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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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父女間的談話對鳳儀影響深遠,她開始拼命繪畫,畫所有能看見的:叫賣的小貶、狹窄的裡弄、路上奔跑的人力車夫、穿着西式洋裝進出洋行的中國人……但個人全新的一頁實在不算什麼,這一年民國了,中國的最高首領不是皇帝,而是袁世凱大總統,諸多上海第一在這一年産生:第一家華商電車公司,第一家啤酒廠,第一家電池廠,第一家遊樂場,第一台國産中文打字機,第一所私立大學……連空氣裡都脹滿了百廢待興的味道。

     小教堂仍是她的最愛,那兒光線斑駁,富于變化,那些彩色窗玻璃,一直停留在她的視線之内,每當她欣賞這些漸變的,相同或不同的色彩時,她就會聽見那個聲音:"琉璃就是玻璃。

    " "琉璃就是玻璃。

    "她喃喃自語,悄悄重複這句話,這個十二歲的少女,還不明白男女之間的愛戀,但是一種朦胧好感在無意之間,拔動了她的心弦。

    她無法忘記那個約定,時常一個人去逛城隍廟、湖心亭。

    她希望有一天,突然之間就遇見了那個少年,他笑嘻嘻地站着,對她說:"琉璃就是玻璃。

    "她就一古腦兒地告訴他:為什麼失約,為什麼自己會難過,她想請他幫忙想想,雅貞姑姑為什麼要死呢,她想告訴他自己在那一周,失去了比親人還親的親人,可是每一次,她都是失望而歸。

     邵元任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工作上。

    鳳儀起床時,他已經去公司了,鳳儀睡下時,他還沒有回來。

    方謙希望在民國後和女兒團聚的夢想,也因為時局變化沒有實現。

    袁世凱當政之後,民國有名無實,衆多革命黨人遭到暗殺或追捕,方謙不得不逃回到廣州,繼續他的革命。

    幸而繪畫使得鳳儀不孤獨,或者說,使她更加孤獨,到了夏天,她考入了威德女中,在學校裡,她交了兩個好朋友:楊杏禮和金美蓮。

     杏禮比她大兩歲,高個濃眉,長得極為漂亮。

    她的爺爺是個老派的洋買辦-20]。

    美蓮的父親是個珠寶商,她與鳳儀同歲,有一張可愛的圓臉,和一雙細長柔美的單眼皮。

    秋天的時候,鳳儀跟着威廉神父去窦伯烈(德國人,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化驗師)的府上做客,結識了窦伯烈的學生方液仙-21]。

    這是她第一個異性好友,這位生于上海、長于上海的小夥子,剛滿十九歲,卻已經在一片創業熱潮中,創建了自己的化工社,這也是上海第一家化學工業社。

     鳳儀很重視她的朋友,除了繪畫與身世,她是什麼都要拿去與朋友分享的。

    自從認識了方液仙,她便約杏禮和美蓮去化工社玩耍,方液仙對這三位漂亮的小妹妹總是彬彬有禮、和藹可親,偶爾周末有空,還會請她們喝點咖啡、吃點好吃的點心。

    他正在研制出雪花膏,經常把試用品送給她們。

    鳳儀還不會用化妝品,美蓮與杏禮都比較喜歡,其中以杏禮最為精通,她認為液仙研制的雪花膏是一級棒,不比她爺爺托人從法國帶回來的差,可是這個一級棒的産品并不能解決它的銷路,化工社的生意非常慘淡,幸而液仙天性樂觀,又十分熱愛化工行業,這才勉強維持着。

    鳳儀對此很想不通,這天晚上,她特意等到很晚,詢問邵元任:"爸爸,為什麼好的東西卻賣不出去呢?" 邵元任一愣。

    他很久沒有女兒談心了,卻沒想到她一開口卻是生意上的問題。

    他微微一笑:"什麼好東西?" "化工社的雪花膏可好了,可就是銷不出去。

    " "哦,"邵元任道:"是你的朋友方液仙嗎?" 鳳儀點點頭。

    邵元任打量了鳳儀一眼,有些日子沒有仔細看看她,她好像又長高了。

    看來,他必要有女兒深入地談一談"生意"了。

    自雅貞過世之後,他對鳳儀的教育有了轉變。

    一個女孩能否找到好夫婿顯然不是人生重點,将一個人的命運寄托在另一個人的身上,是一種虛妄。

    她是否堅強,能否承受打擊,有本領獨自生存,這才是最重要的。

    不管是父親還是丈夫,都不可能時時刻刻保護她,再說丈夫有時也靠不住,不要說其他人,自己不也是傷害了雅貞,還讓她付出了生命。

     邵元任在沙發上坐下來,語重心長地道:"自從上海開埠以來,很多洋人都來這兒做生意,他們人生地不熟,語言也不通,他們怎麼做的?" "雇用買辦呀,"鳳儀笑道:"像杏禮的爺爺,就是幫洋人做事的,可液仙是中國人。

