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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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悄聲打趣道:"一入豪門深似海,方先生一點也不擔心?" "杏禮也出身大家,又喜歡熱鬧,嫁入顧家是個好選擇。

    "方液仙望着新郎顧家安滿面春色地跟在杏禮旁邊,一會兒為她擋酒,一會兒又低頭與她竊竊私語,笑道:"何況新郎是個謙謙君子。

    " "還是個掉進蜜罐的君子。

    "袁子欣在旁插話道,衆人又一起哈哈笑了起來。

    整個大廳喜氣洋洋,獨有鳳儀若有所思,不知為什麼不能開懷。

    子欣見她這般模樣,不禁也有些沉默。

    他在國外也參加過一些婚禮,但無論奢華程度,還是宏大場面,都無法和這個婚禮相比,這就是中國,不管國家是否分裂,民國是否存亡,人們都能在有限的條件下,把生活過到無限。

    他感到有些眩暈,從前天下船到現在,他還一直無法從眩暈中擺脫出來。

     "他們來了!"女生們發出一陣歡呼。

    杏禮和顧家安雙雙走到桌邊,兩個人都滿面紅暈,顯然喝了不少酒。

    不等兩個人解釋,衆女生把早倒好酒杯遞到他們面前,顧家安陪笑道:"各位小姐,我們還有很多桌要敬。

    " "喲,其他桌都可以喝,獨獨我們不行,你這是不把杏禮的朋友當朋友喲。

    " "這樣吧,"顧家安指着身後一位穿西服的伴郎:"我把他留給你們,他是我弟弟顧家俊,今年二十歲,在聖約翰大學讀書,還沒有女朋友。

    " "那就把伴郎留下,"女生們笑道:"至于伴娘嘛,我們就不要了。

    " 顧家安與杏禮得了這道赦令,忙把顧家俊推到桌前,慌不疊地逃走了。

    顧家俊倒也大方,端着酒杯在一張空位上坐下來:"我代表家兄和大嫂敬大家一杯。

    "衆女生見他雖與顧家安有幾分相似,但臉型瘦長,看起來頗為清秀,不像顧家安圓中帶方,一臉"富貴"相,不免都羞澀起來,吃吃笑着各飲了一口。

    又有善飲地拿話逗他,勸他飲酒。

    顧家俊連喝了數杯,神色不變,忽然笑了起來:"我想請問各位之中,誰是方鳳儀小姐?" 鳳儀聽見自己的名字,愕然地看着他。

    顧家俊立即反應道:"你是方小姐吧,我代表大嫂敬你一杯,謝謝你為她畫了這麼好的肖像。

    " "喲——"女生們嘻笑起來:"你是喜歡畫畫的人,還是喜歡畫上的人?" 顧家俊微微一笑:"我當然喜歡畫畫的人了。

    "女生們哄地鬧将起來,要罰顧家俊三杯。

    顧家俊毫不在意,舉杯三飲而盡。

    衆人又鬧鳳儀,鳳儀酒量不佳,端起酒杯,勉強抿了抿。

    女生們不幹了,強迫她喝了兩杯,顧家俊見她實在不善飲,又代喝了一杯。

    美蓮聽顧家俊在"聖約翰大學"讀書,不禁觸痛了心中傷疤。

    她今天雖然穿着樸素,但舉手投足落落大方,就是不想在以前的同學面前丢了面子。

    自從到德昌堂教書後,她逐漸地找回了自信,那裡的學生十分尊重和信賴她,稱她為"金老師"或"美蓮姐"。

     她雖然嘲笑鳳儀的"兩個世界",卻感到自己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

    她覺得這些花枝招展的女生們非常無知與可笑,而且不知為什麼,她們對顧家俊的好感和顧家俊的舉止,都讓她聯想起了紀今明。

    她壓抑着心中憤怒與屈辱,默默地坐着。

     鳳儀兩杯酒下肚,不禁有些頭暈,她悄悄和美蓮打了聲招呼,起身朝洗手間走去。

    這個洗手間很大很幹淨,溫度比外面稍低。

    鳳儀用冷水洗了洗手,又把帕子打濕了,輕輕擦了擦臉。

    洗手台上有一面大鏡子,她本能地打量了一眼自己,她沒有杏禮那麼漂亮,也不如美蓮那麼有氣質,還有雅貞姑姑,她多麼美啊!她不禁有些氣餒,感到自己像一隻醜小鴨,缺少動人的吸引力。

