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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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旗也已倒下。

    她放下望遠鏡,黯然道:曹叔叔戰死了。

     雖然這個結果陳忠早已猜到,但聽得星楚這般說,他還是渾身一震,道:星楚,你到底想幹什麼? 孤注一擲。

    星楚臉上連半點表情都沒有,炸掉他們的中軍! 陳忠道:可是,大炮打不了那麼遠! 不用大炮,我用的是飛行機! 陳忠大吃一驚,他雖然反應不夠靈敏,但也已明白星楚的用意。

    飛行機無法坐人,但裝個十幾斤火藥還是可以飛出去的。

    将飛行機裝滿火藥後,整個當成一個炸雷,完全可能炸到敵人的中軍去。

    他喜形于色,道:好,炸死畢炜這王八蛋,死也死得值得! 星楚臉上突然閃過一絲痛楚,還不曾說話,城下突然發出一陣驚呼,一道火舌沖天而起,堆着的柴禾也被震得四散飛濺。

    星楚叫道:出什麼事了?城下一個軍官驚叫道:叛軍叛軍突破火障了! 鄭司楚一馬當先,本要将五德營士兵沖開,哪知敵人竟然轉而以柴禾堵門,城洞裡登時濃煙四起,熱得如同蒸籠。

    那副将叫道:鄭參謀,我們快出去,不然會被燒死的!他們隻道火龍車到處,敵軍定會潰不成軍,哪知敵人竟然以火攻火。

     鄭司楚道:不能走,一走他們就有時間堵門了。

    他知道隻消自己一閃開,五德營沒有阻礙,便可以順利将門堵上。

    天爐關城牆高峻,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方若水的士兵千辛萬苦才能攻破城門,絕不能就此放棄。

     那副将叫道:可是我們該怎麼辦? 把一輛火龍車推過去,添上一把火! 那副将一怔,忽然笑道:好辦法!城門口的柴草正在燃燒,五德營也在不停地添上去,但若是把火加上一把,讓火燒得更旺,堆在那裡的柴草立時燒光,而火勢如此之大,他們也無法再添,堵門也沒辦法堵了。

    可是看看地上坑坑凹凹,根本沒有那麼大力之人能将一輛火龍車扔過去,如果有人推着過去,那麼推車之人定會燒死。

    他咬了咬牙,道:我去!誰有膽子,和我一塊兒上!火龍車有數百斤,一個人也不太推得動。

     鄭司楚叫道:等等!他看了看頂上,道:給我繩子! 邊上有士兵遞過來一圈繩子,鄭司楚在馬上一下站了起來,伸手去夠,但還是夠不到。

    他一咬牙,白木槍猛地刺上,正紮在城門洞頂的石縫中。

    上面有一個拴繩的孔,原是為了運送極重之物時用的,此時卻也可用。

    白木槍刺入石縫後,石屑四濺,他用力一拉,借力躍起,左手一把抓住那個石孔,将繩子穿過,道:綁在車上! 那副将道:是。

    他也明白了鄭司楚的用意,一揮手叫道:來人,快過來!此時城門洞中熱得幾乎無法忍受,幾輛火龍車隻能暫時退後一些,前方隻剩了一輛,車闆也被烤得火燙,隻怕馬上會自燃起來。

