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通州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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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吃飽之後,便雇馬于黑夜趕路,走了四十裡,到了闆橋卻又迷了路,走在田畝之中,不辨東西。

    那時風露滿身,人馬饑乏,看看天已漸明,忽然隐隐地看見元騎,他們便避入路旁的竹林裡。

    一會兒元騎已經趕到。

    二十騎圍繞着竹林,大聲呼噪。

    文天祥的從人中有一個叫張慶的,右眼中了一箭,脖子上中了兩刀;一個叫王青的被元兵綁去;其餘如杜浒、金應在林中都被元騎捉住,幸而他們把帶着的黃金拿出來賄賂元兵,才得免禍。

    當時文天祥所躲的地方,距離杜浒很近,元兵騎馬進入竹林,三四次經過他的旁邊,都沒有看見他。

    他的仆夫鄒捷,躲卧在一叢細竹之下,元兵騎馬經過,馬蹄踏着他的腳,至于流血都不敢一動。

    這一次,文天祥自度必死,不料事急的時候,突然刮起了狂風,下起了大雨,元騎便匆匆而去。

    文天祥才僥幸得免于難。

    事定之後,想起将來的一切,真是“日暮途窮”。

    人生窮困到這個地步,可算是無以複加了。

    其時正是宋朝滅亡那一年的三月初五日。

     闆橋的風波才定,文天祥明知前途隐伏着萬種危險,但決沒有就此中止的道理。

    于是他們勉力向前進行,倉皇奔走,走到力不能支的時候,便連手帶腳匍匐而行。

    随從人員見事情已絕望,有些便對他惡聲相向。

    如果在路上徘徊不定,更有引起同舟敵國注意的憂慮。

    他們在途中遇着了幾個掘土的鄉人,便請他們運送,因為文天祥實在無法掙紮着再向前走了。

    他坐在盛泥的竹籮中,六個鄉人交換着擡他向着高郵的路上前進。

    這的确是僅有的可以替代步伐的方法了。

    幸而一路沒有發生變故,平安地達到高郵,喘息才算稍定。

    其時高郵正在戒嚴期中,往來的人,搜查得很嚴,看見文天祥以土籮為轎,又見張慶血流滿面,衣衫污穢,都當他們是遇着寇盜,并不疑心他們是奸細。

    但是路上傳聞揚州制使有文書到各郡縣,指文天祥是賺騙城池的人,令各處查察關防。

    于是他們不願進城,便急急買舟而去。

     在之前二月初六日的那一天,元将柳嶽、洪雷震運辎重北歸,高郵的兵士在城子河大敗元兵,自元人入江淮以來,宋兵打勝仗的隻有這一次。

    文天祥經過戰場,看見河中的積屍,上下幾乎有二十裡沒有間斷。

    他就生出不忍之心,又慨歎兩淮本有可用之兵,而沒有一用的機緣,使他對着滿河的死屍,不住的痛心。

    船走了三百裡,過了十四天,終于到了通州。

    這一條路上,元人水陸都有兵卒,他一路行來,常被他們追逐,屢次險些要死而又不死。

    文天祥心想:天或者不忍宋朝的滅亡,而留他這一個孤忠之臣,将使他努力有為呢?他想到這裡,心中又生出了無窮的希望。

    但是一回想到過去的經曆,又未免驚心動魄,永不能忘,便道:“死生本是早晚間的事情,死便死了,有何足惜。

    但是境界的危惡,層出不窮,非人世所能堪,痛定思痛,其痛何如!”因此便作了《十五難》詩,以記其事。

    孤燈寒夜時,誦讀這些詩,雖過了千年,還是令人為其遭遇感到悲傷,為他的氣節心生崇敬(詩載《指南錄》中)。

     【評論】 人沒有不害怕艱難而想苟且偷安、貪圖生命而厭惡死亡的。

    所以,凡是能夠避開困難時沒有不去做的,可以苟且偷生時沒有不去做的。

    然而天下不如意的事常十有八九,往往是你追求的得不到,而你想回避的反相逼而來。

    這樣還不如順其自然,不管死生利害,置之度外反而可能會更好。

    從文天祥自京口至通州發生的事來看,人又何苦不從死中求活呢? 他所謂十五難,一是定計難,是說确定逃走之計難;二是謀人難,是說随從人員不守秘密,幾乎壞了大事;三是踏路難,是說僥幸而得着小道逃出;四是得船難,是說元人的兵船滿江,沒有船可以載渡;五叫治北難,是說監守的嚴密;六叫定變難,是說随從人員的機警;七是出門難,是說酒醉王千戶和沈頤的事情;八叫出巷難,是說當時騙得官燈,得以脫身逃走之事;九叫出隘難,是說街巷有馬攔路;十叫候船難,是說甘露寺下的船,幾乎失約;十一叫上江難,是說江中元軍巡邏嚴密;十二叫得風難,是說逃走的時候,遇着順風;十三叫望城難,是說艱難到了真州;十四叫上舉難,是說到了真州城外;十五叫入城難,是說真州守将不相信他。

    自古以來,像這種驚心動魄的事,生平能遇到一二件,已經很難應付了,而文天祥卻一一經曆。

    人生境遇的不幸,真沒有再比他厲害的了。

     如果文天祥一到真州,隻有苗再成的歡迎,而沒有被李庭芝懷疑猜忌,這不是很好嗎?但他卻在兩淮間到處被驅逐,元軍騎兵日夜嚴厲追捕,倉皇窮蹙,山窮水盡。

    然而文天祥身可死,志卻不可死;身可辱,志卻不可辱,老天又怎能奈何他呢?沒有經過患難,不能顯揚志士的精神。

    人生中吃苦的地方,正是讓他受益的地方。

     與文天祥共患難的,他們的姓名詳細記載于鄧光薦的“文丞相督府忠義傳”中,共四十人。

    而随從中一起逃亡的,與文天祥最相契的,隻有杜浒。

    杜浒字貴卿,号梅壑,天台人。

    文天祥與他有異姓兄弟的情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