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翅(上)

關燈
如果有一天你能成為天使,你的背上會插上翅膀。

     蕭子彥在操縱飛行機進行今天的例行巡查時,看着地面上那些方方正正的農田和一幢幢象是玩具一樣的房子,突然想起小時候有人對自己說過的一句話。

     那時他還是個孩子。

    那時他每天想的,都是有朝一日能和飛鳥一樣自由在藍天翺翔。

    當有一天他在對一群大人說出這個志向時,惹來了一片笑聲,其中有人對他說了這麼一句話。

     帝國風軍團第三百人隊的百夫長蕭子彥在飛行機穿過白雲時,突然又想起了這句話。

     也許是少年時的夢想,每當架駛着飛行機飛過藍天時,他總是象第一次飛行那樣激動。

     天空是柔嫩的藍色,透明得象一汪水,好象連自己的人都能溶在裡面。

    蕭子彥熟練地操縱着飛行機的機關,讓飛行機象一隻輕快的鳥一樣掠過白雲。

    每一次飛上天空,他總有一種驚喜,每一次掠過白雲,聽天風吹過耳邊時,他的心總會象第一次嘗到愛情滋味的少年一樣跳動起來。

    白雲慵懶如醉,風聲也溫柔得象少女的私語,也許隻有在這兒,他才真正找到了隻屬于自己的所在吧。

     想着,他不禁擡起頭,看了看更高處。

     飛行機并不能飛得太高,太高了便無法起到巡查的作用。

    但是每一次執勤時,他總是不由自主地向高處飛,總是希望天風将自己吹到白雲深處,飛到那個無人可知的世界去。

     他的手指不自覺地滑動,飛行機的速度和方向都有了微妙的改變,坐在後座的湯維不由自主地叫道:蕭隊官! 嗯? 蕭子彥熟練地操縱着飛行機。

    巡查時并不需要嚴格編隊,各人可以任意發揮,隻要一隊相差不太遠就可以了。

    但是現在蕭子彥的飛行機已經離其他幾架都有了相當的距離,他雖然統率的是個不滿員的百人隊,實際能夠飛上天空的隻有二十多人,而飛行機也隻剩了十一架而已。

    現在跟在他身邊的隻有五架,那五架飛行機正努力地跟随着他,但他們都做不出蕭子彥那種花哨的動作,隻能循規蹈距地飛行,因此相距已越來越遠了。

    湯維是風軍團新來的士兵中成績最好的一個,但也仍然不能獨自飛行,今天跟随蕭子彥巡查,也是為了讓他多點經驗。

     間隔越來越遠了,蕭隊官,這樣不好吧。

     蕭子彥把手擱在操縱杆上,笑道:小湯,你害怕了? 湯維沒說什麼。

    沒有否認,那就是默認吧。

    蕭子彥有些想笑,他想起自己第一次飛上天空時,讓那些老兵大吃一驚。

     我好象是天生屬于這天空吧,對于大地,反而更顯得陌生。

     蕭子彥有些自嘲地想。

    他的飛行成績一向為風軍團之冠,但馬術卻糟糕之極,隻能說勉強不會從馬上掉下來而已,這也使得他一直隻是風軍團的百夫長。

     蛇人被掃平時,風軍團到達了全盛時期。

    那時有八百人,五百架飛行機,是四相軍中編制最小的一個。

    以如此小的編制能與龐大的地、水二軍團并列,功勞甚至還在火軍團之上,風軍團的統領邵風觀功不可沒。

    但是随着戰勢日益嚴峻,風軍團的減員極為嚴重。

    而風軍團對士軍要求極高,以前的新兵沒有訓練三個月以上是不能上天的,隻有兩年以上的老兵才可以單獨駕駛飛行機,現在卻隻能訓練一個月,但即使如此,要補充士兵還是難而又難。

    現在的風軍團一共隻剩了三百餘人,象蕭子彥這樣進入風軍團已有三年的老兵隻剩了不到一半,以前的八個百人隊每一個都已大大不滿員,象蕭子彥這個第三百人隊實際上隻剩了四十幾人,一大半還是從沒飛行經驗的新兵。

    風軍團的大部跟随楚帥正在天水省與來犯的共和軍激戰,蕭子彥他們這支百人隊則被借到東平城助守。

     戰事交錯,前哨屢次易手,現在攻來的共和軍不論從軍力還是攻擊力都與帝國軍相埒,可以說從一開始就注定了這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拉鋸戰。