    那副将将繩子綁在火龍車兩頭,道:好了。

     鄭司楚已用力拔下白木槍,道:好,蕩過去! 無形刀已失,他身邊另帶着把腰刀。

    這刀雖沒有無形刀那般鋒利,也是把快刀。

    幾個士兵将那輛火龍車往回拉了拉,然後猛地向前推去,火龍車登時蕩到了那火堆近前,被火舌燎到,登時燃燒,鄭司楚一躍而起,舉刀向繩子割去。

     他剛躍起,卻覺右臂忽然一陣劇痛,傷勢雖然不算太嚴重,但他跳上跳下了一陣,傷口還是崩裂了,刀鋒雖然割到了繩子,但這刀不是無形刀,哪裡還砍得斷。

    鄭司楚心頭一寒,知道不好,那燒着的火龍車蕩回來定會反而燒到了自己。

    他心頭一急,身邊忽然閃過一道黑影,卻是那副将也已躍上,一刀正砍在繩子上。

     那副将身上沒傷,繩子立被砍斷,那火龍車登時砸在火堆中。

    鄭司楚叫道:大夥兒當心!他話剛說完,隻覺眼前一亮,耳邊一陣灼熱的厲風撲過,連頭發也被燎得卷了起來,卻是那輛火龍車在火堆中炸開了。

     此時城門洞開,地上盡是餘火,望出去已能見到天爐關内的情形。

    幾個正在添柴草的五德營士兵未防火勢突然增大,被燒得如一支巨燭一般在地上亂滾,鄭司楚方才隻來得及以手護頭,也顧不得身上有被燒傷的,叫道:快沖! 身後的共和軍已蜂擁而至。

    此時城門外已有兩千餘人,後面的大隊人馬見勢也已壓了上來,紛紛向城門沖去。

    到了此時,五德營在城頭擲下的滾木擂石也如無物。

     這陣火勢将星楚也驚呆了,她隻道火障多少可以擋得一陣,沒想到這麼快便會被突破。

    陳忠見勢不好,道:星楚,我下去擋住他們!他大刀一舉,帶着本部人馬向城下沖去。

    共和軍此番進攻實在太強,五德營損失也大得驚人,曹聞道帶出的兩千人全軍覆沒,城上也有上千具死屍了,就算能打退共和軍的進攻,隻怕死傷總要在五千上下。

     這是五德營的末日麼?陳忠從不沒有害怕過,但此時也不由得心悸。

     星楚見那五劍斬似乎也要沖下城去,喝道:快動手,沒時間了!共和軍已在發動總攻,如果被敵人攻入城中,就算這孤注一擲能夠成功,恐怕也為時已晚,現在隻能希望陳忠以血肉将共和軍多堵住一會。

     可是,用飛行機攻擊,能有勝算麼?她雖然在試驗時細細算過飛行機的飛行路線,可畢竟還是第一次。

     如果能早點想到就好了。

    星楚有些後悔,如果能早點想到,用這飛行機進攻,敵人的中軍定難逃此劫。

    她其實也是看到共和軍用飛艇進攻才突然想到,飛行機并不是一定要用坐在上前才行的。

     此時三架飛行機已經裝好,星楚左手飛速掐算着,估計着共和軍中軍大旗的所在,一邊調着發射架的角度,等對準了,她叫道:點火,發射! 引線被點着了,三架飛行機成品字形同時飛出。

     ※※※ 畢炜端坐在馬上,看着正在交戰的天爐關,雖然共和軍勝局已定,他臉上卻沒半分笑意。

     他本來算好,林山陽的奇襲隊在總攻時同時出擊,五德營腹背受敵,不敗也會大亂,但不知道林山陽到底出了什麼事,竟然沒和他想的那樣及時殺上城頭配合,以至于方若水一軍損失極重。

    他的火軍團也有一半沖了上去,隻怕傷亡也已數以千計。

     地軍團五德營,即使今非昔比,仍然是一支絕不能小看的力量! 他不禁想起了許多年前與地軍團并肩作戰的情景。

    那時地軍團是帝國軍的陸軍主力,南征北戰,東伐西讨,聲名一時無兩,不論是敵是友,都不得不承認地軍團無愧于天下至強的稱号。

     這支幾乎象神話一樣的強兵,今天終于要覆沒在自己手中,一想到這點,畢炜就有種說不出來的激動。

     這時邊上一個軍官突然叫道:畢将軍,那是什麼? 他指着天空,畢炜擡起頭看了看,臉色突然一變,叫道:風軍團! 那并不是一個軍團,隻是三架飛行機,與當年的風軍團不可同日而語。

