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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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記得以前聽跟随鄧都督出過海的老兵說過,海中有一種兇猛之極的大魚,名叫海鲛,性情兇殘,聞到一絲血腥味就會聚攏來,能一口将人咬成兩段。

     這時,海鲛已越聚越多,船頭大概有十幾條了。

    水軍團雖然是水軍,但這批人大多沒出過海,還是頭一次看到海鲛,都看得目瞪口呆。

    這群海鲛搶食了一陣人肉,忽然又互相撕咬起來,有一條海鲛被咬得肚破腸流,卻還在追咬别的魚,破軍号雖然離水好幾丈高,仍然聞得到一股血腥味。

     柳風舞隻覺眼前也有點暈眩。

    他握了握拳,閉了閉眼,想讓自己清醒一些。

    這時卻聽得一陣驚呼,有人叫道:有人掉下海了! 他猛地睜開眼,正見眼前有個人影正往下落。

    這人是白色長衣,正是個童女。

    她本就站在柳風舞前面不遠,大概被這一股血腥味沖得立足不定。

    此時她還在空中,一身長衣被風吹起,好象淩風飛舞,但人人都知道隻消那些海鲛聚過來,那她便要成為第二件祭品了。

     那個女子的頭發被風吹亂了,正露出半邊臉,柳風舞隻覺眼前一花,猛地抓起搭在欄上的一根鐵錨,叫道:快幫我抓着!他飛身一躍,已跳出船欄。

     柳風舞動作太快,邊上那些士兵還不曾省悟過來,他已經跳了出去,幾個手快的一把搶住繩子,用力拉住,這時柳風舞已經離水面還有數尺,他看見有兩條海鲛已向那水中的女子遊來,仰頭喝道:快放繩子! 他喊得雖急,但這繩子此時有十來個士兵抓着,一時也放不下來。

    他眼見有一條海鲛已*近了那女子,心中大急,人踩在鐵錨上猛地一躍,手已自腰間拔出刀來。

     他跳下去的地方離那女子還有丈許,鐵錨挂在船邊正在搖晃,此時正晃向那女子一邊,相距隻有五六尺。

    柳風舞一躍足有六七尺,正踩到一條海鲛背上,他一刀直落,腰刀刺入那海鲛頭頂。

    這條海鲛哪裡受得住這等痛楚,一個足有六尺長的身軀猛地一晃,柳風舞隻覺象是被烈馬撞擊一般,人一下失去平衡,腰刀已脫出海鲛體内,人也被這海鲛甩了下來,嗵一聲落入水中。

     這條海鲛吃痛之下,猛地張開嘴,向柳風舞咬過來。

    這時柳風舞已落在水中,他水性雖然精熟,但泳術無論有多麼高超,終無海鲛靈活,他心知逃不過,踩着水,正待用刀還擊,卻聽得箭矢破空之聲,那海鲛腮邊已中了一箭,護痛之下,猛地沖出水面足有三四尺,一個長長的身軀又平平落下,濺起一大片水花。

     柳風舞被這陣水花濺得眼裡生疼,人也沉入水中。

    他能水中視物,在水中看上去,隻見那條海鲛受了兩道重傷,還在拼命掙紮,傷口正不住淌血,邊上一條海鲛猛地沖過來,在這海鲛肚腹上咬去了一塊,這條海鲛受傷雖重,卻仍是兇狠異常,反口又咬住了那條海鲛,兩條大魚咬作一團,海面也象煮沸了一般翻滾,那個女子浮在海面上,離他不過三四尺遠。

