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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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dash&mdash他已是個老人了！斯佳麗想道。
傑拉爾德雙肩下垂，他的臉雖然在幽暗中看不真切，但顯然已失去了男子漢的氣概，失去了傑拉爾德常有的充沛的活力。
他那雙注視着她的眼睛，流露出恐懼的神色，竟跟小韋德一模一樣。
他已是個十足的小老頭，而且身體虛弱。
對未知事物的恐懼感倏地從黑暗中跳出來撲向她，攫住了她，于是她隻能呆呆地站在那兒注視着傑拉爾德，一連串的問話剛到唇邊她又說不出來了。
馬車上又傳來了微弱的哭聲，傑拉爾德像是努力想提起精神。
&ldquo那是媚蘭跟她的孩子，&rdquo斯佳麗急忙低聲說，&ldquo她病得很重&mdash&mdash我把她帶回來了。
&rdquo 傑拉爾德把手從她的臂上放下，伸展一下他的肩膀。
他緩緩地走向馬車旁，這時才隐約可見昔日的塔拉主人迎接賓客的身影，連他的說話仿佛也是從他朦胧的記憶中發出的。
&ldquo媚蘭姑娘！&rdquo 媚蘭模糊不清地低聲說了些什麼。
&ldquo媚蘭姑娘，這裡就是你的家了。
十二橡樹被火燒掉了。
你得跟我們住在一起。
&rdquo 斯佳麗想起媚蘭經受了這樣長時間的苦難，迅速行動起來。
現實又回到她身邊。
她得先把媚蘭和她的嬰孩安頓在柔軟的床鋪上，再為她做些力所能及的瑣事。
&ldquo她不能走路，得讓人擡着。
&rdquo 這時有拖着腳行走的聲音，從前廊的地窖裡走出一個人影，原來是波克從台階上快步跑下來。
&ldquo斯佳麗小組！斯佳麗小姐！&rdquo他嚷道。
斯佳麗緊緊抓住他的兩隻膀子。
波克，他是塔拉的支柱，像塔拉的磚牆和陰涼的回廊一樣可親！他笨拙地輕輕拍着她，淚珠兒像斷了線似地滴在她手上，嘴裡喊着：&ldquo你回來太好了！太好了&mdash&mdash&rdquo 普裡西放聲大哭，斷斷續續地喃喃說：&ldquo波克！波克，親愛的！&rdquo小韋德見大人也這樣軟弱，壯大了膽子抽噎着說：&ldquo韋德口渴！&rdquo 斯佳麗立刻使喚奴仆了。
&ldquo媚蘭小姐跟她的嬰孩都在馬車上。
波克，你把她抱到樓上去，要特别小心，讓她睡在後客房裡。
普裡西，把嬰兒跟韋德帶到裡面去，給韋德喝點水。
嬷嬷在不在家，波克？跟她說我找她。
&rdquo 波克被她的權威性的語氣所激勵，走到馬車旁，在後車廂裡摸索着把媚蘭連拖帶抱地從她躺了好多小時的鴨絨被上舉了起來。
媚蘭輕輕呻吟一聲，随即躺在波克強壯的手臂上，她的頭像個孩子似的伏在他的肩頭。
普裡西一手抱着嬰孩，一手攙着韋德，跟在波克後面走上寬闊的台階，消失在黑暗的過道裡。
斯佳麗的淌着血的手指急切地抓住她父親的手。
&ldquo她們都好了嗎，爸？&rdquo &ldquo你的兩個妹妹好些了。
&rdquo 然後是一陣沉默，在沉默中有一個可怕得無法用言詞表達的念頭開始形成。
她不能，不能強迫這個念頭說出口來。
她一再把它吞咽下去，可是忽然一陣幹燥，似乎把她的喉頭兩側給粘住了。
這難道竟是塔拉可怕的沉默之謎的答案嗎？這時傑拉爾德開口了，像是在回答她的疑問。
&ldquo你的母親&mdash&mdash&rdquo他剛開口又停住了。
&ldquo母親&mdash&mdash怎麼啦？&rdquo &ldquo你的母親昨天死了。
