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成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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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山在獄中時,南北之人,無論知與不知,皆惜其死。

    元臣王積翁、謝昌元、程飛卿等十人,謀請釋文山為民。

    留夢炎私語積翁曰:“文公贛州移檄之志,鎮江脫身之心固在也。

    忽有妄作,我輩何以自解。

    ”(意言文公見必複起兵。

    如此,則今為之請者,皆連累矣)遂不果。

    元世祖自開平還燕,問南北宰相疏賢,群臣皆曰:“北人無如耶律楚材,南人無如文天祥。

    ”世祖将付以大任。

    積翁、昌元以書喻上意,文山複書雲:“諸公義同鮑叔,天祥事異管仲。

    管仲不死,而功名顯于天下;天祥不死,而盡棄其平生,遺臭于萬年,将焉用之?” 王積翁又為奏請釋文山而禮之,以為事君者勸。

    元祖語積翁,命兵馬司好與飲食。

    積翁出語宰相,将行之,文山使人語積翁曰:“吾義不食官飯數年矣(文山獄中所食,皆平時朋好所捐金相濟者)。

    今一旦飯于官,吾且不食。

    ”積翁始不敢言。

     百計以求文山不死之王積翁,文山反以為多事,而未當引之為知己。

    其可引為知己者,乃反是望其速死之王炎午(又名鼎翁,字梅邊,廬陵人。

    有《吾汶稿》,與文山有舊)。

     炎午聞文山再被執,未聞就義,因以疑之。

    與友人劉堯舉對床談及,堯舉賦詩雲:“天留中子墳孤寂,誰向西山飯伯夷?”伯夷、叔齊,商亡,不食周粟,餓死西山,意謂文山久而不死,必有飯之者矣,所以諷其即死也。

    炎午以寥寥短章,不足盡其情,乃作生祭文以勸之。

    其起語謂:“維年月日,裡學生舊太學觀化齋生王炎午,謹采西山之薇,酌汩羅之水,哭祭于丞相文先生未死之靈,而言曰。

    嗚呼,大丞相可死矣。

    ”雲雲。

    已而文山果死,炎午乃歎曰:“丞相得死矣。

    嗚呼痛哉!”又為望祭文一首。

    此二文者,他人讀之,當有感慨泣下者。

    文山讀之,我知其必歡然一笑曰:“此誠如見我心者也。

    ” 元世祖十九年(至元十九年),綱目大書“殺宋少保樞密使信國公文天祥。

    ”數日前,世祖召文山入,谕之曰:“汝移所以事宋者事我,當以汝為相。

    ”文山曰:“天祥為宋宰相,安能事二姓?願賜之一死足矣。

    “帝猶未忍,左右力贊從其請,遂以十二月初九日,殺之。

    文山将出獄,即為絕筆自贊,系之衣帶間。

    其詞曰:“孔曰成仁,孟曰取義。

    惟其義盡,所以仁至。

    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後,庶幾無愧。

    ”過市意氣揚揚自若,觀者如堵,無不為之流涕。

    南人留燕者,悲歌慷慨相應和。

    死之日,年四十七也。

    故人張千載(字義甫,廬陵人)為收其骨,歸葬故鄉。

    當文山貴顯時,屢欲官千載,皆不就。

    及文山就俘北上,道過吉州,千載詭姓名随行,至燕寓于兵馬司側,即文山羁囚之所也。

    日以美食奉之,三年無倦色。

    潛造一椟,文山就義後,即藏其首,負之而歸,誠義士也。

     謝翺(字臯羽,陵平人。

    有《晞發集》),文山之客也。

    聞公就義,思慕獨深,每一動念,即于夢中尋之。

    或山水池榭,雲岚草木,與所别處,及其時适相類,則徘徊顧盼,悲不自勝。

    文山死後三年,翺過姑蘇。

    姑蘇,文山初開府舊治也。

    望夫差之台而始哭公焉。

    又後四年,過浙江,上禹陵(在紹興縣會稽山),北向而哭之。

    又後五年,而哭之于子陵之台(東漢時嚴子陵之釣台也。

    在今浙江桐鄉縣)。

    來會者,吳思齊、馮桂芳、翁衡及翺也。

    共登西台,結位于荒亭,再拜跪伏,号而恸者三。

    此時也,江山滿目,人物已非,念天地之悠悠,獨怆然而淚下。

    有雲從西南來,渰浥渤郁(雲飛揚之狀也),氣尊林木,若相助以悲者。

    乃以竹如意擊石作歌,為文山招魂。

    其詞曰:“魂朝往兮何極,暮歸來兮關水黑。

    化為朱鳥兮,有噣焉食。

    ”歌訖,竹石俱碎。

    此一哭也,聲滿天地,義塞古今。

    亡國遺民之悲,于斯極矣。

    文山雖死,亦可不恨。

     自古亡國之恨,殉國之烈,未有若宋元之間者也。

    元有天下累世,而東南遺老,猶匿迹于荒江野岸之間,結月泉吟社,祀楚屈原、晉陶潛以示不忘故國。

    至于感念文山,而為之左右奔走者,如王梅邊、謝臯羽、唐玉潛諸人。

    或愛助之,而欲全其名節;或傷悼之,以招慰其精爽;或破家棄赀,以收拾其舊主之骸骨,而不顧于禍患。

    迹其所為,固有不同,然亦各盡其心而已。

    他若張毅甫之間關遠道,而無死生之間;方韶卿之欷歔歌哭,而有《黍離》(《黍離》見《詩經·王風》,思念周亡而作)之思;吳子善甘于凍餓,而不肯再仕;龔聖予撰《二忠傳》,而紀述甚詳;汪大有之幽憂沉痛發諸詩,梁隆吉之守道安貧終其世,鄭所南之勁節峻行,志向實過于王哀;林德旸之深居遠遁,高潔可配乎淵明,其有關于世道人心,豈不大哉?謝枋得(弋陽人,字疊山,谥文節)以與文山同鄉,謂文山死,而己不可不死,卻聘絕粒,以遂其志。

    嗚呼!可謂難已!天下節義道德之風,一人倡之,必有和之者。

    無文山之百折不回,氣作山河,以為之倡,則亦安得有此? 【批評】 文山死後,元《明人集》中,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