    可是當年的風軍團名聲幾乎與地軍團相埒,畢炜也知道當初地軍團如果不是因為風軍團先行敗亡,失去了空中支援,多半能全軍突圍也說不定。

    事隔多年,突然又見到了飛行機,他心中的震駭實非言辭所能表達。

     火軍團中的一些老軍官也還記得當初的風軍團,一時竟忘了沖鋒,紛紛看着天空。

    那三架飛行機突破濃煙,直直向中軍飛來。

    畢炜看着那三個黑點越來越大,忽然變色道:放箭,射下來! 中軍離天爐關還有七八百步之遙,巨炮也打不了那麼遠。

    此時已飛得近了,畢炜已看到飛行機上并無人乘坐,一時也不明白到底有什麼用,但他身經百戰,心想不論敵人有何目的,先将這飛行機擊落總不會有錯。

     火軍團的士卒射術極強,萬箭齊發,那幾架飛行機原本就飛得低了,中箭之下,雙翼歪斜,一架飛行機已打着旋跌落,但另兩架還是向中軍飛來,其中有一架甚至正對着畢炜,隻怕會一頭撞在他身上。

    他猛一低頭,那飛行機擦着他頭頂掠過,一頭紮在了後面數十步的地上。

     剛一落地,忽地轟然一聲巨響,畢炜本低着頭,被震得歪了歪,從馬上摔了下來,隻覺一陣泥土如雨點一般傾下,盡灑在他身上。

    他又驚又氣,身上又穿着重甲,一時還站不起來,邊上那軍官搶上前扶起他道:畢将軍,你沒事吧? 畢炜站直了,看了看四周。

    那三架飛行機同時炸開,有一個正落在人堆中,一些士兵被炸得灰頭土臉,有兩個受了重傷的躺在地上呻吟掙紮。

    他臉沉似鐵,忽然放聲笑道:好一個地軍團,好一個五德營! 此次雖險,但畢炜知道以此攻擊本無把握,可他們一樣用了出來,可見五德營實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這是在孤注一擲了。

    他翻身上馬,叫道:傳 令下去,全軍沖上,殺進天爐關,一個不留,功勞可不能盡讓方若水得了! ※※※ 當看到共和軍的中軍亂了一下後,并不後退,反而全軍壓上,星楚已知飛行機的攻擊已然落空。

    如果飛行機上有人控制,敵人定然難逃。

    此時共和軍攻勢如潮,一浪高過一浪,離城門越來越近了,她隻覺眼前一黑,脫力一樣倒了下來。

    這些天來她與畢炜鬥智鬥勇,已是心力交瘁,到此時再支撐不住。

     那五劍斬首領搶上前去扶住她,叫道:楚帥,楚帥! 星楚睜開了眼,忽然道:快通知全軍弟兄,天爐關守不住了,全部撤離! 真要走麼? 那五劍斬的首領一陣痛楚。

    這件事軍中沒幾個人知道,星楚隻告訴了自己和薛庭軒,連陳忠和曹聞道也不知道,在共和軍初至時,星楚就已經準備好了萬一不勝時撤退的方法。

     已經擋不住了。

    星楚的話語裡也帶着失敗後的痛苦,誰也無法挽救了,快走吧。

     那五劍斬的首領看了看城下,道:陳将軍萬一不同意呢? 星楚站直了,咬了咬牙,道:我去勸他。

    如果我走不了,以後五德營就歸你指揮。

    她一把抽出身邊的無形刀便向城下跑去,到了階前,忽然回過頭道:和庭軒說一聲,讓他好好活下去。

     她和薛庭軒二人青梅竹馬,兩情相悅,心知自己若是戰死,薛庭軒多半不願獨生。

    那五劍斬的首領也知道這多半便是星楚的遺言,以陳忠的性格,定不願逃生,星楚也已有了與父親一同戰死之心了。

     城門口濃煙滾滾,五德營的士兵正在與沖進城來的共和軍短兵相接,以死相拼。

    共和軍已占領了城門,不時有生力軍沖進來,陳忠再善戰也擋不住這等狂攻,卻也死戰不退,身上已濺滿了鮮血,頭盔也已掉落。

     那個副将已将剩餘幾輛火龍車集齊,道:鄭參謀,我們上吧?方才沖進城時實在太亂,現在共和軍已占盡上風,隻消火龍車一沖,五德營的士兵若不逃散,定會被活活燒死。

     可是鄭司楚卻象呆了一樣,道:等等,我去解決此人,若敵人肯投降,便不要用了。

    他見了火龍車的威力,中人立死,實在已不想再用。

    那副将點點頭道:此人是主将,若能擒住他,确也可以不戰而勝。

     鄭司楚打馬上前,喝道:陳将軍,我是鄭司楚! 共和軍自己也有不少人不知道鄭司楚是何許人也,陳忠卻是一震,看向鄭司楚,喝道:好小子,你也來了! 他知道鄭司楚槍法高強之極,連薛庭軒都不是他的對手,出手再不容情,大刀一擺,将兩個正攻上來的共和軍逼退了兩步,猛地一刀向鄭司楚劈去。