    " 邵元任啟發道:"你再想一想。

    " 鳳儀想了想,茫然道:"我想不出來了。

    " "你知道在中國做生意,最緊要的是什麼?" "人?" 邵元任搖搖頭。

     "銀子?" 邵元任又搖了搖頭。

     "哎呀,"鳳儀道:"爸爸,你就告訴我嘛。

    " "有錢、有人不一定能做好生意,"邵元任道:"洋人為什麼要用買辦,因為通語言不代表能通文化,通文化不代表能通人情,通人情不代表能通世故,通世故不代表能通權謀,就算這些都通了,也不代表能關系。

    所以人和最難把握,而在中國做生意,沒有人和,萬事不成,"他看着鳳儀:"現在的上海,哪些勢力比較大?" 鳳儀目瞪口呆,她還是第一次聽父親這樣說話,結結巴巴地道:"嗯,洋人、商會、幫會……嗯……好多種吧。

    " "方液仙和誰的關系好?" "他?他都不錯呀,"鳳儀說:"他的老師是洋人,叔叔好像是商會的,幫會,我就不知道了。

    " "他利用了洋人的關系?還是利用了商會的關系?人和不僅要處理好各種關系,還能根據自己的需要加以利用。

    二者缺一不可。

    " 鳳儀似懂非懂,覺得人生非常複雜。

    比起她掌握的色彩與線條,也複雜太多了。

    她不想多想這些問題,但是她很急于把爸爸見解告訴方液仙。

    第二天放學,她來到化工社,将邵元任的話源源本本地說了一往遍。

    方液仙大為意外,一方面很感動這個小姑娘真誠的為自己好,另一方面,他覺得"人和"這樣的詞從她嘴裡說出來,實在有那麼點不倫不類。

     方液仙自從跟着窦伯烈學習化學之後,就萌生了要開創中國化工事業的念頭。

    他認為中國化工之所以發展緩慢,關鍵是技術的學習與革命,所以他的化工社,從一開始就極為重視産品的研究和開發,而對這些所謂的"關系",他一向是不屑的。

    方液仙不忍冷了鳳儀的意,一面感謝她的建議,一面表示自己會注意"中國式人和"的,二人聊着聊着,鳳儀忽然發現方液仙的桌上有一隻杏黃色的碗,她覺得非常眼熟,不禁走過去,拿了起。

