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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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想到回家去的路程,覺得路長得像沒有盡頭。

     然後,&ldquo北佬要來了!&rdquo的節拍又一次次在她心頭搏動起來。

    她的心房開始猛烈跳動,給她的四肢帶來了新的活力,她匆匆走進五角場的人群裡,現在人群格外擁擠,狹窄的人行道上已水洩不通,她隻得從街心裡走。

    一長列一長列的士兵正從街上走過,風塵仆仆,困乏消沉。

    人數像是有好幾千,個個滿臉胡須,渾身污垢,肩上挂着槍,以行軍的步伐急速經過。

    接着炮車駛過,趕車的拿着皮條使勁地抽打拉車的瘦騾。

    再就是軍需隊的遮着破帆布篷的大車,搖搖晃晃地沿着轍迹前進。

    騎兵揚起嗆人的塵土,隊伍像是永遠走不完似的。

    斯佳麗從來沒見過這樣多的士兵。

    撤退!撤退!軍隊正在向城外撤退。

     迅速撤退的大隊人馬逼得她退到擁擠不堪的人行道上,這時她聞到一股廉價的玉米威士忌酒氣。

    在迪凱特街附近的人群裡,混雜着一些女人,都塗脂抹粉,穿戴着華麗的服飾,渲染成一種跟周圍氣氛極不和諧的節日景象。

    這些女人大多數都已喝醉,她們手臂上挽着的男人喝得比她們更醉。

    斯佳麗瞥見了一頭火紅的鬈發,定睛一瞧,原來是貝爾·沃特林,正由一個醉得東倒西歪的獨臂士兵攙扶着,她在發出酒醉後的尖叫和大笑聲。

     她在人群中一路推推搡搡,直走到五角場,又穿過一條馬路,人群才稍稍減少了。

    她撩起裙子又開始加快了步伐。

    到達韋斯利教堂時,她已上氣不接下氣,隻覺頭昏胸悶。

    她的緊身胸衣像是要把她的肋骨割成兩截似的。

    她隻好在教堂的台階上坐下,把腦袋埋在兩手之中,這才慢慢地喘過氣來。

    此時此刻,她真希望能把一口氣深深地吸進肚子裡去,真希望她的心能不要那樣碰撞,那樣捶擊,那樣騰躍,她真希望在這瘋狂的地方能有人助她一臂之力。

     唉,她有生以來,什麼事都不需要她親自動手,總是有人幫她做事,有人照顧她,庇護她,保衛她,縱容她。

    她怎麼也想不到會陷入今天的困境。

    竟沒有一個朋友或者一個鄰居來幫她的忙。

    她向來總是有許多能幹的朋友,能幹的鄰居,心甘情願地為她效勞的。

    可是在現在這最需要的患難時刻,竟然沒有人前來解救她。

    她竟然如此孤立無援,深受驚駭,而且遠離家鄉。

     家鄉!她若是在家裡該有多好!北佬來也好,不來也好,她隻要能回到家裡就好,哪怕埃倫正在害病。

    她多麼盼望見到埃倫的和藹的面容,盼望嬷嬷的兩隻有力的臂膀摟着她不放。

     她昏昏沉沉地站起身來又繼續朝前走,快到家時,她看到韋德正爬在大門上蕩着玩。

    他一見到斯佳麗,便皺起臉哭了,還豎起一個肮髒而青腫的手指。

     &ldquo痛!&rdquo他哭訴着,&ldquo痛!&rdquo &ldquo噓!不要響!不要響!再響我要揍你。

    到後院裡做泥餡餅玩去,不要再亂跑。

    &rdquo &ldquo韋德肚子餓,&rdquo他啜泣着,又把那隻青腫的手指放進嘴裡。

     &ldquo我不管。

    到後院裡去&mdash&mdash&rdquo 她擡起頭見普裡西靠在樓上的窗口,很擔心害怕的樣子,可是一見到女主人,滿臉愁雲立即消散了。

    斯佳麗招手示意她下樓,自己也就走進屋子。

    走廊上真涼快。

    她解下帽子扔在桌子上,舉起前臂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這時她聽見樓上房門開了,從裡面傳出一陣輕輕的但極其痛苦的呻吟聲。

