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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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意顯得十分輕松,大聲嚷嚷: “你這房裡好小呀!也沒個地方可以坐的。

    ” 她分明來過,當然是趁老譚不在的時候,那時穿的連衣裙,領口開得很低,背上的拉鍊一扯,便可撩開親到她的奶,不像這會兒改穿一身軍裝,松松一系的大長辮子也剪成了兩把刷子,用橡皮筋紮著,部隊女兵标準的發式—也是現今紅衛兵的款式。

     “你弄點茶呀,渴死啦!” 林還故意敞開房門,站在門檻上掏個小手帕直插,顯然要讓院裡在窗後張望的鄰居明白,他們來查抄的并非是他,把這番查抄也弄成像串門一樣熱鬧。

     他趕緊給大家泡茶。

    那幾位都說不用,不用,可已經敗壞了這場清查具有的森嚴的氣氛。

    再說,平時大家都認識,沒帶紅袖章之前看不出家庭出身的界線,彼此彼此,似乎是平等的。

    紅衛兵的頭兒大年,一個胖墩墩的嘎小子,平時午間休息同他一起打乒丘、球,他們混得還熟。

    大年的父親是部隊師政委,戴的是他老子的舊軍帽,洗得淺黃發白,紮的也是現役軍人都不用的舊皮帶,更顯出血統的革命接班人氣派。

     紅衛兵剛成立的時候,他和一些非 “紅五類”出身的青年也應邀列席會議。

    這大年嶄露頭角,騎坐在長桌的一端,對沒資格入紅衛兵的青年們說: “今天來列席我們紅衛兵會議的都算是咱們革命隊伍的同路人!”還指名道姓沖他說, “你當然也是!”以示不外。

    可他讀過一聯共黨史一,知道 “同路人”到頭來意味甚麽。

    這突然襲擊要不是林通風報信,查到他這些稿子的話,他可不就毀在這小子手裡了。

     大年一時還沒拉下臉;隻是說: “我們來查抄譚信仁的反動罪證,同你沒關系,哪些是你的東西?都分分開。

    ” 他也做出笑臉,詛: “東西都分開了,還有甚麼要幫忙?” 他們也就都說: “沒你的事,沒你的事,哪是他的書桌?,” “那張,抽屜都沒上鎖。

    ” 他指點給他們,站到一邊,這話算是他對同屋老譚能做的唯一的辯護,同時也就劃開了界線。

    他事後才知道,就在他下樓騎車往這裡猛趕的時候,機關大樓的前廳裡貼出了紅衛丘一的通令: “揪出曆史反革命分子譚信仁!”老譚就此隔離在機關大樓裡,失去人身自由。

     他們翻出了譚的筆記本、譯稿、信件、照片和英文書籍。

    譚業馀翻譯點英文小說,也都是亞非作家頗為革命的作品。

    可有本英文小說封面是個半裸的洋女人,這書便也擱到一邊。

    抽屜墊底的舊報紙下;還翻出個白信封,打開竟然有幾隻避孕套。

     “這老東西還幹這檔子事!” 大年拎出一隻,晃了晃,大家都笑了。

     不是當事人樂得輕松,人人都顯示出清白無辜,他和林也都笑了,但避免目光相遇。

     後來在批鬥老譚的群衆會上,追查有 “不正當兩性關系”的這女人,懷疑是特務網路,譚不得不交代出這個寡婦,當即便通知這女人工作單位的紅衛兵,也抄家了。

    譚的抽屜裡”些感傷的舊體詩詞,也許是寫給那女人的,都成了 “懷念失去的天堂,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鐵證。

     紅衛兵們見屋内磚地上有兩塊松動的磚,撬了起來。

     “要不要找鄰居借把鐵鍬?” 他故意問大年,免得也處於受查抄的難堪境地,同時也想惡作劇一下,不如挖地三尺作考古發掘,恐懼來自事情發生之後。

    他去隔壁退休的老工人屋裡借來把鐵鎬—他們還真挖起來,弄得滿屋泥土和碎磚沒處下腳,鎬便扔下了,沒人再動手。

     他後來才知道,機關的保衛處得到街道居民委員會的報告,說這屋裡有無線電發報機聲響,報告的想必就是隔壁鄰居那位姓黃的老工人。

    他和譚上班去了,這退休在家的老頭聽見上鎖的房門裡志關了的收音機裡的雜音,想當然以為在秘密發電報,要能抓出個敵人,便足以證明對領袖和黨一片忠心。

    查抄之後,他在院子裡同這老家夥照面,那老臉上的皺紋依然堆滿笑容。

    災難就這樣從他身邊擦過。

    紅衛兵們走了,他望著一屋子挖開的磚塊和泥土,、心想到等災難也這樣落到自己頭上就晚了,這才下決心,把那些稿子和日記付之一炬;終於埋葬了他的詩情,童年的記憶,青少年的自戀、幻想和當作家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