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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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如玉發出了一聲尖叫:"媽——!" 鳳儀難以置信地盯着如玉。

    這就是她全心全意結交的朋友?她和他們是一夥的!但如玉雙目含恨,恨中含樂,毫無下午時分的溫暖與可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親眼看到獵物落網的古怪的痛快! 這時婦人已沖了進來,她一改白天的和顔悅色,喝道:"你要幹什麼?" 鳳儀大怒之下反而鎮靜下來,她嘟起嘴,裝作恍然不知的樣子:"阿姨,我要喝水。

    " 女人狐疑地盯住鳳儀:"你真的要喝水。

    " 鳳儀點點頭。

    以前在家時,她常會在半夜裡要水喝,都是陳媽起身幫她倒,剛才一着急,撒了這個謊,此時還真有點想喝了。

    她又說了一遍:"阿姨,我要喝水。

    " 她說的特别自然,就像在家中一樣。

    女人放下心來,走到桌邊給她倒了一杯,她一口氣喝完了,說:"我還要。

    " "少喝點,"婦人拍拍她的頭:"要上廁所的。

    "她大約不滿如玉的假情報,擾了她和那漢子的好事,惡狠狠地瞅了如玉一眼,喝道:"你好好照看她!"便關上門走了。

     如玉不高興地推了鳳儀一把:"你要喝水怎麼不說。

    " 鳳儀回手也推了她一下。

    如玉惱了,突然伸手死死地擰住鳳儀的大腿。

    鳳儀痛得悶哼一聲,覺得如玉不僅卑鄙而且無恥。

    她反手便是一拳,擊在如玉的小腹上。

    如玉吃痛松開手,又揪住鳳儀的頭發。

    鳳儀也不手軟,對着她猛打死踹。

    兩個孩子都覺得恨極了對方,卻又害怕驚動另一屋的大人。

    各自忍着疼,不出聲在床上博鬥。

    她們下午剛剛建立的友誼不僅煙消雲散,而且成為彼此仇恨的根源。

     第二天一早,女人拿出一套家常衣服讓鳳儀換上。

    鳳儀也不作聲,換了衣服跟着她們出了門。

    不一會兒,三個人上了大街,坐了輛馬車,跑了約小半個時辰,這才下了車。

    鳳儀一見到了南京火車站,不由暗暗叫苦,若出了南京城就麻煩了。

    忽然,她見街對面有一家茶館,大門兩旁挂各着一盞紅色燈籠。

    她忙停下來,指着茶館道:"阿姨我渴。

    " "一大早的渴什麼?"女人瞄了茶館一眼,不耐煩地道。

     "我渴,我餓!我要吃早飯!"鳳儀咧開嘴,哭叫起來。

    女人見行人紛紛打量她,也不想在這個時候橫生生枝,連聲道:"行行行,我們去吃點東西。

    "鳳儀便老老實實地跟着她走。

    如玉乘婦人不注意,伸手在鳳儀背後狠狠地擰了一下。

     鳳儀此時的全部身心都在茶館上,根本沒有覺得痛。

    茶館隻隔一條街,幾步路遠,她覺得漫長得無法形容。

    好不容易到了門前,她覺得心怦怦亂跳,略停了一下,便用力邁右腳跨進了大門。

    茶館裡人不多,一個跑堂正在招呼客人,另一個跑堂坐在櫃台裡打盹。

     三個人走到一張桌前。

    鳳儀用雙手按住桌面,高聲大叫:"請堂倌泡茶!" 這一聲又尖又脆,滿屋的客人都把頭轉過來,看着她們。

    婦人刹時驚了,她盯住鳳儀。

    不等她反應,櫃台裡的那個夥計已搶到了面前。

     "幾位要什麼?"夥計問,眼睛卻盯着鳳儀。

     "我們什麼也不要,"婦人一把拖住鳳儀,便朝外拽:"我們要趕車。

    " 夥計擡手把她和鳳儀分開,客氣地問:"您要什麼茶?" "紅茶。

    "鳳儀激動地道。

     "上蓋碗茶!"夥計喊了一聲。

    旁邊立即有人把茶杯遞給他,他将茶杯放到桌上,同時遞給鳳儀一雙筷子。

     鳳儀把筷子放在茶碗左首,将碗蓋拿下來,放在桌子的左邊。