    接着普裡西三步并作一步地下樓來。

     &ldquo大夫來了沒有?&rdquo &ldquo沒有。

    他來不了。

    &rdquo &ldquo上帝,斯佳麗小姐!媚利小姐疼得厲害!&rdquo &ldquo大夫不能來。

    沒人能來。

    你得給孩子接生,我可以幫幫你。

    &rdquo 普裡西張着嘴巴,舌頭震顫着說不出話來。

    她睇視着斯佳麗,扭着苗條的身子,兩腳在地闆上擦着。

     &ldquo别裝出一副傻樣子!&rdquo她被普裡西那愚蠢的表情激怒了,她嚷道,&ldquo你怎麼啦?&rdquo 普裡西側身退往樓上。

     &ldquo看在上帝分上,斯佳麗小姐&mdash&mdash&rdquo她骨碌碌的眼睛裡含着恐懼和羞愧。

     &ldquo什麼?&rdquo &ldquo看在上帝分上,斯佳麗小姐!我們一定得有個大夫。

    哦&mdash&mdash哦&mdash&mdash斯佳麗小姐,接生的事我是一點也不懂的,人家生孩子的時候,媽從來不許我看的。

    &rdquo 斯佳麗聽了大驚失色,怒不可遏,連肺都要氣炸了。

    普裡西想溜,從她身邊猛沖出去,被她一把抓住。

     &ldquo你這個愛撒謊的黑鬼&mdash&mdash你到底是什麼意思?你一直說生孩子的事你全懂的,究竟是怎麼回事?快說!&rdquo她攫住她的肩膀拼命地搖她,直搖得她那黑腦袋像喝醉了酒似的東倒西歪。

     &ldquo我是騙你的,斯佳麗小姐,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騙你。

    我隻看過一回生孩子,媽後來罵了我一頓再也不許我看了。

    &rdquo 斯佳麗對她怒目而視。

    普裡西直往後縮,想伺機脫逃。

    斯佳麗起初還不相信這是事實,最後她明白普裡西對于接生的事并不見得比她自己懂得多,胸中的怒火就再也遏制不住了。

    她生平從來沒有打過一個黑奴,可是今天她卻舉起她那乏力的手臂,狠命地給了她一巴掌。

    普裡西直着喉嚨尖叫起來,多半是出于害怕,倒不是痛得怎麼厲害,同時她開始上下扭動着身子,想從斯佳麗的掌握之中掙脫出來。

     在普裡西的尖叫聲中,樓上的呻吟停住了,過了不多一會就聽見媚蘭虛弱顫抖的聲音喊道:&ldquo斯佳麗!是你嗎?快來!請你快上來!&rdquo 斯佳麗放掉了普裡西的手臂,普裡西哭着在樓梯上坐下。

    斯佳麗靜靜地站立了片刻,擡頭仰視,聽到樓上又開始發出低低的呻吟聲。

    她站在那兒覺得仿佛有一副沉重的車轭正套在她的脖子上,這車轭後面被挽上一個很重的負荷,她隻要每舉一步,便會感覺到這負荷是多麼沉重。

     她竭力思索當初她生韋德的時候,嬷嬷和埃倫為她做的每一樁事,可是當時分娩的陣痛使得一切都似乎堕入五裡雲霧之中。

    她總算多少還記得一些,于是便以不容置辯的口吻迅速吩咐普裡西道: &ldquo把爐火點旺,燒壺熱水,讓它在壺裡一直沸着。

    把家裡所有的毛巾和那個線團子都拿來。

    再給我一把剪刀。

    不許跟我說找不着。

    去拿來,而且要快,快去。

    &rdquo 她把普裡西一把拉起來,又把她向廚房裡猛推過去。

    然後她挺起胸脯上樓去了。

    她覺得,要去告訴媚蘭由她和普裡西兩人幫忙接生,這可不大容易說明個中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