&rdquo 斯佳麗用自己的手臂緊緊挽住父親的手臂，摸索着走進寬闊的過道。
這裡的一切，即使在黑暗中，她也了如指掌。
她避開高背的靠椅，空空的槍架，有突出的爪形腳的老式餐具櫃，像是被本能牽引着，朝屋子後面埃倫坐着沒完沒了地記賬的那間小辦公室走去。
不用說，母親一定還坐在那張寫字台前，一看見她走進房間，就會擡起頭來，停下手中的鵝毛筆，随即站起身，帶着窸窣的裙環和馥郁的芳香，上前迎接她的疲倦的女兒。
埃倫是不會死的，哪怕爸已說過，哪怕爸像鹦鹉學舌似的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地說：&ldquo她昨天死了&mdash&mdash她昨天死了&mdash&mdash她昨天死了。
&rdquo 奇怪的是她現在什麼感覺也沒有，隻覺得疲倦像沉重的鐵鍊鎖住了她的四肢，饑餓使得她的雙膝發顫。
她此刻最好不要想到母親，等一會兒再去想她，否則她就會變得像傑拉爾德那樣愚蠢地結結巴巴說個不清，要不就像韋德那樣令人厭煩地哭個不停。
波克從漆黑的樓梯上向她們走來，像隻怕冷的動物靠近火堆一樣趕緊貼近斯佳麗身邊。
&ldquo燈呢？&rdquo她問，&ldquo屋子裡為什麼這樣黑，波克？去把蠟燭拿來。
&rdquo &ldquo他們全拿走了，斯佳麗小姐，隻剩下一支，我們留着在暗處找東西用的，也已經快點完了。
嬷嬷在看護卡琳跟蘇埃倫的時候，是拿破布條放在豬油裡點着當燈用的。
&rdquo &ldquo那就把剩下的那支拿來，&rdquo她命令道，&ldquo拿到母親的&mdash&mdash拿到母親的辦公室去。
&rdquo 波克嗒嗒地跑進飯廳，斯佳麗摸索着走進那漆黑的小房間，在沙發上坐下。
她爸爸的手臂仍挽在她的手裡，顯得自己無能為力，隻有求助于别人，信托于别人，正如幼小的兒童和龍鐘的老人那樣。
&ldquo他是一個老人，一個疲乏之極的老人，&rdquo她想，同時又隐約覺得奇怪，自己為什麼對他竟沒有做到關懷備至。
波克端了一隻盆子，上面點着半支蠟燭，走進黑洞洞的房間裡來，燭光搖曳着，室内恢複了生氣。
他們坐着的那張舊沙發，那上面附有書櫥，櫥頂快要碰到天花闆的寫字台，前面放着母親坐的細巧的雕花椅子，一排排架格上依然塞滿了出于她清秀手筆的單據，還有那破地毯&mdash&mdash這一切的一切，景物依舊，隻是埃倫不在了，那檸檬香囊的淡淡香氣不存在了，她眼梢上斜的可親的神情不存在了。
斯佳麗覺得心頭隐隐作痛，好似神經深受創傷已陷入麻木，而又竭力在掙紮恢複知覺。
可是她現在無暇多想這些，來日方長，她悲痛的日子今後有的是。
可是，現在不行！請求你，上帝，現在不行！ 她看到傑拉爾德的油灰色的臉上，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發現他沒有刮臉，他那從前的紅潤的臉膛現在布滿了銀白色的胡須碴子。
波克把蠟燭放在燭台上，走到她的身旁。
斯佳麗覺得，他若真的是一隻狗，一定會把嘴擱在她的膝上，嗚嗚地叫着哀求她撫摸它的腦袋。
&ldquo波克，我們這裡現在還有幾個黑人？&rdquo &ldquo斯佳麗小姐，那些沒出息的黑人都跑了，有的跟北佬去了，有的&mdash&mdash&rdquo &ldquo剩下來的還有幾個？&rdquo &ldquo有我，斯佳麗小姐，還有嬷嬷，她整天都在看護兩位小姐。
迪爾西現在也在陪着兩位小姐。
就是我們三人，斯佳麗小姐。
&rdquo &ldquo我們三人&rdquo，可是這裡本來有一百人。
斯佳麗在她的疼痛的脖子上費力地擡起頭來。
她曉得她說話的聲音得保持堅定。