     柳風舞心知若不趁現在救人,那連自己也回不去了。

    他把腰刀咬在口中,向那女子遊去。

    一到她身邊,他舒左臂攬住了那女子,正待向船邊遊去,頭剛探出水面,隻覺一股血腥氣撲面而來,一條鲛魚正向他咬到。

     那幾條鲛魚已全向這兒遊過來了。

    柳風舞左手還攬着這女子,右手從嘴邊取下刀來,大喝一聲,一刀貼着水面削去。

    在水中不象在岸上那樣用得出力道,但他這一刀仍是勁力十足,一刀正砍在那海鲛尖尖的鼻子上,将海鲛的鼻子也砍下一塊來。

     海鲛吃痛之下,一口咬住了柳風舞的腰刀。

    即使在水中,柳風舞也聽得那海鲛咬着刀身發出的尖銳之聲,但如一把鐵鉗在扭動。

    他右手猛一用力,将腰刀刀刃豎直向下,海鲛正在用力,腰刀登時将它的嘴角割成兩半,脫了出來,但這海鲛卻還象咬着腰刀一般,一顆巨頭仍在左右搖擺。

     柳風舞在戰場上也經曆得多了,從不曾見過這等兇惡的海魚,他不禁一陣心悸,人也一呆。

    這時隻聽得唐開在船上叫道:柳将軍,快抓住! 唐開又放下了一根鐵錨。

    這回因為是對準着放下來的,就在柳風舞頭頂。

    柳風舞将腰刀仍往嘴裡一含,隻覺刀身上也是一股血腥味。

    這條海鲛剛才正搶食人肉,也不知這股血腥味是嘴裡的人血還是海鲛自己的血,柳風舞也不敢多想,雙手一用力,将那女子放在鐵錨上,自己一手拉着錨齒,另一手又把腰刀拿了下來,叫道:快拉! 唐開在船上一用力,盡管鐵錨上挂着兩個人,加上鐵錨本身重量,着實不輕,他拉得卻仍是行有餘力。

     剛拉出水面,那條鲛魚忽然又沖出水面,向柳風舞撲來。

    柳風舞猛地蜷起腿,那條海鲛咬了個空,猛地撞在船胸闆上,咚地一聲響。

    柳風舞仰起頭叫道:快拉!快拉!他跳下水時沒有多想,在水中險死還生地鬥了這一回,雖然不過是短短一刻,他隻覺象是過了好幾年一般,隻盼着早早上去,哪裡還有剛跳下去時的銳氣。

