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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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隐作痛。

    這麼些天來,他們一直沒有相見,可她的身影無時不刻不糾纏着他,但是今天,他實在躲不了了,隻能把真相告訴她。

     不知道她回去後,會怎麼想,能不能吃得下飯,睡得着覺。

    邵元任隻恐自己傷她太深,憂心不已,隻恨不能一下子天光四亮,他好帶着鳳儀前往劉府,再去勸解雅貞。

    他想回卧室小睡,又想去書房小坐,卻怎麼也挪不開步,隻是半躺在沙發中。

    阿金在樓上偷窺了幾次,見他還在客廳中,也不敢下樓,怕落了個打擾的罪名,隻得在鳳儀床頭貓了一夜。

    鳳儀也睡得不穩,天蒙蒙亮時,她在夢中慘叫起來,阿金慌忙把她搖醒。

    這次之後,她好像平靜了,又不知睡了多久,她睜開眼,感到房裡站着一個人:"雅貞姑姑,"她叫了起來:"我擔心死了!" 那人沒有說話,她探出頭,原來是邵無任。

    鳳儀大為驚詫:"爸爸,你今天不上班嗎?" 邵元任搖了搖頭,退到門外,命阿金進去幫她穿衣服。

    阿金捧着一套衣服走了進來,從襯衣、襯褲、外套、帽子,都是白色的,鳳儀漸漸感到事情有些異常了。

    等她穿戴整齊,邵元任走到她身邊,扶住她的肩膀:"爸爸告訴你一件事。

    " "什麼事?"鳳儀覺得自己的聲音兇巴巴地。

     "你雅貞姑姑,死了。

    " "……" "雅貞,她死了。

    " 鳳儀張了張嘴,感覺呼吸有些不暢,自從外祖父汪靜生去世以來,她很久沒有這種感受了。

    她覺得被什麼東西壓住了,不管她怎麼用力,就是無法清醒過來。

    她攥着邵元任的衣袖,跌跌撞撞地走下樓。

    李威、楊練站在客廳,他們穿着黑衣裳,家裡好像什麼人都不在了,外面大街也沒有人,到處是黑的,冷的,隻剩下邵元任柔軟的衣角。

    直到汽車發動,直到風從車外吹進來,她才開始抽泣。

    邵元任既不為她擦去淚水,也不命令她停止流淚。

     父女二人到達時,鳳儀已從哭泣變成了哭嚎。

    她張着嘴,從肺腑裡發出悲傷的叫聲。

    雖然她和劉雅貞相處的時間不長,但對她來說,劉雅貞代表了所有的女性關懷:媽媽、姐姐和姑姑。

    她怎麼也想不通,昨天見面的時候還好好的,她又溫柔又美麗,為什麼一覺睡醒,她就沒有了,再也見不到了。

     劉府上下一片悲痛。

    雅貞的母親病倒了,隻剩父親勉強主持局面。

    他是個閑居多年的小文官,膝下隻有雅貞一女。

    這些年邵元任對劉家可謂關心之至,他也把他當成未來的女婿,如今上海光複,革命成功,眼看二人成親在即,女兒為什麼懸梁自盡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因為雅貞被發現的時候,身穿西式套裙,腳穿"文明皮鞋",一反日常妝扮,一時間鬼怪作崇的流言傳得到處都是。

    劉府一面舉辦喪事,一面請來法師作法,黃色的道符從大門一直貼到内宅院中。

     邵元任面無表情地守在靈堂上。

    除了鳳儀,沒人敢和他說話。

    他堅持要雅貞穿上新娘嫁衣,臉上蓋着紅色錦帕。

    劉家一來素知雅貞的心願,二來怕他也被"鬼迷了",隻得一一聽從。

    隻有鳳儀猜到一點原由,她一面痛哭,一面暗自怨恨邵元任,如果他早點能這樣對待雅貞姑姑,雅貞姑姑就不會死了。

     父女倆就像一個丈夫和一個女兒。

    鳳儀披麻帶孝,為前來吊唁的人們磕頭答禮。

    邵元任除安排大小事務,就靜靜地守在靈前,看着劉雅貞。

    她一身喜氣,柔順地躺在那兒,就如睡着了一般。

    為什麼她柔弱的極至是這種堅決,永遠不再給他機會:微笑、說話、或者彼此折磨……佛說世上有七種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别離、求不得。

    為什麼老天爺要這樣安排他們的命運:在一起的時候,他不知道他喜歡她,總是讨厭她,令她傷心;現在終于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她卻死了,陰陽相隔、永世不能再相遇。