令她自己也感到驚訝的是，她說起話來，居然鎮靜自若，仿佛從來沒有發生過戰争似的，她隻要一揮手，就可以招來十個家奴似的。
&ldquo波克，我餓壞了。
有什麼可吃的？&rdquo &ldquo沒有，小姐。
全給他們拿走了。
&rdquo &ldquo那麼菜園子裡呢？&rdquo &ldquo他們在園子裡放過馬。
&rdquo &ldquo還有那山芋地呢？&rdquo 波克的厚嘴唇顯現出愉快的微笑。
&ldquo斯佳麗小姐，我把山芋給忘了。
我想它們還在。
北佬從來沒見過山芋，他們還以為是樹根，所以&mdash&mdash&rdquo &ldquo月亮快升起來了。
你去給我們挖幾個烤一烤。
還有沒有玉米粉？有沒有幹豌豆？有雞沒有？&rdquo &ldquo沒有，沒有。
他們把雞全吃了，吃不完的就放在馬鞍上帶走了。
&rdquo 他們&mdash&mdash他們&mdash&mdash他們&mdash&mdash他們幹的壞事難道沒個完的嗎？他們殺人放火還不夠？還要讓女人、孩子和黑奴被他們抛棄在荒無人煙的鄉村裡餓死嗎？ &ldquo斯佳麗小姐，我還有幾個蘋果，是嬷嬷埋在地底下的。
我們今天就吃蘋果吧。
&rdquo &ldquo先把蘋果拿來，再去挖山芋。
還有，波克&mdash&mdash我&mdash&mdash我有點發暈。
地窖裡有沒有酒？即使是黑莓酒也行？&rdquo &ldquo哦，斯佳麗小姐，他們到的第一個地方就是地窖。
&rdquo 饑餓、困倦、疲憊以及種種沉重的打擊混雜在一起，使她突然感到一陣惡心，一陣眩暈，她連忙緊緊抓住那刻着玫瑰花的椅子的扶手。
&ldquo沒有酒，&rdquo她木然說道，記起了地窖裡一排排無窮無盡的酒瓶子。
忽然靈機一動。
&ldquo波克，爸埋在葡萄棚底下的那隻橡木桶裡的玉米威士忌呢？&rdquo 波克的黑臉上又閃現出一絲微笑，是一種尊敬和愉快的微笑。
&ldquo斯佳麗小姐，你真是好樣的！我把那桶早給忘了。
不過，斯佳麗小姐，那威士忌不是好酒，它埋在那裡不過一年，而且太太小姐們喝威士忌也不太合适。
&rdquo 黑人多蠢！除非人家告訴他們，他們自己動不出任何腦筋，而北佬還要解放他們。
&ldquo這會兒酒對我這個女主人和我的爸都有好處。
快去，波克，把酒桶挖出來，給我們拿兩隻杯子，再拿點薄荷和糖，我要把威士忌調成冷飲。
&rdquo &ldquo斯佳麗小姐，你曉得塔拉早就沒有糖了。
他們的馬把薄荷全吃光了。
他們把玻璃杯也全打破了。
&rdquo 他要是再說一聲&ldquo他們&rdquo，我就要尖叫起來了。
我實在受不了啦，她想。
随後，她大聲說道：&ldquo好吧，快去把威士忌拿來。
我就喝純威士忌好了，&rdquo見他轉身要走，又加了一句，&ldquo等等，波克。
要做的事情太多，我一下子想不起來&hellip&hellip噢，對了。
我帶回來一匹馬和一匹奶牛。
那牛急着等擠奶，把馬從車上卸下來，給它喝點水。
去叫嬷嬷看管那奶牛。
跟她說一定要把那牛安頓好。
媚蘭小姐的嬰兒要是沒奶喝就得餓死，還有&mdash&mdash&rdquo &ldquo媚利小姐她&mdash&mdash不能&mdash&mdash？&rdquo波克知趣地沒有說下去。
&ldquo媚蘭小姐沒有奶水，&rdquo我的上帝，母親要是聽到這話，準會暈過去的！ &ldquo那麼，斯佳麗小姐，我家迪爾西可以喂媚利小姐的孩子。
迪爾西剛生了個孩子，她的奶水夠兩個孩子吃的。
&rdquo &ldquo你又添了個孩子，波克？&rdquo 孩子，孩子，孩子。
上帝為什麼要創造這許多孩子？可是，不，上帝并不曾創造孩子。