    鄭司楚見他來勢極快,知道陳忠神力驚人,不敢怠慢,正待舉槍擋去,哪知陳忠忽然在地下一旋,大刀如風車一般轉了個圈。

     這一刀力量之大,速度之快,又帶着一旋之力,哪是人力所能抵擋?飛羽雖是萬中選一的寶馬,終究擋不住大刀,兩條前腿登時被陳忠的大刀砍斷,一聲慘嘶,登時摔倒,鄭司楚也被摔了下來。

     不等鄭司楚站起,陳忠一刀猛地劈向他面門。

    這兩刀如狂風暴雨,鄭司楚隻道陳忠也會說兩句話才能動手,哪知他動手時竟會如此之快,吓得面色煞白,陳忠的刀已到了鄭司楚面門前,往下一壓,鄭司楚的頭登時被劈成兩半。

    在死前,他想道:原來我是這麼死的! 星海全篇終 ※※※ 編者按:這個結局大出人們意料,可能是作者臨時想出來的結局吧。

    作品原來的構想應該不是這樣的。

    作者還發表了另一個結局,大家參閱下吧。

     ※※※ 這時又是轟然一聲巨響,卻是沖上城頭的共和軍将剩下那門巨炮也炸毀了。

    此時城外一片歡呼,共和軍潮水一般湧入城中,周圍的五德營士兵仍在死戰,鮮血飛濺,傷亡越來越多。

    星楚退到陳忠身邊,護着陳忠且戰且走。

    此時五德營還有六七千上下,盡聚在城門口,一時也與共和軍不相上下,但共和軍仍在不停增加,五德營的潰敗之勢再難挽回。

     那副将已搶過來,道:鄭參謀,你沒事吧?我說過用火龍車的 鄭司楚拔出腕上的小刀,這刀隻有一根手指長,想必是吃飯時用來切肉的,入肉也不算太深,刺中胸口時被肋骨擋住,多半沒有刺傷肺部。

    他按了按胸口的刀傷,咳了一下,道:還好,我頂得住。

    他看着五德營中的陳星楚和陳忠,這兩人身上都已沾滿鮮血,卻仍在指揮士兵死戰,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此時天色已明,天邊曙色初露,晨光熹微中,看得後面的情景。