     唐開雙手齊用,邊上也有士兵幫忙,登時上升得快了,馬上便拉上了兩丈多,那條鲛魚跳得雖高,此時已咬不到他了。

    柳風舞仍不敢怠慢,一手握着腰刀,盯着那海鲛,這條海鲛因為受傷流血,和邊上的海鲛咬作一團,剛才那條海鲛卻已被咬死了,翻着個白白的肚子躺在水皮上動也不動。

     鐵錨一拉上來,幾個士兵伸過手抓住柳風舞把他拉上甲闆。

    柳風舞隻覺周身骨節都散了一般,站都站不穩。

    他看了看那個女子,她周身濕淋淋的,衣服緊緊貼在身上,臉也白得沒一點血色,另兩個童女正給她撫胸控水。

    他道:她有救麼? 那兩個女子還沒說話,忽然有人喝道:讓開!讓開!聽聲音正是玉清子的一個徒弟。

    那堆人登時讓開一條道,隻見玉清子沉着臉走過來,頗有怒色。

     是攪了他的龍神祭吧。

    柳風舞心頭一凜,玉清子自不會遷怒于他,但說不定會對這女子不利。

    他正要開口,唐開已笑嘻嘻地道:真人,恭喜恭喜。

     他這句話有點突兀,玉清子不由一怔,唐開道:此番出海,柳将軍斬鲛立威,當主一帆風順。

    龍神定是以此兆告訴我等,此行定不空回。

     他這話有些強辭奪理,玉清子臉上卻露出一絲笑意,道:唐将軍說得甚是。

    龍神有靈,鲛不能侵。

     他話一出口,身後的兩個弟子也放開喉嚨道:龍神有靈,鲛不能侵。

    邊上那些童男童女也異口同聲地喊起來,連一些士兵也加入了這個行列。

     哪裡是鲛不能侵,差點被那海鲛活活撕了。

    柳風舞把刀放回鞘裡,一邊想着。

    這把百煉鋼刀上,被那海鲛咬出幾個齒印,回頭想想剛才的情景,柳風舞不禁一陣後怕。

     自己究竟怎麼樣會有如此大的勇氣,竟然視那十幾條海鲛如無物,下水去救這個女子?柳風舞實在有些想不通。

    他又看了看那個女子,那女子已經控出了海水,醒了過來。

    從一邊望去,她的側面真的有五六分象是郡主。

     隻是因為這個原因吧?柳風舞心頭卻是一疼。

    僅僅是因為她的側臉看上去象郡主,才讓自己不顧一切地下水救人。

    他本已決心永遠忘掉郡主了,可是直到現在他才發現,自己是永遠都無法忘記。

     帝國東北面有一個半島,伸向海中,與句羅島遙遙相對,圍出一個内海。

    出海口數百裡,繞過帝望角後,才是外海。

    玉清子所說的海上仙島是在北面,要穿過句羅島和倭島之間的海峽,到底在什麼位置,卻是誰也不知道了。

     已是黃昏。

    現在回頭已看不見帝國的海岸,一左一右隐隐的兩片陸地,正是句羅島和倭島。

    柳風舞站在船尾,出神地望着落日。

     每一天,都離開她更遠了。

    柳風舞伸手到胸前按了按那塊玉佩,心中又是一陣痛楚。

     還有沒有回來的一天?從出海那一日起,他就有幾分不安。

    他雖然入水軍團幾年了,但從來沒有到外海過,以前也曾随鄧滄瀾來内海練兵,看到内海時便驚歎海洋之大,而一上外海,才真正知道浩瀚無際是什麼意思。

    放眼望去,什麼也沒有,隻有海風吹過,眼中也隻見鷗鳥追逐于船尾,巨大的破軍号在水天之間,隻如大江上一片落葉,或者比落葉之于大江更小。

     帝國初起,倭島島夷曾極為恭順,年年派人入貢,以至于大帝下令倭島入貢不必太勤,隻能十年一貢。

    可是當帝國國力日衰,島夷開始不服,屢次進犯與之隔海相望的句羅島。

    蛇人初起那時,島夷甚至舉傾國之兵進犯,句羅藩王力不能支,向帝國求援。

    當時鄧滄瀾帶了一萬水軍入援,聯合句羅土軍,大破島夷十萬,才使得島夷不敢再次進犯。

     句羅島其實也是個半島,但與大陸隻有一線相連。

    最南端是個叫仁華島的小島,破軍号在那兒進行了最後一次補給後,便隻能由自己在海中尋求補充了。

    好在破軍号大得很,裝滿補給,足可以在海上行駛一年有餘。

    在這一年裡,隻消能在某個小島上找到淡水便可無憂。

    玉清子的雜役中有兩個是句羅島漁戶,曾幾次在外海捕漁,對這一帶還算熟,這一趟出海由他們充任向導。

    可他們最遠也隻去過句羅島外兩百餘裡,再向外便是茫茫然不明,這一程仍是要一步步探出來。

    此次出海,作為水軍最高指揮官的鄧滄瀾也沒有反對,主要便是他也想讓人将外海形勢繪成海圖帶回來。

    這個任務,主要便是由唐開和柳風舞這兩個百人隊承擔了。

     那些童男童女正在前甲闆上做晚禱。

    法統盡管分成兩派,但兩派其實同出一源,這一類儀式都是一樣的,每五天一次晚禱,今天還是出發以來的第一次。

    海風從西向東吹來,那些童男童女的吟唱之聲被海風吹得支離破碎,也聽不真切,更象是從仙島上傳來的幽渺歌聲。

     在遙遠的帝都,她會不會也在高處眺望呢?柳風舞不知道。

    這些事對他來說,也象玉清子所說的海上仙島一樣遙遠,根本無從想象的。

    隔着衣服,他抓緊了那塊玉佩,心裡卻更象破碎了一樣的疼痛。

     前甲闆上傳來一陣喧嘩,那是晚禱結束了。

    開始兩天,那些童男童女還是安安靜靜,出海這幾日,好象一下解除了束縛,八百個少年男女在艙裡叽叽喳喳個不停。

    對于他們來說,大海是陌生而有趣的,每天都能看到新奇的東西,玉清子也根本無法管束,便由他們去了,每天隻在房中打座練氣,很少出來。

    今天他們終于能再出來透透氣,更是象要把這幾天的郁悶都發洩出來。

     幾個少年男女向船尾走了過來。

    這批童男童女都是選出來的,眉目清秀,聲音也清脆動聽,柳風舞看見自己手下的士兵差不多都是垂涎欲滴的地看着他們,若不是玉清子曾嚴令在先,隻怕這船上真要出幾件風花案子。