是那些愚蠢的人創造的。
&ldquo是的，一個大胖黑孩子。
他&mdash&mdash&rdquo &ldquo去跟迪爾西說，不要去管兩位小姐了，我會去照顧她們的。
叫她去給媚蘭小姐的孩子喂奶，再給媚蘭小姐幫幫忙。
叫嬷嬷去照管奶牛，把那匹可憐的馬趕進馬房裡去。
&rdquo &ldquo馬房沒有了，斯佳麗小姐，被他們拆掉當柴燒掉了。
&rdquo &ldquo再不要跟我說&lsquo他們&rsquo幹過些什麼事。
去叫迪爾西照顧媚蘭小姐母子。
你去把威士忌挖出來。
再去掘些山芋。
&rdquo &ldquo可是，斯佳麗小姐，我沒燈怎麼去挖？&rdquo &ldquo你不能拿根柴點着嗎？&rdquo &ldquo柴也沒有了&mdash&mdash他們&mdash&mdash&rdquo &ldquo你自己去想辦法&hellip&hellip怎麼辦都行。
可是你得把它們趕快挖出來。
快去。
&rdquo 波克聽她口氣嚴厲，急忙走出房間，隻剩下斯佳麗和傑拉爾德在一起。
她輕輕地拍拍他的腿，發現他大腿上因經常騎馬而發達的肌肉現在已萎縮了。
她得想辦法幫他擺脫這麻木的狀态&mdash&mdash可是她不能問起母親。
那得等到她自己心理上承受得了時再說。
&ldquo他們為什麼沒有把塔拉燒掉？&rdquo 傑拉爾德默默地朝她看了一會，好像沒有聽見她說什麼似的，于是她重又問了一次。
&ldquo為什麼&mdash&mdash&rdquo他不敢斷定地答道，&ldquo他們拿這房子做了總部。
&rdquo &ldquo北佬&mdash&mdash在我們家裡？&rdquo 她心中油然升起一種感情，仿佛這可愛的四壁都已受到玷污。
這屋子是埃倫住過的，是神聖的，可是那些人&mdash&mdash那些人&mdash&mdash住了進來。
&ldquo是的，女兒。
他們到這裡來之前，我們隔河看見十二橡樹升起了濃煙。
傑拉爾德雙肩下垂，他的臉雖然在幽暗中看不真切，但顯然已失去了男子漢的氣概，失去了傑拉爾德常有的充沛的活力。
他那雙注視着她的眼睛，流露出恐懼的神色，竟跟小韋德一模一樣。
他已是個十足的小老頭，而且身體虛弱。
對未知事物的恐懼感倏地從黑暗中跳出來撲向她，攫住了她，于是她隻能呆呆地站在那兒注視着傑拉爾德，一連串的問話剛到唇邊她又說不出來了。
馬車上又傳來了微弱的哭聲，傑拉爾德像是努力想提起精神。
&ldquo那是媚蘭跟她的孩子，&rdquo斯佳麗急忙低聲說，&ldquo她病得很重&mdash&mdash我把她帶回來了。
&rdquo 傑拉爾德把手從她的臂上放下，伸展一下他的肩膀。
他緩緩地走向馬車旁，這時才隐約可見昔日的塔拉主人迎接賓客的身影，連他的說話仿佛也是從他朦胧的記憶中發出的。
&ldquo媚蘭姑娘！&rdquo 媚蘭模糊不清地低聲說了些什麼。
&ldquo媚蘭姑娘，這裡就是你的家了。
十二橡樹被火燒掉了。
你得跟我們住在一起。
&rdquo 斯佳麗想起媚蘭經受了這樣長時間的苦難，迅速行動起來。
現實又回到她身邊。
她得先把媚蘭和她的嬰孩安頓在柔軟的床鋪上，再為她做些力所能及的瑣事。
&ldquo她不能走路，得讓人擡着。
&rdquo 這時有拖着腳行走的聲音，從前廊的地窖裡走出一個人影，原來是波克從台階上快步跑下來。
&ldquo斯佳麗小組！斯佳麗小姐！&rdquo他嚷道。
斯佳麗緊緊抓住他的兩隻膀子。