    鄭司楚怎麼也想不到天爐關後竟然會有這樣一個天地,湖泊星羅棋布,當中夾着一塊塊麥田,幾乎象是大江南岸的景色。

     可是,這塊看上去那麼和平的土地,現在卻已浸透了鮮血。

     共和軍仍在不住進逼,五德營且戰且退,相距越來越近,負隅之下,共和軍一時也不敢過于逼近。

    前面是一大片房屋,那是五德營多年經營建立起來的,一排排房屋鱗次栉比,十分整齊。

    五德營退到這些樓下,再也不走了,從那些屋中已傳來婦女和孩子的哭聲。

     那是五德營的大本營吧。

    鄭司楚想着,忽然聽得畢炜的聲音在身後響了起來:共和國的勇士們,你們成功了! 他扭過頭,卻見畢炜和方若水并馬進來。

    隻是畢炜意氣風發,方若水的笑容裡卻多少有些苦澀。

    此戰雖然得勝,方若水一軍損失也是極大,前後竟然減員近三分之一。

     聽得畢炜的聲音,一些率軍沖殺在最前的軍官齊齊上前行禮,道:見過畢将軍,方将軍。

     畢炜騎馬到了鄭司楚跟前,微笑道:鄭參謀,你受傷了麼? 鄭司楚道:不礙事。

    隻是他雖說不礙事,胸前的傷口又是一疼。

    畢炜叫道:你還在流血!醫官,快過來,給鄭參謀包紮! 鄭司楚隻覺周身乏力,強自支撐着道:禀畢将軍,末将完成開路任務。

    此番千辛萬苦總算撕開了五德營的防線,他多少也有些得意。

     幹得好。

    畢炜臉上仍挂着笑意,又打馬向前而去,叫道:陳将軍,陳忠!你還在麼? 從五德營殘軍中傳來一個尖脆的聲音:本帥陳星楚,恭喜畢将軍得勝。

     陳星楚的聲音裡還帶着譏諷之意。

    畢炜大笑道:原來真的換了大帥了,怪不得我聽說有個楚帥。

    可惜,你這個楚帥可是冒牌的。

     陳星楚道:不錯,否則現在被圍的便是畢将軍你了。

     畢炜卻不以為忤,仍是微微一笑,似要再說什麼,這時遠遠地傳來了一聲悶雷,畢炜看了看天空,頓了頓,正色道:本将軍有好生之德,陳大帥,五德營已竊居朗月省這許多年,若迷途知返,順天應命,投降我軍,那還有一條活路,否則不要怪我不客氣了。

     鄭司楚松了口氣。

    他最害怕的倒是破城後畢炜下令斬殺所有俘虜,聽畢炜這般說,看來也有被收編之意。

    不論畢炜是不是有什麼私心,能夠不再殺人,那就是上上大吉了。

    他想到這兒,不由苦笑了一下。

    雖然陳忠傷了他的飛羽,星楚斬斷了他的白木槍,可是他心裡卻總是恨他們不起來。

     一樣的人而已。

    他想着。

    都是一樣的人,隻是信念不同,才會成為敵人,這究竟有什麼意義? 陳星楚沉吟了一會,道:畢将軍所言可是屬實? 畢炜道:畢炜一言九鼎,絕無虛言! 陳忠忽然喝道:胡扯!畢炜,當初你也信誓旦旦,要将共和叛賊掃平,怎麼今日自己也成了叛賊? 畢炜和方若水的舊部都知道當年之事,聽得陳忠這般痛罵,心頭不由好笑。

    畢炜卻連臉色都不變,道:此一時,彼一時。

    如今我軍已将你們盡數包圍,若再不肯投降,那便是沖鋒了! 他說着,忽然天邊劃過一道閃電,象是為他的話助威,大雨傾盆而至。

    朗月省很少下雨,這一場雨也大為難得,畢炜站在雨中,恍如天神一般。

     半晌,陳忠忽然有氣無力地道:好吧,畢炜,你赢了。

     畢炜長聲大笑,道:陳忠,天命如潮,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五德營非作戰不力,實是天命難違,逆天而行,終究難逃一敗!哈!哈!哈!他說到最後,聲音越來越響。