     他笑了一笑,轉過臉。

    他比這些童男童女都大不了幾歲,但好象和他們象兩個時代的人一樣。

    也許,上過戰場的人和沒上過戰場的人,本來就是天差地别的。

     柳将軍吧。

     一個女子的聲音在他身邊響了起來。

    柳風舞轉過身道:我是。

     那是個十六七歲的女子,臉上略微還帶着些稚氣。

    她一見柳風舞轉過身,臉上浮起一絲羞紅,道:我叫伍秋晶,柳将軍。

     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讓柳風舞有點摸不着頭腦。

    這伍秋晶長得十分可愛,但總不會為了介紹自己才來搭讪的吧?柳風舞道:小将柳風舞。

    伍姑娘,甲闆上風大,你們還是回艙吧。

     伍秋晶臉上更紅了。

    她垂下頭,小聲道:柳将軍,這個這個 難道她喜歡我麼?柳風舞不禁有些好笑。

    他是二百個士兵的副統制,年紀又比唐開小好多,在那些少年人看來,他這個長相英武的副統制可比一臉滄桑的唐統制好看得多。

    他笑了笑道:有什麼事麼? 伍秋晶道:我和朱洗紅住一塊兒的,她昨天現在還不能起床,今天我們出來,她非要我來找你,說謝謝你。

     柳風舞有點莫名其妙,剛想問朱洗紅是誰,這時邊上有一個女子發出咯咯的笑聲,也不知聽了什麼好笑的了,大聲道:秋晶,快來啊。

    伍秋晶道:來了。

    她向柳風舞斂衽一禮道:我過去了。

     她剛轉過身,又急匆匆回過頭道:朱洗紅就是那天你救的人。

     是她啊。

    柳風舞臉上還帶着點笑容,心裡卻是一疼。

     就是那個有些象郡主的女子啊。

    他重新轉過身,看着船尾。

    海風正緊,帆吃飽了風,破軍号正全速全進,船尾也激起了雪白的浪花。

    夕陽如血,映得海上也通紅一片。

     那些少年在甲闆上透過氣後,又一個個回艙吃飯了,甲闆上重新安靜下來。

    柳風舞把士兵集結起來,也準備輪班下去用餐,這時一個士兵忽然道:統制,你看那是什麼? 他的手指着船桅。

    柳風舞擡起頭看了看,大吃一驚。

    隻見桅杆頂上象是一支火把一樣,冒出藍幽幽的火光,他驚道:快!快滅火! 那了望台上水兵也已聽到他們的叫聲,扭頭看了看頭頂,又大聲道:統制,這不是火啊,什麼也沒着。

     這時一個老兵驚道:統制,這是幽冥火,要來風暴了! 柳風舞道:你知道的麼? 這老兵咽了口唾沫道:當年我随鄧都督入援句羅島,曾聽那兒的漁戶說過,海上每當大風暴來臨之前,船桅往往會發出藍火。

    這火是冷火,不會燒着東西的。

     柳風舞手搭涼篷看了看,船桅也太高了,根本看不清,但這半天卻不見燒下來,隻在桅頂跳動,這船桅倒象是一枝蠟燭。

    他看了看船右邊,遠遠的天幕上,已有一大塊天空變黑了,象是水中剛滴下的一滴墨。

    他心頭一凜,道:你們馬上去向玉清真人和唐統制禀報,請兩位大人都來看看。

     他在船邊盯着那塊天空。

    那一大片黑雲現在已越來越大,象是會生長一樣,在陸地上,從來沒見過這等景象。

    沒過多久,他聽得唐開在身後大聲道:出什麼事了? 他轉過身,卻見唐開正從底艙走上來。

    今天輪到唐開的部隊劃槳,唐開在底艙呆了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