    隻是,經過七年對蛇人之戰,帝國已是國庫空虛,民心也開始離棄帝國了。

    雖然帝國的上層官僚們仍在日日宣稱民心所向,共和叛匪指日可滅,但蕭子彥知道,那隻是一句假話。

    不僅是大江以南共和軍的地界上,便是大江以北帝國一向控制的地區,許多民衆都在偷偷傳說共和軍的好處。

    共和軍不征稅,不納糧,在那兒人人有飯吃,人人有衣穿,生活幸福,連那兒的天空都似乎比帝國要明朗許多。

     共和軍現在真的那麼好麼?蕭子彥不知道。

    隻是他記憶所及,共和軍的大本營五羊城卻絕對沒有傳說的那麼好,那時依然是哀鴻遍野,餓殍滿地。

    為了準備還未到來的與帝國軍的戰争,早在與蛇人戰争時期,共和軍也一樣抽取極重的賦稅,僅僅比帝國稍微少一些而已。

     離開五羊城也有五年了。

    他歎了口氣,他是五年前加入帝國軍的,那一年楚帥發動了對蛇人的毀滅性攻擊,一舉摧毀蛇人大本營,将蛇人盡數消滅。

    那一年他隻道戰争已經結束,和平終于到來,可以解甲歸田,安享太平了,可誰都沒想到戰争遠遠沒有結束,在與蛇人交戰時并肩作戰的帝國軍和共和軍又開始了同室操戈的新一輪角逐。

     難道戰場永遠都不會結束麼?蕭子彥的心頭微微一陣疼痛,耳邊仿佛又響起了小靜的聲音。

     十八歲以前他就一直住在五羊城。

    他是個孤兒,連父母是誰都不知道,隻知道父母死在蛇人刀下,自己還是個嬰兒時就由師傅收養。

    師傅是五羊城有名的镖師,如果按師傅的意思,蕭子彥以後娶了小靜,就可以繼承镖局,安安穩穩地過日子雖然也不見得如何安穩。

    可是他自幼就想着要從軍,殺盡蛇人,在十八歲那年偷偷離開了家,加入了軍隊。

     他的本意是想加入當時駐守在五羊城的共和軍的,可是陰差陽錯,他加入的卻是路過五羊城的帝國軍軍隊。

    這些年來,随軍東征西讨,眼看着帝國軍和共和軍的關系一天天惡化,直至分道揚镳,刀兵相見,他就時常有種造化弄人的苦笑。

    他想起小時候師傅常常說的差之毫厘,失之千裡的話,有時,生命中一個小小的意外就會把将來全都改變了。

    那一次如果不是提前離開了家,自己一定會加入共和軍吧,說不定,現在就會是自己要對付的敵軍中的一員了。

     蕭隊官,我們該回去了吧。

    湯維在後座有點不安地說着。

     好吧。

    蕭子彥看了看身後,那幾駕飛行機已經落後很多了,而且越飛越低。

    看來,那些士兵已經到了極限,畢竟風軍團中蕭子彥這樣的優秀隊官也僅僅三四個而已。

    他熟練地搬動着飛行機的機關,正準備掉頭,眼角處忽然看到遠處的一點煙塵。

     這樣的煙塵他看得多了,是軍隊行軍時揚起的塵土。

    他道:小湯,發信号,讓他們回去,我再去看看。

     湯維也已經看到了南邊的異樣,他道:好。

    從座位邊取出了兩面小旗,舉起來打了幾下旗語,另幾艘飛行機見到信号,掉轉頭向東平城飛去,蕭子彥等他發完信号,道:小湯,坐穩了,我們走。

     飛行機雖然裝着噴射器,可以在空中得到二次推進,但畢竟飛不了太遠。

    駕駛飛行機,必須不斷捕捉上升氣流,這樣才能在空中盤旋上升,否則很快便會落地。

    蕭子彥操縱飛行機極有天賦,可以在空中停留大半天,一般人卻做不到這一點了。

    那些煙塵隔了數裡路,以風軍團另外人的水平,還飛不到那裡。

     随着他扳動機關,飛行機忽然一側雙翼,鑽天直上,速度也快了許多。

    湯維雖然随蕭子彥執勤許多次,卻還是第一次見飛行機飛行這等快法,雙手緊緊抓住座位前的把手,動都不敢動,一臉色都有點白了。

    蕭子彥膽大包天,飛行機沿着氣流急速飛行,有時甚至翻過身來,那時湯維幾乎以為天地霎時翻轉,看着下面那些山山水水都變得渺小不堪,他的心幾乎要跳出喉嚨口。

     湯維剛入伍時,風軍團的老兵便和他們這批新兵說起風軍團有四子,蕭子彥正居其一。

    這四子戰功赫赫,以操縱飛行機時的技巧著稱,雖然名列第一的趙子能已經戰死,但剩下的三子也足以讓敵人膽寒。

    這一次風軍團統領邵風觀将軍将蕭子彥這支百人隊派到東平城,自是對蕭子彥大為器重,也希望蕭子彥能夠不負重托,守住東平城。

    可是,蕭子彥自己知道這擔子有多重。

    雖然現在帝國軍仍然捷報頻傳,可是他在楚帥和邵将軍臉上看到的卻是另一回事。

     和一場戰役的勝負無關,戰争必須是全面的。

    雖然四相軍團屢戰屢勝,可是每次勝利後得到的不是民衆的歡呼,而是他們的冷遇。

    與戰事相反,帝國的口碑在民衆心目中越來越差。

    前線将士浴血奮戰,帝都的宗室和大小官吏依然醉生夢死,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在這種現狀下,帝國軍依然還能作戰,已經算得上是個奇迹了。