    鄭司楚象看着什麼怪物一般看着他,心裡說不出是種什麼滋味,既欽佩,又害怕,還有一些羨慕。

     畢炜退回來時,五德營派出特使前來商議受降之事,說好了今日五德營全軍繳械,大帥入共和軍為質,明日舉行正式受降。

     雨過之後,天變得更加清澈。

     星楚背着手站在軍前,陳忠站在她背後道:星楚,你真的要去當人質麼? 星楚點了點頭,道:不這樣他們不會信的。

    她轉過身,淡淡道:爹,孩兒無能,讓五德營經此大敗,也該我付出代價了。

     陳忠道:這不能怪你,我不相信世上有人能打勝這樣一場仗除非是他。

    說到這兒,眼中更加黯然。

    也許那個人還活在世上,但他一定是心灰如死,對于五德營而言,那個人就已經死了。

     星楚伸手捋了一把鬓發。

    她向來身着戎裝,隻有這個動作才顯出十足的女子氣。

    她向陳忠單腿跪下,道:爹,恕孩兒不孝了。

    不過爹您說過,一個人隻要為自己的理想永不放棄,就算不成功,也不會後悔。

     陳忠沒有再說什麼,伸手撫了一下星楚的頭發,眼中又落下了幾滴淚水。

     夕陽在山,東邊的天幕上已經顯現出無數明星。

    朗月省地勢高峻,在這兒看夜空,星星也象大了許多。

    滿天星鬥仿佛懸挂在空中,逼得一輪殘月黯然無光。

    星楚向陳忠最後行了一禮,戴上頭盔向共和軍的營地走去,陳忠看着她的背影,眼淚隻是不住地流下。

     雖然槍械都已繳了,但星楚已經準備好一條秘道,可以越山而出,向西北而去。

    那個地方據說是比朗月省要大千百倍,地肥水美,物産豐茂的所在,在那兒,五德營一定可以找到一個安身立命之處。

    隻是,星楚卻已經不在了。

     一個副将默默地走上來,站在陳忠身邊,小聲道:陳将軍,楚帥說得沒錯,共和軍确在準備火器,看來想将我們一網打盡。

    陳将軍,快準備走吧。

     陳忠抹去了眼裡的淚水,也小聲道:好吧,馬上傳令下去,讓婦孺先走。

    一旦被叛軍發現,全軍全力抵禦,也一定要讓女人和孩子出去。

     那副将行了一禮,道:遵命。

    陳忠沒有再說什麼,隻是摸了下腰刀。

     現在長兵都已繳械,身邊隻剩這些短刀了。

    可是隻要五德營還在,希望就還在。

     他的眼角裡忽然有什麼東西一亮,擡眼望去,天宇中有一顆流星向着西北角飛墜而下。

    這顆星棱角分明,鋒芒畢露,陳忠心頭忽地一疼,鼻翼又是一酸,淚水也又要奪眶而出。

    他擡起頭,讓天風吹着臉,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西邊仍然是鮮血一般的紅,東邊的夜幕中卻是群星燦爛。

    每一顆星都亮得耀眼,拖着一條長長的光芒,如億萬柄長劍。

     尾聲 壺中的水剛燒開,沖在杯中時,杯中的茶葉也上下翻滾,滿杯皆綠。

    隻是,當鄭司楚說到他聽方若水說要将五德營統統燒死時,這隻手顫了顫。

     五德營全軍覆沒了麼? 鄭司楚端坐在老師對面,頭也沒擡,道:沒有。

    畢将軍撲了個空,五德營留下的居然隻是個空營。

    而五德營逃到後山,也是走了一半時方将軍的埋伏方才發動。

     那麼還逃出了一半。

    老師端起杯子啜了一口,出神地望着對面。

    後來呢? 畢将軍大發雷霆,下令将陳星楚斬殺,首級号令。

    鄭司楚眼中露出了一絲不忍之色,這個女子真了不起,毫不慌亂,直到最後一刻。

    我向畢将軍求情,可是他說不能饒恕。

     陳忠的女兒饒有父風,哪是會投降的人,畢炜一天到晚算計人,被人算計了一回也不冤。

    老師放下杯子,又歎道:可惜星楚了。

     老師認識她麼? 老師淡淡地笑了笑,笑容裡卻帶着無盡的苦澀:那時她還是個小女孩呢。

    他似乎也不想多談,又道:方若水怎麼會在五德營過了一半時才發動?他雖然沒多少了不起,也算個名将了。

     鄭司楚嘴角抽了抽,道:老師,有些事我并不知情。

     老師怔了怔,才點點頭,道:是,你不知情的。

     老師不再說話,鄭司楚等了一會,再也忍不住,道:老師,我有個問題,想問問你。

     說吧。

     老師,您姓楚吧?我名字中也有個楚字,有什麼關系麼? 他偷偷打量着老師,但老師的臉上平靜如常,不動聲色,隻是淡淡道:有些事,我也不知道。

    喝茶吧。

     是。

    鄭司楚端起杯子來喝了一口。

    胸口的傷還沒有完全好,喝茶時仍然有一絲絲痛意。

    留下這個傷口的女子卻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有太多的人,認識的,不認識的,把屍骨抛在那塊荒涼的高原上,被風吹,被日曬,被雨淋。