     他起先還又痛又恨,既想瘋了般大哭,又不得不打疊精神,料理各種雜事。

    漸漸的,他就覺不出什麼了,隻是冷冰冰的,胸中口中一片麻木。

     他以妻子的名義給雅貞舉行了葬禮,改叫劉家二老為父親、母親。

    墓地由他親自挑選,墓碑上刻上他和雅貞的名字,一個為黑字一個為紅字,預示着将來他要在此陪她合葬。

     劉雅貞生前沒有得到的願望,身後全部得到了。

    她的葬禮既完整又風光,劉家二老略感欣慰,唯有鳳儀在悲痛中深感迷惑,為雅貞姑姑活着的時候爸爸不喜歡她,死了又要娶她,又想和她永不分開。

    如果這就是嫁人,她甯願一輩子不嫁,最多和爸爸、爹爹或者哥哥住在一起。

     劉雅貞的葬禮結束後,鳳儀大病一場,持續地發燒、再發燒,呆在空蕩蕩的房子裡。

    邵元任更是一連月餘,居住在龍華寺-18],除了鳳儀的病和絲廠緊急要務,不見任何人。

    與此同時,中國正經曆着改朝換代的大事。

    1912年1月1日,孫中山在南京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新年-6]被定為陽曆元旦。

     鳳儀度過了少年時代最孤獨悲痛的一段時光。

    她母親早亡、外公去世,父親長年不得相見,這些累積的情感傷痛,被劉雅貞之死激發了,她仿佛成為天下最不幸的孩子,歎氣、流淚,日日夜夜把自己關在房裡。

    等方謙趕到上海後,發現自己的女兒完全變了。

     這個十二歲的少女,眉宇間滿是哀怨。

    她的眼睛本來是天真而明亮的,現在卻全無光彩。

    因為持續生病,她顯得瘦弱無力,原來那股子勃勃的生機,突然之間就消失了。

    令他方謙心痛的不僅是鳳儀,雖然已在龍華寺皈依佛門,成為一名俗家弟子,夜夜抄寫《金剛經》。

    邵元任仍然不能從雅貞之死的痛苦中擺脫出來,他極度消瘦,臉色蒼白。

    除了必須要談的事情,他幾乎不開口說話,沒人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

     這天吃罷晚飯,方謙說想出去走走,鳳儀勉強同意了。

    她已經兩個月沒有跨出邵府的大門。

    她跟着方謙出了門,初冬的涼風吹過,不由讓她想起了一些往事:雅貞姑姑天天在家裡等爸爸、哥哥帶着她去城隍廟吃小吃……那個有兩條濃眉毛的少年……"下個星期天還在這兒好不好?我把錢還給你"……她不覺輕輕地叫了一聲。

     "怎麼了?"方謙和藹地問。

     鳳儀吐出三個字:"琉璃碗。

    " "琉璃碗?"方謙問:"你知道什麼是琉璃嗎?" 鳳儀想起少年明朗快活的笑容,還有兩條烏黑神氣的眉毛,沉默了半晌道:"琉璃就是玻璃。

    " 方謙看了看她,沒有再問。

    他們慢慢走到了老城牆,這裡搭建了不少棚戶。

    自1911年以來,大量的災民不斷湧入上海,形成了特有的棚戶區:簡陋的房屋、破舊的衣服、異域的方言……這裡充滿了努力求生的氣氛。

    鳳儀走着走着,漸漸覺出自己和這兒的不同,不少人好奇地打量她,還有人對她吐口水,或者視而不見——她顯然不是這裡的一員。

     "鳳儀,"方謙道:"我一直在外飄泊,把你托給外公,外公走了之後,又把你托給邵叔叔。

    你很埋怨爹爹吧。

    " "沒有,"聽到爹爹溫和的自責,鳳儀心内一酸:"外公和爸爸對我都很好。

    " "你知道爹爹的理想是什麼嗎?"方謙看着幾個在棚戶區裡玩耍的孩子。

    鳳儀搖搖頭。

    "爹爹的理想,就是讓更多的孩子過上鳳儀一樣的生活,至少,有飯吃有衣穿,能接受良好的教育。

    " "這個,很難嗎?" "很難,"方謙沉重地道:"至少在現在的中國,很難。

    但是,爹爹一直在努力。

    " "爹爹,"鳳儀忽然問:"雅貞姑姑的死也是一種努力嗎?" 方謙思慮良久。

    她不是小孩子,需要更慎重的評價:"我不清楚雅貞小姐是出于努力還是出于放棄,但是爹爹不喜歡輕言就死。

    就像你今天看見的這些人,他們因為戰亂或者災害離開自己的家鄉,來到上海,就是為了活下去,為了活的更好,這就值得尊敬。

    " 鳳儀全神貫注地聽着。

    方謙說:"你記住,活着是人的根本,是人應該做好的第一件事。

    " "不管遇到什麼嗎?" "不管遇到什麼!" 鳳儀覺得一股氣流在胸前翻湧,方謙看着她眼睛裡閃出的光彩,欣慰地點了點頭。

    她問:"爹爹,如果絕望了怎麼辦?" "放棄,從頭再來。

    " 鳳儀想起劉雅貞等待邵元任的表情:"如果不能放棄呢?" 方謙隐約明白了鳳儀的所指:"承受。

    " "承受?"鳳儀有些迷茫:"那不是很痛苦?" "承受痛苦,并且承受時間,時間會讓痛苦減淡,然後給予新的歡樂。

    " "就像爸爸那樣?" "是的,"方謙說:"所以不必擔心什麼,他會好起來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