     蕭隊官,快到了。

     此時飛行機已快到下面那支部隊上方。

    在飛行機上看下去,可以看得到有些共和軍士兵正向上指指點點,他們多半也看到這架飛行機,正在談論。

    風軍團主要在西北一邊協同作戰,對于這兒的共和軍來說還是很新鮮的,可能很多人從來沒見過飛行機。

     在這些談論的共和軍中,會不會有童年時的玩伴?不知為什麼,蕭子彥突然想起了這些。

    雖然這完全有可能,但從軍以來,他還從來沒有在共和軍中發現自己認識的人。

     如果碰到那時的同伴,是不是也該生死相搏,難道真的要殺了他麼?蕭子彥一陣茫然。

    他到現在為止,還沒有直接殺過一個人,但死在他手上的敵人隻怕也有上百個了。

    每次從飛行機上擲下震天雷時,他的心中就是一震。

    聽到下面的巨響,他總是在計算着會有多少人死在這一聲爆炸中。

     這一次又要開始了吧。

    雖然帝國的收入有一大半都充作軍費,但還是越來越少,連風軍團的飛行機都得不到補充,帶到東平城來的震天雷并不太多,但蕭子彥還是相信一定能擊退敵人的攻勢。

     飛行機在空中打了個盤旋,下面的情景已一覽無餘。

    這次共和軍派出的部隊綿延數裡,浩浩蕩蕩,将一條大道都占滿了。

    蕭子彥微微皺了皺眉,默默地算着敵人的數目,湯維忽道:大約有六萬人。

     六萬人麼?蕭子彥也不想再去算了。

    湯維測算的本事在風軍團中也是小小有名的,以前那些新兵閑來無事,拿一小把白米賭着玩,要人看一眼馬上報出一個數字,誤差在十粒以内的算嬴,湯維幾乎每次都大獲全勝。

    他既然說是六萬人,那誤差最多不會超過一兩千。

    現在東平城有兵力兩萬多,共和軍的大部隊都在天水省與四相軍團角逐,還能派出六萬人的大部隊攻打東平城,即使這支部隊不是身經百戰的精兵,也是難以應付的,看來共和軍對東平城是勢在必得。

     ※※※ 六萬人! 鐘禺谷手中的茶杯一晃,茶水都濺了一些在幾案上。

    作為剛提升的下将軍,被授予守禦大江東部重鎮東平城之責,這個年輕将軍本該意氣風發,不可一世,然而經曆過的幾場大戰讓這個年輕人也變得畏頭縮尾。

     蕭子彥道:鐘将軍,敵人數量雖重,但隊列不整,看來也都是些新入伍的士兵,戰鬥力不會太強。

     可畢竟有六萬的兵力。

    鐘禺谷将茶杯放到桌上,沉思着看着牆上的一張地圖。

     那是東平一帶的設防圖。

    東平城附近山丘林立,卻都是些低矮的小山包,樹木高大,很利于設伏。

    在東平城南門外有兩座名為左輔、右弼的小山,上面各設了一個石堡,駐有兩千人的兵力,與東平城成犄角相倚之勢,因此東平城的防禦力在帝國諸大堅城中也是數一數二的。

    鐘禺谷看了看,忽道:叛軍幾時能到城下? 按他們的行軍速度,明日便到了。

     鐘禺谷想了想,道:傳令下去,讓輔弼二堡守軍退回城中,将城堡毀去。

     蕭子彥還沒說出話來,邊上的衆将先都大吃一驚,有個将領叫道:鐘将軍,這可使不得! 這人名叫馬耀先,軍銜是都統,僅次于鐘禺谷的下将軍,是東平城的第二号将軍,也隻有他能當面反駁鐘禺谷。

    他比鐘禺谷要大十多歲,但現在官職反在鐘禺谷之下,向來對鐘禺谷不服氣,因此說話也很不客氣。

     鐘禺谷看了他一眼,道:馬将軍,你有何高見? 馬耀先捋起衣袖,道:鐘将軍,輔弼二堡與東平城唇齒相依,若失二堡,敵軍便能以此為據戰進攻城内,東平城的守禦将會更加困難。

