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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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雪,夜間就積厚了。

    人們不至于讓棄嬰凍死在小胡同的犄角裡。

     “昨晚上太好了呀。

    ” “昨晚太好了。

    ” 為了談這件事,銀平踏雪走到了西村的寓所。

    妓院杳無音信。

    嬰兒去向不明。

     棄下嬰兒後一直到輕快地逃走,七八個月也沒去過的小胡同的那戶人家,是否依然是妓院呢?銀平開始帶着這種疑惑走上戰場。

    就算那家依然是妓院,銀平的對象,也就是嬰兒的母親,她是否仍在那家呢?暗娼懷孕直到生産之前,難道還一直住在那家妓院裡嗎。

    生孩子勢必打亂娼婦的生活秩序,在充滿着不正常的人情關系,以及混雜着異常的緊張和麻木的日子裡,妓院不見得不照顧産婦的生活吧。

    唉。

    看樣子是沒照顧了。

     被銀平抛棄了,那孩子才真正成了棄兒,不是嗎? 西村陣亡了。

    銀平活着回來,竟能當上學校的老師。

     他徘徊在當年的妓院街的廢墟上,勞累了。

     “喂,别惡作劇了。

    ”銀平大聲自語,自己也呆然了。

    卻原來是自己對那娼婦說話。

    娼婦把一個既不是自己的孩子,也不是銀平的孩子,而是借了夥伴不要的嬰兒,扔在銀平寓所的門口。

    好像是當場被發現,追上去抓住了。

     “如今我又不能問問:‘那孩子像我嗎?’西村現在已不在人間了。

    ”銀平還自言自語地說。

     那嬰兒明明是個女孩子,然而使銀平苦惱的這個孩子的幻影,卻莫名其妙地不明性别。

    而且,大概是已經死了。

    當銀平清醒的時候,不知怎的,他總覺得這個孩子還活着。

     幼小的孩子用胖圓的小拳頭使勁地敲打着銀平的額頭。

    做父親的低下頭來讓孩子繼續敲打。

    銀平覺得有過這麼一回事,可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呢?這也是銀平的夢幻,而不是現實。

    假使孩子還活着,如今已不是那樣幼小了。

    今後也不可能再有這種事了。

     捕螢那天夜裡,銀平從土堤下的路上步行而去。

    那個從土堤的土裡鑽出來的、跟随着他的孩子,還是個嬰兒。

    而且,也是性别不明。

    他意識到嬰兒再怎麼說,也有男女之分,可這孩子卻不清楚,就覺得它像個個子高而臉上沒有眼、鼻、口的怪物。

     “是女孩,是女孩。

    ”銀平一邊喃喃自語一邊小跑,到了商店鱗次栉比的明亮的街上。

     “煙,給我一包煙。

    ” 銀平在拐角第二間鋪子門前,氣喘籲籲地喊道。

    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婆走了出來。

    老太婆性别清楚。

    銀平歎了口氣。

    但是,町枝早已消失在遠方了。

    不知為什麼,要追憶起這個人世間還有這樣一位少女,似乎還需費一番努力。

     銀平變得空蕩蕩、輕飄飄,好像離開了人世間。

    闊别的故鄉,又浮現在他的眼前。

    他憶起的,不是暴死的父親,而是美貌的母親。

    父親的醜,遠比母親的美更清晰地刻印在銀平的心間。

    就像自己那雙醜陋的腳,遠比彌生那雙漂亮的腳更容易顯現出來一樣。

     在湖邊,彌生要采集野生的山茱萸的紅果,被小刺紮傷了小指頭;出血的時候,彌生邊吸吮小指的血,邊向上翻弄着眼睛,凝望着銀平說: “銀平,為什麼不給我摘呢?你那雙像猿猴的腳丫,跟你父親長得一模一樣哩,不是我們家的血統呀。

    ” 銀平氣瘋了,恨不得将彌生的腳插進刺叢中,但他卻沒去觸動她的腳,露出牙齒來要去咬她的手腕。

     “唉喲,一張猿猴的臉呀。

    嘻嘻……”彌生也露出了牙齒。

     從土堤的泥土中鑽出來的嬰兒,跟着銀平走來,這肯定是銀平的腳像野獸類的醜陋的緣故。

     銀平沒研究過那個棄兒的腳。

    因為他壓根兒就不認為那孩子是他的。

    他自濾自嘲:一旦察看,腳形相似,這不就足以證明那是自己的孩子嗎。

    嬰兒的腳,尚未踏上這個社會,還很柔軟,很可愛,不是嗎。

    西方宗教畫的神,周圍飛着的安琪兒們的腳,就是那樣的腳。

    踩上了這個人間的泥沼、荒岩和針山之後,就自然變成了銀平這樣一雙腳。

     “如果是幽靈,那孩子就不會有腳啦。

    ”銀平喃喃自語。

    據說幽靈沒有腳,這是誰看見過的象征呢?銀平這種想法如同覺得從前自己有許多朋友一樣尋常。

    從銀平本人的腳來說,也許已經不再踩在這世間的土地上了。

     銀平在燈光璀璨的街上仿惶,将一隻手掌朝上窩成圓形,要接受從天上掉下來的寶物似的。

    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山,不是郁郁蔥蔥的高山,而是被火山岩和火山灰弄荒蕪了的高山。

    在晨曦和夕陽的輝照下,色彩斑斓,可謂萬紫千紅,同朝霞和夕照的天色變化别無二緻。

    銀平必須背叛那個憧憬町枝的自己。

     “先生縱令在上野的地下道,我也會去的。

    銀平想起久子這像是預言式的愛的宣誓,又像是别離的宣言。

    銀平出現在上野,心想現在那個地下道不知怎麼樣了。

     連這裡也荒涼了,或者說也幽靜了。

    這些流浪者大概是常住在地道裡,彼此認識,他們在一側排成一列,有的橫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