    這隻碗和當年在湖心亭見到的琉璃碗雖不一樣,卻也晶瑩剔透,惹人喜愛。

    她把碗舉起來,欣喜地看着光從碗的另一面折射過來,喃喃道:"真像!" "像什麼?"方液仙見癡癡地看着一隻碗,不禁笑了起來。

     "像我以前見過這隻碗,"鳳儀笑道:"這是玻璃做的嗎?" "是,"方液仙道:"是我一個師弟做的。

    " "師弟?!"鳳儀好奇地道:"他是誰呀?在哪兒?" "他叫袁子欣,早就出國留學了,"方液仙道:"這是他走之前做的。

    " "哦。

    "鳳儀失望地撇了撇嘴。

    方液仙呵呵一笑道:"你這麼喜歡,送給你吧,我這個師弟手很巧的,等他學成歸國,我讓他再做一個。

    " "是嗎?"鳳儀開心地問:"他什麼時候回來?" "他什麼時候回來我還真不知道,等他回來我介紹給你認識。

    " "好啊,"鳳儀樂道:"那謝謝方先生。

    " 方液仙扯過兩張新聞紙,把碗包好,遞在她。

    鳳儀得了這碗,歡喜得像什麼的,也不想和液仙聊天了,急忙忙地告辭了,捧着碗回到了家。

    從此,這隻玻璃碗便放在了她的書桌上。

    她每天回到房間,都要撫摸它、看它,對着它說話。

    有開心的事情也說一番,有不開心的事情也說一番。

    有一次阿金好心,把碗收了起來,她一時找不見,大發了一次脾氣,把阿金吓了一跳,以後再也不敢碰它了。

     鳳儀偶爾還是會在周末去湖心亭小坐,喝喝茶,聽茶客們東南西北的聊天。

    這漸漸的變成了她一種休息的方式。

    她羨慕别的孩子有父母在身邊,常常想念外公汪靜生、雅貞姑姑,更想念已經很久沒有消息的父親方謙。

    南方正亂。

    但是她相信有哥哥保護,父親一定會平安無事的。

     她暗自傷感,可她每次自憐的時候又覺得對不起養父邵元任,更對不起為了中國所有孩子在努力的父親訪謙。

    她一天一天地長大,就像一條深深的小溪,表面上隻是平靜地流淌,心底卻是暗流激蕩。

     幸而有繪畫可以讓她忘卻煩惱,每當她歎着氣,無法排遣内心情緒的時候,她就回到畫架旁,開始不停地繪畫。

    那是她可以掌控的世界,是她熟悉得幾乎可以不動腦子就知道對錯、是非、以及微妙之義的地方。

    她對繪畫越來越自信,越來越覺得得心應手,而另一方面,她就越來越為自己面對現實世界時的無能感到苦惱、感到自卑。

    但是她能怎麼辦呢?她隻有這樣,一天接一天的畫下去。

    邵元任雖然也想和她多談談心,怎奈工作繁忙,偶爾父女二人坐下來,又覺得找不到什麼特别的話題,談來談去,還是學習怎麼樣,畫畫怎麼樣。

    邵元任覺得她喜愛畫畫是件好事,如果将來能成為一位畫家,也是不錯的選擇,就算不能成名成家,也是一門手藝。

    所謂家有萬畝良田,不如薄技在身,所以對此十分鼓勵,希望她能在這繪畫有所作為。

     1913年注定是民國的多事之年。

    這一年的春天,宋教仁在上海遇刺身亡,夏天爆發了二次革命,秋天袁世凱下令解散國民黨,民國形勢急轉之下。

    由于上海的特殊性,袁世凱的勢力無法進入租界捉拿革命黨人,為了打開租界的方便之門,袁世凱政府允許上海法租界向外擴大了近一千畝的面積,由此換取進入租界的權利。

    如此一來,上海的形勢也分外嚴峻起來。

    方謙為了保護女兒,切斷了與鳳儀的一切聯系,連邵元任也聯絡不到他。

    鳳儀至此,完全失去了父親與哥哥的消息。

     這樣的日子一晃就是兩年。

    1915年1月,日本提出了令中國人震驚的二十一條,猛然間,全國上下掀起了反日活動的高xdx潮。

    鳳儀所有的同學都參與到了這樣的活動中,美蓮更是當中的積極分子,鳳儀卻似乎沉靜在繪畫世界裡,對此不聞不問。

    美蓮指責她是象牙塔裡的人,隻關心自己不關心國家與民族,而杏禮覺得女人議政是十分荒唐的事情,女人就應該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找個好男人嫁了,一輩子過得舒舒服服的。

    她對鳳儀的行為也看不慣,嘲笑她除了畫畫什麼都不懂,打扮的像個窮學生。

     三個人的友誼第一次出現了裂痕。

    鳳儀感到十分痛苦,她一方面痛恨日本的侵略,一方面卻覺得是革命奪去了自己的父親,奪去了自己的哥哥,讓她生下來就沒有一個完整的家,不知道一家人親親熱熱的團圓是什麼感受。

    從道理上說,她支持革命,從情感上說,她不僅不能接受,甚至有些厭惡。

    但是她不能把這種複雜的情感向杏禮和美蓮傾訴,她們隻知道,她的父親一直在國外遊學,所以把她寄養在邵府。

    她唯有躲在繪畫世界裡,讓自己忘記現實的煩惱。

     這天,全校舉行反日貨大會,美蓮在沒有打招呼的情況下,把杏禮和鳳儀的日本文具扔掉進了垃圾堆。

    為此,杏禮和美蓮大吵了一架,杏禮指責美蓮反日就反日,憑什麼不打聲招呼就扔自己的東西?美蓮則痛斥杏禮隻知道愛美,不愛國家與民族。

    鳳儀夾在中間,左右為難,杏禮和美蓮吵到最後,雙雙把她拉下了水,她們嘲諷她是"象牙塔裡的藝術家"。

     三個人全部惱了,放學後各走各的,誰也沒有理誰。

    鳳儀背着包,無聊地在街上閑逛,因為邵府和金家靠得很近,金家專門有一輛接送美蓮姐弟們上下學,她就經常搭金家的車與美蓮同進同出,漸漸的,邵府汽車就不怎麼接送她了。

    今天美蓮負氣走了,杏禮也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隻剩下她一個人。

    她百無聊賴,既沒有地方可去但也不想回家。

    回到家還是她一個人,去年阿金和小衛結婚了,兩人仍住在邵府。

    鳳儀有時覺得,邵府更像是他們兩個人的家,不是自己的,更不是爸爸的。

    她漫無目的坐上一輛人力車,半晌才想起去哪兒,一個至少稱得上有"親人"的地方,她打起精神道:"八仙橋鳳凰閣。

    " 人力車夫打量了她一眼,邁開腳闆跑了起來。

    鳳凰閣開業已經四年了,她還沒有去過,李威叔叔自從當了茶館老闆就不開車了,每個星期回邵府一次。

    她曾經提出去茶館玩耍,但是爸爸不同意,李威叔叔也暗示她,那不是好小囡去的地方。

     隻去一次又有什麼打緊呢,她想着,再說要真是不太好的地方,怎麼還能在鬧市中做生意。

    她來到門口,下了車,感到這裡熱鬧非凡,街上的招牌旗幟迎風招展,形形色色的人在旗幟下來來往往,川流不息。

    她走到茶館門口,見這是一座三層高的大樓,從外面看,就覺得十分氣派,門頭上挂上描金的四個大字:鳳凰閣。

     鳳儀正要往裡進,突然從裡面走出幾個短打模樣的男人。

    他們看見了鳳儀,就像惡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