波克，他是塔拉的支柱，像塔拉的磚牆和陰涼的回廊一樣可親！他笨拙地輕輕拍着她，淚珠兒像斷了線似地滴在她手上，嘴裡喊着：&ldquo你回來太好了！太好了&mdash&mdash&rdquo 普裡西放聲大哭，斷斷續續地喃喃說：&ldquo波克！波克，親愛的！&rdquo小韋德見大人也這樣軟弱，壯大了膽子抽噎着說：&ldquo韋德口渴！&rdquo 斯佳麗立刻使喚奴仆了。
&ldquo媚蘭小姐跟她的嬰孩都在馬車上。
波克，你把她抱到樓上去，要特别小心，讓她睡在後客房裡。
普裡西，把嬰兒跟韋德帶到裡面去，給韋德喝點水。
嬷嬷在不在家，波克？跟她說我找她。
&rdquo 波克被她的權威性的語氣所激勵，走到馬車旁，在後車廂裡摸索着把媚蘭連拖帶抱地從她躺了好多小時的鴨絨被上舉了起來。
媚蘭輕輕呻吟一聲，随即躺在波克強壯的手臂上，她的頭像個孩子似的伏在他的肩頭。
普裡西一手抱着嬰孩，一手攙着韋德，跟在波克後面走上寬闊的台階，消失在黑暗的過道裡。
斯佳麗的淌着血的手指急切地抓住她父親的手。
&ldquo她們都好了嗎，爸？&rdquo &ldquo你的兩個妹妹好些了。
&rdquo 然後是一陣沉默，在沉默中有一個可怕得無法用言詞表達的念頭開始形成。
她不能，不能強迫這個念頭說出口來。
她一再把它吞咽下去，可是忽然一陣幹燥，似乎把她的喉頭兩側給粘住了。
這難道竟是塔拉可怕的沉默之謎的答案嗎？這時傑拉爾德開口了，像是在回答她的疑問。
&ldquo你的母親&mdash&mdash&rdquo他剛開口又停住了。
&ldquo母親&mdash&mdash怎麼啦？&rdquo &ldquo你的母親昨天死了。
&rdquo 斯佳麗用自己的手臂緊緊挽住父親的手臂，摸索着走進寬闊的過道。
這裡的一切，即使在黑暗中，她也了如指掌。
她避開高背的靠椅，空空的槍架，有突出的爪形腳的老式餐具櫃，像是被本能牽引着，朝屋子後面埃倫坐着沒完沒了地記賬的那間小辦公室走去。
不用說，母親一定還坐在那張寫字台前，一看見她走進房間，就會擡起頭來，停下手中的鵝毛筆，随即站起身，帶着窸窣的裙環和馥郁的芳香，上前迎接她的疲倦的女兒。
埃倫是不會死的，哪怕爸已說過，哪怕爸像鹦鹉學舌似的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地說：&ldquo她昨天死了&mdash&mdash她昨天死了&mdash&mdash她昨天死了。
&rdquo 奇怪的是她現在什麼感覺也沒有，隻覺得疲倦像沉重的鐵鍊鎖住了她的四肢，饑餓使得她的雙膝發顫。
她此刻最好不要想到母親，等一會兒再去想她，否則她就會變得像傑拉爾德那樣愚蠢地結結巴巴說個不清，要不就像韋德那樣令人厭煩地哭個不停。
波克從漆黑的樓梯上向她們走來，像隻怕冷的動物靠近火堆一樣趕緊貼近斯佳麗身邊。
&ldquo燈呢？&rdquo她問，&ldquo屋子裡為什麼這樣黑，波克？去把蠟燭拿來。
&rdquo &ldquo他們全拿走了，斯佳麗小姐，隻剩下一支，我們留着在暗處找東西用的，也已經快點完了。
嬷嬷在看護卡琳跟蘇埃倫的時候，是拿破布條放在豬油裡點着當燈用的。
&rdquo &ldquo那就把剩下的那支拿來，&rdquo她命令道，&ldquo拿到母親的&mdash&mdash拿到母親的辦公室去。
&rdquo 波克嗒嗒地跑進飯廳，斯佳麗摸索着走進那漆黑的小房間，在沙發上坐下。
她爸爸的手臂仍挽在她的手裡，顯得自己無能為力，隻有求助于别人，信托于别人，正如幼小的兒童和龍鐘的老人那樣。
&ldquo他是一個老人，一個疲乏之極的老人，&rdquo她想，同時又隐約覺得奇怪，自己為什麼對他竟沒有做到關懷備至。
波克端了一隻盆子，上面點着半支蠟燭，走進黑洞洞的房間裡來，燭光搖曳着，室内恢複了生氣。