    夥計的語氣更加友好了:"您要吃什麼?" "我要吃糧。

    " "您從哪裡來?"夥計又問。

     "從山裡來。

    " "到哪裡去?" "從水路回家。

    " "您府上哪裡?" "家住堂頭鄉下。

    " 話到此時,鳳儀和夥計已經對完了洪門"山、堂、水、香"四個字。

    女人面色如土,直愣愣地站在原地。

    昨天她撞上鳳儀,聽她一口南京方言,加上談吐穿着頗為富貴,所以根本沒把"哥哥在湖南會館"之類的話當真。

    此時見鳳儀行動舉止、一問一答都像模像樣,不禁驚出一身冷汗。

    清末亂世,黑道人馬紛紛纭纭,但誰敢和洪門-7]作對呢? "您要方便嗎?我領你去。

    "夥計說。

     鳳儀欣喜地跟着他走到茶館後堂,進了一個包間。

    夥計好奇地問:"你叫什麼名字?令尊或令堂昆仲幾人?" 昆仲指的是幫中職位。

    夥計天天守在火車站,一眼便認出女人是女拐,如玉是童拐。

    隻是沒想到,被拐的小姑娘居然懂得幫中暗語,他想,她肯定是家中父母在幫,而且地位不低。

     鳳儀搖搖頭:"我哥哥是楚金山的,老寨主陳天福。

    " 夥計一愣:"你是哪裡人?" "我是南京人。

    " "你哥哥呢?" "他是湖南人。

    " "是親生的哥哥?" "不是,"鳳儀說:"他是我師兄。

    " 夥計點點頭:"他叫什麼名字?" "他叫楊練,人就在湖南會館。

    " 夥計安排她在包間裡等候,又端來不少茶點。

    鳳儀興高采烈地吃了會東西,才想起拐她的婦人和如玉,便問:"夥計哥哥,帶我來的人呢?" "她們已經走了。

    "夥計說。

     鳳儀長出一口氣。

    這個包間面積不大,桌椅闆凳卻都是紅木的,比茶館的門面豪華了許多。

    她昨晚一夜未眠,此時到了安全所在,又吃飽了肚子,不免困倦起來,乘包間無人,她爬上靠牆的美人塌,不一會兒便睡着了。

     迷迷糊糊的,有人把她抱了起來。

    那個人抱着她,走進了南洋勸業會,他們在會場裡看馬戲,有猴子還有馬,那個人把她放在馬上,小馬就慢悠悠地朝前跑。

    跑着跑着,馬越跑越快,她害怕極了,喊停,可馬不睬她,一直往前跑,她一頭撞進一團白乎乎的霧裡,又像是一團棉花,到處都是白的。

    她竭力睜開眼,馬不見了,外公汪靜生笑咪咪地問:"鳳儀,你到上海了嗎? 她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想點頭,卻一動也不能動,巨大的恐懼擒住了她,她大喊道:"外公!救命!" 她一下子驚醒了,耳朵裡傳來鬧轟轟的聲音。

    她恍惚睜開眼,見周圍有許多陌生人,一扇不大的玻璃窗外,風景正不斷地朝後移動。

    一個熟悉的聲音溫柔地問:"你醒了。

    " 她看見了楊練:"哥哥!"她又驚又喜,咧開了嘴,眼淚卻一下子湧出來。

     楊練輕輕摟住她,心中萬分自責。

    如果不是自己想等鳳儀盡完孝道,等汪老先生下葬後再把她接出來,她就不會吃這麼多苦。

    他笨拙地幫她擦了擦眼淚:"都是哥哥不好,哥哥太蠢了。

    " 鳳儀聽他說自己"蠢",又難過又心酸。

    勉強笑了笑:"我們在哪兒?" "火車上。

    " "去哪兒?" "上海。

    " "那外公怎麼辦?"鳳儀脫口而出,說完之後,她愣住了。

    突然之間,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汪靜生已經死了,真的死了,再也不能相見了!她猛地撲進楊練懷裡,失聲痛哭起來。

    周圍的乘客不明所以地打量着他們,楊練輕拍她的後背,以示安慰。

    火車慢悠悠地朝前行駛,外公死了,家也沒了,自己将去一個陌生的地方,鳳儀心中無比哀痛,隻能無助地抽泣。

    但有些東西正在她的心中生成,也許是從小的教育,也許是火車平緩溫柔的節奏,她逐漸平息下去,沉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