婦人給她上了藥,又做了點吃的,囑咐如玉好好招呼她。

    如玉雖比鳳儀年幼,卻十分知冷知熱,一會兒讓她坐在床上,不要動了傷口,一會兒又拿出木頭玩具,和她過家家。

    鳳儀自幼在汪宅長大,幾乎沒有和同齡人玩耍的機會。

    此時境遇,又遇上了如玉,她立即把如玉當成了知己良朋。

    兩人玩着玩着,如玉便問她家住何方,都有些什麼人,因何跑來此處。

    鳳儀毫不相瞞,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

    講到傷心處,鳳儀流淚不止。

    如玉又是倒茶又是唱小曲,百般安慰。

    兩人直好得如一人一般。

     到了晚間,婦人把如玉叫出去問了半天話,這才安排她們吃飯、洗漱,囑咐她們早些休息,明天一早趕路。

    鳳儀從未在汪宅外過過夜,加上突逢家變,流落江湖,心中五味陳雜,哪裡睡得着。

    她害怕打擾如玉,便閉眼假寐。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有人走進來,站到了床邊。

     鳳儀感到有光照在了自己臉上。

    一個男人低聲問:"這是兜順風-4]的一株花-5]? 鳳儀大驚失色,幸好那道光移開了。

    隻聽見女人輕聲笑道:"怎麼樣?" "真是一節嫩藕。

    " "好老媽-6]一定滿意。

    " "叫如玉好好看着她。

    " "放心吧,她裹腳吃了大苦,跑不遠的。

    " 兩個人邊說邊朝外走,鳳儀隐約聽見一句"湖南會館",便聽不清了。

     原來這是一群人拐子!鳳儀又驚又怒,她突然想起那句"讓如玉好好看着她!"難道?她轉過頭,如玉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醒了,一雙眼睛如鬼魅一般,死死地盯住她。

    刹那之間,兩個孩子都明白了對方的意圖。

    鳳儀一個翻身坐起,不等她再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