他們坐着的那張舊沙發，那上面附有書櫥，櫥頂快要碰到天花闆的寫字台，前面放着母親坐的細巧的雕花椅子，一排排架格上依然塞滿了出于她清秀手筆的單據，還有那破地毯&mdash&mdash這一切的一切，景物依舊，隻是埃倫不在了，那檸檬香囊的淡淡香氣不存在了，她眼梢上斜的可親的神情不存在了。
斯佳麗覺得心頭隐隐作痛，好似神經深受創傷已陷入麻木，而又竭力在掙紮恢複知覺。
可是她現在無暇多想這些，來日方長，她悲痛的日子今後有的是。
可是，現在不行！請求你，上帝，現在不行！ 她看到傑拉爾德的油灰色的臉上，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發現他沒有刮臉，他那從前的紅潤的臉膛現在布滿了銀白色的胡須碴子。
波克把蠟燭放在燭台上，走到她的身旁。
斯佳麗覺得，他若真的是一隻狗，一定會把嘴擱在她的膝上，嗚嗚地叫着哀求她撫摸它的腦袋。
&ldquo波克，我們這裡現在還有幾個黑人？&rdquo &ldquo斯佳麗小姐，那些沒出息的黑人都跑了，有的跟北佬去了，有的&mdash&mdash&rdquo &ldquo剩下來的還有幾個？&rdquo &ldquo有我，斯佳麗小姐，還有嬷嬷，她整天都在看護兩位小姐。
迪爾西現在也在陪着兩位小姐。
就是我們三人，斯佳麗小姐。
&rdquo &ldquo我們三人&rdquo，可是這裡本來有一百人。
斯佳麗在她的疼痛的脖子上費力地擡起頭來。
她曉得她說話的聲音得保持堅定。
令她自己也感到驚訝的是，她說起話來，居然鎮靜自若，仿佛從來沒有發生過戰争似的，她隻要一揮手，就可以招來十個家奴似的。
&ldquo波克，我餓壞了。
有什麼可吃的？&rdquo &ldquo沒有，小姐。
全給他們拿走了。
&rdquo &ldquo那麼菜園子裡呢？&rdquo &ldquo他們在園子裡放過馬。
&rdquo &ldquo還有那山芋地呢？&rdquo 波克的厚嘴唇顯現出愉快的微笑。
&ldquo斯佳麗小姐，我把山芋給忘了。
我想它們還在。
北佬從來沒見過山芋，他們還以為是樹根，所以&mdash&mdash&rdquo &ldquo月亮快升起來了。
你去給我們挖幾個烤一烤。
還有沒有玉米粉？有沒有幹豌豆？有雞沒有？&rdquo &ldquo沒有，沒有。
他們把雞全吃了，吃不完的就放在馬鞍上帶走了。
&rdquo 他們&mdash&mdash他們&mdash&mdash他們&mdash&mdash他們幹的壞事難道沒個完的嗎？他們殺人放火還不夠？還要讓女人、孩子和黑奴被他們抛棄在荒無人煙的鄉村裡餓死嗎？ &ldquo斯佳麗小姐，我還有幾個蘋果，是嬷嬷埋在地底下的。
我們今天就吃蘋果吧。
&rdquo &ldquo先把蘋果拿來，再去挖山芋。
還有，波克&mdash&mdash我&mdash&mdash我有點發暈。
地窖裡有沒有酒？即使是黑莓酒也行？&rdquo &ldquo哦，斯佳麗小姐，他們到的第一個地方就是地窖。
&rdquo 饑餓、困倦、疲憊以及種種沉重的打擊混雜在一起，使她突然感到一陣惡心，一陣眩暈，她連忙緊緊抓住那刻着玫瑰花的椅子的扶手。
&ldquo沒有酒，&rdquo她木然說道，記起了地窖裡一排排無窮無盡的酒瓶子。
忽然靈機一動。
&ldquo波克，爸埋在葡萄棚底下的那隻橡木桶裡的玉米威士忌呢？&rdquo 波克的黑臉上又閃現出一絲微笑，是一種尊敬和愉快的微笑。
&ldquo斯佳麗小姐，你真是好樣的！我把那桶早給忘了。
不過，斯佳麗小姐，那威士忌不是好酒，它埋在那裡不過一年，而且太太小姐們喝威士忌也不太合适。