     她們已經那麼美了,可是她們卻不幸福。

    雅貞姑姑死了,美蓮遇到了壞人,杏禮嫁人了,她應該很幸福,可是,鳳儀想,這幸福卻不是我想要的。

    那麼,我到底想要什麼?她不想再回大廳,洗手間旁有一個偏門出口,她走了出去。

    涼爽的晚風輕輕吹來,她深深地吐出一口氣。

    張園花草怡人、景色優美,遠處的戲台傳來陣陣歌聲,霓虹閃爍處,是電影院和一些遊樂設施。

    她走到近處一個池塘邊,池塘不大,朝另一邊縱深而去,兩旁的大樹在隐約的燈火中,顯得茂密豐盛。

     六年前她來到上海,還是滿清王朝,那時候租界公園不允許中國人和狗入内,而現在,像張園、愚園這樣華人對外開放的公園,無論從風景還是設施,都不比租界公園差。

    六年前雅貞姑姑還裹着小腳,活在世界上,自己在南京,還因為裹腳離家出逃,而現在,杏禮可以穿着袒露的婚紗舉辦婚禮……一切變化得那麼快,快得讓人來不及想,等你想到的時候,事情已經發生了。

     身後傳來腳步聲,會是誰呢?她的頭腦裡突然跳出袁子欣這名字,她一陣激動,轉過身,失望地笑了笑。

     "在看什麼?"顧家俊走到她身邊,盯着池塘問。

     "風景。

    " "你喜歡優美的東西?" "是的,"鳳儀點點頭,接着又搖搖頭:"我不喜歡。

    " "為什麼?" "因為太多了。

    "鳳儀答。

     真是個奇怪的女孩,顧家俊打量着她:"那你喜歡什麼?" "真實,"鳳儀随口說出這個詞,不禁一怔。

    她五年的等待不過是一場虛空,父親和爸爸到底在做什麼,她根本不了解。

    她一直和優美打交道,畫風景、畫街道、畫人,不管畫面是什麼樣,繪畫始終是一件優美的事情。

    優美?她冷笑道:"我喜歡真實的東西。

    " 她平生第一次,對自己熱愛的人們産生了怨恨。

    她感到自己的長處成了自己的羞辱。

    這是個五光十色的時代,上海每天都在更新,每天都在發生着奇迹。

    有人一夜之間從乞丐變成富豪,有人一夜之間從富豪變成乞丐;有人死了,有人死裡逃生;有人歡笑,有人悲啼……是的,他們生活在五顔六色之中,不停地讓她嘲諷自己。

    雖然她擁有真正的畫筆和畫闆,卻始終不知道生活的顔色。

     如果說,之前她對選擇元泰還有幾分困惑和不自然,那麼現在,她幾乎完全堅定了信心。

    她可以選擇繪畫,但前題是,她必須在現實世界裡,轟轟烈烈地戰上一場。

     她的好奇心、好勝心,促使她做了這個決定,她年輕且驕傲,不願意隻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從小到大,她身邊的親人,都以各自己的方式與時俱進:汪靜生是老秀才,卻能對傳統抱有警戒之心;方謙從讀書人變成革命者;邵元任抛棄舒适生活,隻身在上海打天下;而上海,這個擁有特殊地理位置、特殊發展經曆的地方,一直以極快的速度變化着,并成為與西方最接近的城市。

    她深受這些人和這個地方的影響,從骨子裡已經變成一個冒險家,而不是一位東方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