    而有此二堡,敵軍無法攻到城下,防守要容易得多。

    馬耀先的口齒遠不及鐘禺谷,這一席話也說得磕磕絆絆,但這番話卻也大有道理,蕭子彥不由暗自點頭。

     鐘禺谷道:若兩軍兵力相若,自然不錯。

    但眼下叛軍兵力是我軍三部,防守二堡要分兵四千,一旦敵人将兩堡團團圍住,無法補充補給,馬将軍以為兩堡能守幾天? 馬耀先道:左輔右弼二堡的辎重可以堅持十餘天,而這十餘天内,從東平城發兵,足以将敵軍擊退,那時再趁機補充辎重,有何不可?鐘将軍若是膽小,末将願領四千人守禦二堡。

     他這番話已是大不客氣了,幾乎在直斥鐘禺谷膽怯。

    鐘禺谷臉上微微發紅,猛地站起來,喝道:馬将軍,你若真能守住,自然是好。

    可萬一左輔右弼二堡失守,東平城軍力大損,此罪你可能擔當? 馬耀先道:當然可以!若二堡失守,我義不獨生,唯死而已。

     馬耀先的喉嚨原本就很響,此時一急,臉紅脖子粗的更象是在吵架,幾個官職低一些的臉都吓得有點白了。

    敵人還未到城下,守将就已經先起了内讧,這可不是個好兆頭。

    蕭子彥是個客将,也不好多插嘴,心中卻有些失望。

     帝國真個已是到了末路了吧,連将領都不團結。

    他無聲地歎了口氣,正想打個圓場,忽然聽得有個人道:兩位将軍,請聽我一言,不知可否? 這人聲音溫和,字正腔圓,語氣也不緊不慢。

    蕭子彥認得這人,此人名叫許寒川,是東平城的行軍參謀之首。

    這人雖是文職,長得也文質彬彬,據說槍馬娴熟,便是尋常武将也不是他的對人。

    這許寒川年紀不到四十,頗饒智謀,在東平城算得上是鐘、馬二将之下的第三号人物。

     聽得許寒川的聲音,馬耀先倒是平靜了許多,道:許參謀請說。

     東平城城中兵力不足,若敵人有長久圍困之舉,守輔弼二保較諸守城确是要難上數倍。

    當初風軍團統領邵将軍建此二堡,實是着眼于進攻,蕭将軍你說可是? 蕭子彥聽他問到自己,站起來道:許參謀所言甚是。

    但攻守原是一體,不可執于一端,輔弼二堡與東平城相輔相承,确是不可輕言棄守。

     馬耀先聽蕭子彥這般說,點了點頭道:蕭将軍說得很對。

    我說 許寒川心知若被馬耀先搶過話頭,隻怕又要磕磕絆絆地說上一大通,忙道:正是此理。

    但鐘将軍所慮亦有道理,要守左輔右弼二堡,付出的代價也不在小,東平城兵力不足,分兵四千去守這兩個堡,便是本末倒置。

     馬耀先聽得一頭霧水,道:許參謀,你既說不能失去,又說不能守,到底是什麼意思? 許寒川撚了撚胡須,微笑道:我是說,若敵軍有圍城之議,二堡守禦得不償失。

    兩全之計,是要充份發揮左輔右弼二堡之效,一舉破敵。

    敵人想打持久戰,我軍便給他們一個下馬威,将其殲于城下。

     馬耀先聽到此時才明白許寒川是附和自己的,忙不疊點頭道:正是正是。

    叛軍烏合之衆,不值一哂,一鼓作氣,定能将他們擊散。

     他說得勇氣十足,一些将領也都随之擡起了頭,似乎正如馬耀先說的一樣,勝利已是唾手可得。

    蕭子彥雖然覺得鐘禺谷棄守左輔右弼二堡之議過于保守,可也不同意馬耀先說得那麼輕松,他先前以為許寒川定是同意鐘禺谷的見解,沒想到許寒川居然會附和馬耀先,不由大為吃驚。

    他印象中的許寒川頗為持重,怎麼也想不到居然會如此冒進。

    他張了張嘴,正待說句什麼,鐘禺谷已先道:許先生,你以為憑借輔弼二堡與叛軍決戰,正是上策麼? 許寒川走出隊列躬身一禮,道:鐘将軍深通兵法,難道忘了百裡行軍而蹶上将之理麼?據寒川看來,我軍有三勝之機。

    其一,敵軍遠道而來,定已疲憊不堪;我軍以逸待勞,正是生力軍。

    其二,據蕭将軍所言,敵軍隊伍散亂,定是烏合成軍;我軍身經百戰,精銳無匹。

    其三,敵軍補細既難,駐紮之地又無險可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