&rdquo 黑人多蠢！除非人家告訴他們，他們自己動不出任何腦筋，而北佬還要解放他們。
&ldquo這會兒酒對我這個女主人和我的爸都有好處。
快去，波克，把酒桶挖出來，給我們拿兩隻杯子，再拿點薄荷和糖，我要把威士忌調成冷飲。
&rdquo &ldquo斯佳麗小姐，你曉得塔拉早就沒有糖了。
他們的馬把薄荷全吃光了。
他們把玻璃杯也全打破了。
&rdquo 他要是再說一聲&ldquo他們&rdquo，我就要尖叫起來了。
我實在受不了啦，她想。
随後，她大聲說道：&ldquo好吧，快去把威士忌拿來。
我就喝純威士忌好了，&rdquo見他轉身要走，又加了一句，&ldquo等等，波克。
要做的事情太多，我一下子想不起來&hellip&hellip噢，對了。
我帶回來一匹馬和一匹奶牛。
那牛急着等擠奶，把馬從車上卸下來，給它喝點水。
去叫嬷嬷看管那奶牛。
跟她說一定要把那牛安頓好。
媚蘭小姐的嬰兒要是沒奶喝就得餓死，還有&mdash&mdash&rdquo &ldquo媚利小姐她&mdash&mdash不能&mdash&mdash？&rdquo波克知趣地沒有說下去。
&ldquo媚蘭小姐沒有奶水，&rdquo我的上帝，母親要是聽到這話，準會暈過去的！ &ldquo那麼，斯佳麗小姐，我家迪爾西可以喂媚利小姐的孩子。
迪爾西剛生了個孩子，她的奶水夠兩個孩子吃的。
&rdquo &ldquo你又添了個孩子，波克？&rdquo 孩子，孩子，孩子。
上帝為什麼要創造這許多孩子？可是，不，上帝并不曾創造孩子。
是那些愚蠢的人創造的。
&ldquo是的，一個大胖黑孩子。
他&mdash&mdash&rdquo &ldquo去跟迪爾西說，不要去管兩位小姐了，我會去照顧她們的。
叫她去給媚蘭小姐的孩子喂奶，再給媚蘭小姐幫幫忙。
叫嬷嬷去照管奶牛，把那匹可憐的馬趕進馬房裡去。
&rdquo &ldquo馬房沒有了，斯佳麗小姐，被他們拆掉當柴燒掉了。
&rdquo &ldquo再不要跟我說&lsquo他們&rsquo幹過些什麼事。
去叫迪爾西照顧媚蘭小姐母子。
你去把威士忌挖出來。
再去掘些山芋。
&rdquo &ldquo可是，斯佳麗小姐，我沒燈怎麼去挖？&rdquo &ldquo你不能拿根柴點着嗎？&rdquo &ldquo柴也沒有了&mdash&mdash他們&mdash&mdash&rdquo &ldquo你自己去想辦法&hellip&hellip怎麼辦都行。
可是你得把它們趕快挖出來。
快去。
&rdquo 波克聽她口氣嚴厲，急忙走出房間，隻剩下斯佳麗和傑拉爾德在一起。
她輕輕地拍拍他的腿，發現他大腿上因經常騎馬而發達的肌肉現在已萎縮了。
她得想辦法幫他擺脫這麻木的狀态&mdash&mdash可是她不能問起母親。
那得等到她自己心理上承受得了時再說。
&ldquo他們為什麼沒有把塔拉燒掉？&rdquo 傑拉爾德默默地朝她看了一會，好像沒有聽見她說什麼似的，于是她重又問了一次。
&ldquo為什麼&mdash&mdash&rdquo他不敢斷定地答道，&ldquo他們拿這房子做了總部。
&rdquo &ldquo北佬&mdash&mdash在我們家裡？&rdquo 她心中油然升起一種感情，仿佛這可愛的四壁都已受到玷污。
這屋子是埃倫住過的，是神聖的，可是那些人&mdash&mdash那些人&mdash&mdash住了進來。
&ldquo是的，女兒。
他們到這裡來之前，我們隔河看見十二橡樹升起了濃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