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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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從地方自治以來,便失去了政府保障。

    人們成立各種商會、協會、幫會。

    它們逐漸變成第二政府,規定各自"法則",保衛各自"民衆"。

    亂世之中,繁華都市,個體很難生存。

    弱者需要依靠,強者則需更強。

    李威成為邵元任貼身"秘書"後,才慢慢了解,這位三十歲湖南籍絲廠老闆的勢力,遠遠超出一般人的想象。

    譬如今日,邵元任主持的慈善機構德昌堂開業,且不說背後有兩湖、兩廣四處同鄉會支持,就說李威手中這張道賀名單,便是上海眼下的一張權力表:江蘇商會、甯波商會、潮州商會……絲織同業會……上海自治公所……法租界公董局……《中國公報》陳其美! 李威拿着這張薄薄的紙,心頭突突亂跳。

    今日一下子能見到這多頭面人物,可是生平未經之事,若是能遇上個把賞識的,沒準就能飛黃騰達,也勝在邵府做個跟班。

    這些人中,别人還尚可,聽說這陳其美,是個著名的四捷人物。

    他到上海不滿兩年時間,同盟會便聲威大振,名揚江湖。

    傳說他口齒捷、主意捷、手段捷、行動捷,黑白兩道無不傾倒,尤其在青幫之中,是地位顯赫。

     李威想自己十三歲到上海,便入了青幫,如今也二十出頭,還是一文不名。

    今天一定尋得機會,向陳先生好生攀談。

    他正思量着,不防邵元任已站在身後,輕輕咳了一聲。

    李威吓得渾身一顫,忙躬聲斂氣,以聽教訓。

    邵元任悄聲道:"你回去一趟,楊練帶着方家小姐到了。

    " "是。

    "李威一陣失落,面上卻微微歡喜:"方家小姐今日到了?" "你再去一趟劉府,"邵元任沉吟幾秒,還是下了決心:"請雅貞小姐過來看看,我今兒回得晚,讓阿金早些安排他們休息。