    他在喝着這杯茶時,覺得比上一次來這裡時又長了好多歲。

     喝完茶,鄭司楚雙手伏地,行了一禮道:老師,我得回去了。

    今日是慶功儀式,我獲得了共和國二等勳章,大統制也會接見我。

     你去吧。

     鄭司楚走到門口,穿上了軍靴,又回過頭向老師道:老師,這次去朗月省,我失去了太多東西,可是也知道了什麼叫仁者之心。

    老師,你說的也不對,僅僅有仁者之心是不夠的,更重要的是手中的力量。

     老師一個字也沒有說,隻是默默地坐在屋中。

    鄭司楚掩上門,跳上馬走了。

     在他走出一程,老師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鄭司楚的背影,象耳語般喃喃地道:司楚,我們都是為了紀念某個人。

     後記 寫完這個故事,心中有說不出的厭倦。

    書生有筆曰如刀,但筆終究是筆,變不成刀子,比最鋒利的刀子更鋒利千百倍的則是歲月,能把謊言變成真理,把美麗變成醜惡,也把火焰變成劫灰。

    當熱情已成餘燼,還能再寫什麼?想想也隻有可笑而已。

    當理想破滅了,有些人能夠奮起,有些人卻一蹶不振,筆下的鄭司楚還能夠吃一塹長一智,我卻已經懶得再寫下一個故事了。

     詩能窮人,這是古人的老話,因為愛詩的人往往有一副倔強脾氣,碰個頭破血流仍然不知悔改;或者一醉三十日,看到不喜歡的人便來個白眼,來個不理不睬,自然難覓貨殖之利。

    雖然做不到竹林七逸中的王濬沖之富,山巨源之貴,可是嵇叔夜之迂和阮步兵之放,卻如邯鄲學步,東施效颦,不知不覺地有了幾分。

    如果說在人的歲月裡寫作還是一件輕松的事,那麼在這十八年的驢子歲月裡,寫作也象壓到駱駝背上的最後一根鵝羽,已是不堪重負。

    如果在這段行程中有人清談相伴,不必是什麼知交,縱然傾蓋相交,隻消談吐不俗,那麼多少還能忘掉一些疲憊。

    隻是當盈耳都是吠聲的狺狺,隻怕還未啟程就舉步維艱,懶得再走一步了。

     想起格林童話裡有一則《壽命》,頗有幾分冷隽之妙,說上帝給萬物壽命時,都是三十年,驢子、狗和猴子都嫌多,于是各減去了十八年、十二年和十年,唯獨人嫌三十年壽命太少,因此上帝把那三十年加到了人身上,于是人的頭三十年是自己的,算是快樂逍遙,三十以後的十八年是驢子的歲月,生活的重擔壓在肩上,換來的卻是拳打腳踢;然後的十二年是狗的,隻能躲在牆角憤憤不平地低吼。

    生命中的最後十年是猴子的,傻頭傻腦,糊裡糊塗,成了孩子們捉弄、嘲笑的對象。

    這則故事混在一堆王子公主的童話中,如果小時候讀到,肯定會覺得無聊和可笑,信口雌黃說這也算什麼破故事。

    幸運的是,第一次讀到這故事時已經在大學裡,感到的隻是一陣失落。

    雖然還在故事中人的歲月裡,卻已對未來感到迷惘。

     金聖歎在僞造的《水浒》施耐庵序裡寫道:人生三十而未娶,不應更娶;四十而未仕,不應更仕;五十不應為家,六十不應出遊。

    何以言之?用違其時,事易盡也。

    在肩負着重擔的驢子歲月裡,寫一些無關痛癢的垃圾故事,大概也是用違其時吧。

    隻是寫的時候,也沒想到這事已是易盡,仍然拼命寫下去,雖然隻堪覆瓿。

     駐足吧,象浮士德博士那樣歎息一聲:等一等,你真美麗。

    從少年時第一次讀到《三俠五義》,開始在筆記本上塗塗抹抹一個可笑的武俠故事開始,到現在,不知不覺已經二十多年了,也終于走到了盡頭,對所謂的武俠感覺失望乃至絕望。

    本來就是用違其時,何況周圍盡是些言語無味,面目可憎,叫人望而生厭的觀衆,又何必戀棧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