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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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年拖洗得木質紋理分明,他突然也感染上融的惶恐,連陽光照射的這實實在在的地闆也變得有些古怪,是不是就這樣真實,不免也懷疑起來。

    人不可能了解這個世界,而這個世界的存在全憑個人的感覺,人一死這世界也就渾渾然,或者也就不存在了,那麽,活著還有甚麽确定的意義? 他上大學之後,融在農村修小水電站,當了個技術員,還相互通信,這種讨論繼續了好一段時間。

    這種認知竟動搖了他們在學校得到的教育,同為人民服務建設一個新世界那确定無疑的理想全然不同。

    他於是懼怕生命消失,所謂使命感或人生的抱負都仿佛失去著落。

    現如今,卻連活下去都成為沉重的負擔。

     他敲了半個多小時縣城郵電所的門,臨街幾個窗子都敲遍了,終於亮燈,有人起來開門。

    他說是從幹校來的,有公文要發重報。

    寫電文時也很費周折,得用冠冕堂皇的詞句,根據有關下放人員的文件規定,又要讓他這位多年斷了聯系的同學懂得事情急迫,盡快給他找個能落戶的公社,并火速電覆一個接受他當農民的公文,又别引起這郵電所發報人對他的懷疑。

     回去的路上,經過隻有幾間簡易平房的火車站,燈光昏黃,照著空寂的站台。

    兩個月前,軍代表指派他和十多個算是身強力壯的青年,來車站接應他們機關新下來的大批職工、幹部和家屬,老人、病人和小孩也都未能幸免,整整一趟專列幾十個車廂,站台上卸滿了鋪蓋卷,箱子、桌椅、衣櫃之類的各色家具,還有腌鹹菜的大缸,就像是逃難。

    軍代表叫做 “戰備疏散”,黑龍江中蘇邊境的武裝沖突把京城的火藥味弄得濃濃的,連幹校也傳達了林副統帥簽署的 “一号戰備動員令”。

     一口大缸搬下車來磕裂了,腌鹵流了出來,到處彌漫一股酸菜味。

    原先在機關看後院大門的老頭,仗著是工人出身便破口大罵,不知罵的誰,也沒人阻止,總歸他一冬的鹹菜白白糟踏了。

    人人都守在自己那堆家當前,寒風中裹住圍巾縮個腦袋,默默坐在行李卷和箱子上,聽候點名分配到幹校附近的一些村子裡去。

    臉蛋凍得紫紅的孩子在大人身邊嗚咽,也不敢放聲哭鬧。

     好幾個公社動員來的三百多套大車堵塞在站台外,騾馬噴鼻嘶嗚,空中鞭子直響,比農村集市還熱鬧。

    農民們不是捏著事先分發的紙條子站在大車上吆喝,便擠來竄去,叫号領人。

    一輛小汽車卡在騾馬車之間進退兩難,領章帽徽鮮紅的宋代表披件軍大衣終於從車裡出來了,上了站台,登上個木箱子,指東劃西。

    領導幹校的宋代表号兵出身,革命資曆算不了甚麽,可也算馳戰過疆場,卻指揮不動這幫農民的大車,越弄越亂。

     從中午到天黑,人總算一車一車領走了,站台上依然到處堆的沒能拉走的家具和木箱。

    他和幾個哥們由軍代表指定留下來看守。

    别人都到車站的候車室去避風,他一個人用木箱和衣櫃壘起個擋風處,又買了瓶燒酒和兩個摻了玉米面凍得硬梆梆的饅頭,鑽進蓋上帆布的角落裡,望著站台上昏黃的燈光,他想到娶妻,要有女人和孩子便也可以同那些有家小的一樣,借住到村裡農家。

    橫豎是種地,多少也可以有間土屋,脫離人盯人的集體宿舍,連說夢話都擔、心人聽見。

     他想起一年前工廠和學校尚未由軍隊管制,到處在武鬥,長江堤岸下的一個小客棧裡,同那無處可藏的大學女生過的那一夜。

     “我們命中注定是犧牲了的一代”,這姑娘給他的信中居然敢這麽寫,想必也處於絕望的境地。

     這是一個沒有戰場卻處處是敵人,處處設防卻無法防衛的時代。

    他已經到了無可再退的地步,隻想在農村有間屋,同個女人厮守一起,不再有任何别的奢望,可就連這種可能眼看也要喪失掉。

    天亮前,他騎車趕回村裡。

    老黃夫婦守了一夜沒睡,他們穿好了衣服,從北京帶來的煤爐也生著了,屋裡暖和起來。

    黃的妻子已經拼好了面,要給他做碗面湯。

    他沒有推托,晚飯沒吃,來回四十多公裡一直緊踩快趕,也餓得不行了。

    他們看他把一大碗面呼呼吃完。

    出門前他向他們揮手,說他沒有來過。

    他們也重複說,當然,沒有來過,沒來過。

    能做的他已經做完了,再就看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