    " "是。

    "李威答應了一聲,戀戀不舍地将賀表交給另一個秘書,轉身出了德昌堂。

    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李威怅然不已。

    這些大人物可在酒桌上杯酬交錯,談得是生意政治、财産女人,他卻像個女人,得回家照看一個孩子。

    李威隻覺胸中煩悶,一路長籲短歎,回了邵府。

     這個時候,鳳儀已經坐在邵府的西洋沙發上了。

    她和楊練下得火車,便一路打聽到這裡。

    不料邵元任不在家中,女仆阿金又從甯波新到上海不久。

    她見楊練衣着樸素,鳳儀穿戴平常,疑是來投親靠友的。

    她阿拉、侬地盤問了半天,才把電話打到元泰絲廠,邵元任卻剛好又離開了。

    楊練不禁有些悶氣,覺得邵元任對鳳儀的未來沒做任何安排,連家裡的下人都不知情。

    他雖然禀賦剛直,脾性卻有些陰冷,隻默默地坐着,告誡自己不可意氣用事。

    如果沒有十足把握,方先生不會将女兒送到這裡。

    鳳儀一路勞頓,來到這個陌生之所,又無一人接待,隻緊緊地偎着楊練,呆呆地出神。

     她見邵府牆角,擺着一台落地大鐘,通身金光燦燦,一條金色錘擺不慌不忙地左右晃動,不禁想起不多時前,在南洋勸業會上,也曾見這種玩意。

    那時她有家有親人,也算書香門第的小姐,現如今卻是無家可歸,隻等有人可以收留。

    她一陣氣苦,拽了拽楊練的衣角:"哥哥,我們還要等多久。

    " "快了。

    "楊練見鳳儀神情凄楚,不由大怒。

    若依了他,立時就帶她走了,直接去廣東方先生處。

    可邵元任一直對南方政府頗有支持,是方先生口中的好同志,這樣走了豈不壞了情誼。

    楊練耐下性子,柔聲道:"我們再坐一會兒。

    " "我想去找爹爹,"鳳儀道:"你帶我去找爹爹吧。

    " 楊練心中一酸,不知如何回答,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

    這時,李威進了門。

    他原在邵府見過楊練兩面,也算舊相識。

    李威滿面笑容,連聲吩咐讓廚房的趙伯做些可口的小菜點心,又喝罵阿金為何不端茶遞水。

    等一切照顧周道了,他坐在沙發前,解釋德昌堂今日開業,邵元任實不能提早趕回,請楊練與鳳儀見諒,又噓寒問暖,詢問南京家中事宜。

    楊練知他是邵元任心腹之人,見他如此,這才稍稍安心。

    一時飯畢,李威要安排他們休息,但楊練執意要等邵元任回來,鳳儀又執意要和楊練在一起。

    李威隻好打疊精神,陪他們坐在沙發上,東拉西扯,聊些風趣之事。

     與此同時,邵元任正在德昌堂中,與陳其美把酒言歡。

    陳其美現年三十二,比邵元任長了兩歲,便稱他為元任弟。

    邵元任稱他其美兄。

     "元任弟,"陳其美道:"我也是商賈出身,自認為振興國家就必須振興經濟,他日革命成功,還要向你多多請教,我們一起在上海做番經濟大事業。

    " "其美兄言重了,"邵元任道:"元任不過是個小商人,實在不敢擔當。

    " 陳其美哈哈一笑:"虞洽卿-4]先生經常向我提起你,說你是難得的人才,我總不能懷疑他的眼光吧。

    " "哦,"邵元任欲探他和虞洽卿關系深淺,假作不知道:"我聽說虞先生雖然是浙江人,卻喜歡吃辣椒,這是真的嗎?" 陳其美訝然道:"我這些天,日日在他家吃飯,怎麼沒看見紅通通的辣椒?!"說完,他指着上海自治公所董事李平書道:"李先生也是虞先生好友,你問問他可是真的。

    "李平書笑着點點頭。

    邵元任打了個哈哈:"邵某道聽途說了。

    "陳其美似乎有些微醉,拉住邵元任的手,低聲說:"元任弟,建設新上海,指日可待了。

    "邵元任扶住他:"其美兄放心,元任當盡匹夫之職。

    " 這場酒直喝到深夜,賓主盡興而歸。

    邵元任沒有乘車,改為步行。

    兩個随從不緊不慢的跟着。

    此時正是秋天,氣候微涼,邵元任慢步前行,心中籌謀計劃。

    再過段時間,上海就會是個新天地,到底誰會是這個新天地的新主人?光複會雖然根基深厚,可惜李燮和不是大治之才。

    同盟會雖氣候漸成,但畢竟時間尚短,很難看出誰更勝一籌。

    不過,陳其美倒真是個人物,他一手在青幫拜山堂、結兄弟,一手大肆拉攏江浙财團、結交社會名流。

    邵元任想起方才晚宴之上,二人你來我往,大設玄機,不禁暗自冷笑。

    他豈不知虞洽卿不愛辣椒,不過小試陳其美與他的關系好到什麼程度。

    而陳其美對他做出的"經濟事業"的承諾,也真是好大的一個黃金空殼。

    不過就算這是空的,也不由人心動不已。

     雖說時局緊迫,還是再拿捏幾分尚好,以免賭錯了人物,遺禍無窮。

    他計宜已定,略感一絲輕松,這才想起鳳儀。

    楊練比約定時間早到,又無電報通知,多半是南京出了變故。

    本來方先生的之子,無論男女,他都應善自撫養。

    不過若是男孩,他可教他文滔武略,将來經世治國,成就一方偉業。

    一個女孩子,無非是供給吃穿用度,若說教育,還真沒什麼章法。

    教成雅貞那樣,好雖是好,可就如暖棚裡的花朵,經不起風霜。

    學成一些革命女強人?不男不女,還是免了罷。

    邵元任左思右想,覺得這事比政治還要麻煩,要不為了穩定與南方政府的關系,他真是懶得把鳳儀收入邵府。

    不過此次由楊練親自護送前來,倒是個好機會。

    楊練天生異禀、武藝超群,如能借機把他留在身邊,那就是如狼添伴、如虎添冀;就算留不下他,也可有個深交,以備他日之用……他不知走了多久,舉目望去,見夜色濃重,唯邵府小樓燈火通明,似無人安睡。

     邵元任邁開步伐,一會兒到了家。

    保镖早就叫開了門,阿金與小衛垂首站在門邊,楊練和李威站在廳中。

    邵元任一見楊練,三步并兩步來到身前,緊執其手道:"可把你們盼來了,鳳儀在哪兒?" "這兒!"楊練指了指沙發。

    邵元任見一個小女孩卧于沙發之上。

    大約聽到了動靜,她猛地睜開眼,翻身坐了起來。

     這女孩又瘦又小,但滿臉倔将,雙目靈動機警,毫無退讓與羞怯之色。

    邵元任大感意外,一股好感油然而生:"你叫鳳儀,"他笑了笑道:"怎麼睡在沙發上?" "快叫邵叔叔。

    "楊練連忙道。

    鳳儀低下頭,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邵叔叔好。

    " "好,"邵元任道:"這麼晚了,怎麼還不休息?" "我們在等你。

    "鳳儀看了看楊練,答。

     "阿金,"邵元任道:"小姐的房間收拾好了嗎?" "好了好了,"阿金慌忙道:"阿拉不曉得是給小姐住的。

    " 邵元任環顧客廳:"劉小姐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