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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錯,杜鐵池的雙指,正好點在了烏鴉的尾梢上! 隻聽得“呱”的一聲急叫! 烏鴉負痛尖鳴一聲,全身就空一個急翻,散開了滿空的羽毛一下子摔落在地面上!隻見它兩翅力拍,掮起了滿天泥沙! 杜鐵池正待上前擒住它時,它卻尖叫着又自掙紮飛了起來! 隻是看起來身體顯然已不若先前那般的利落了,歪歪斜斜地在天上飛着。

     就在這時,赫地一個人陡然由山縫裡縱身而出! 杜鐵池耳中仿佛聽得鐵鍊子“嘩啦”一響,一條人影已就空直墜了下來。

    仿佛天空中光華閃了一閃。

     總之,就在杜鐵池什麼都還沒看清楚時,那個人已站在自己面前! 一個蓬頭虬髯的魁梧漢子!這人黃發黃髯,看上去連眼珠子都是黃的,身上還穿着一襲黃衣,足下是一雙黃麻鞋。

    “黃”!全身上下,簡直無一處地方,不是“黃”的! 這樣的一個人,已經夠顯眼了,偏偏是那般的魁梧,簡直像是猛張飛一号的那麼一個人物!虎背熊腰,豹頭環眼,緊壓在眸子上的兩撇黃眉,就像刺猬似的尖銳如針,身體極高,看上去沒有八尺,也足有七尺開外! 這樣的一個人物,的确是太少見了! 杜鐵池乍見此人,可真是吓了一跳! 然而當他再看得清楚些時,可就更加吃驚了! 原來眼前這個魁梧大漢,右足踝上竟然系着一條粗若兒臂般的赤紅鐵鍊子—— 使杜鐵池驚心的非止如此! 更有甚者——那條鐵鍊子竟然燒得赤紅,一經着地,滋滋!連聲響着,泥土地上冒着片片白煙。

     那漢子豈能會不感覺到痛苦? 杜鐵池注意到了那隻有足踝上,早已被火鍊燒得都成了焦黑模樣,看上去簡直像是一塊黑炭模樣,慘不忍睹! 也許是長年累月這條火鍊子都是紅的,那漢子的痛楚可能早已經麻木了,那條腿居然尚能行動自如,不能不謂之為“奇迹”!然而,無論如何,面對着這樣的一個人,豈能不吓煞? 杜鐵池驚得後退了一步! 空中烏鴉怪聲叫着,翩跹着遂即落在了那漢子肩頭之上,張着一張尖嘴,叫聲更為凄烈,似乎在那漢子耳畔訴說着什麼似的。

     黃發大漢獰笑一聲,探出一隻手來,伸出了有若胡蘿蔔粗細的一根手指。

    那隻烏鴉遂即縱身跳落在他那根手指頭上,人鳥正面相向,烏鴉叫聲更為凄厲! 黃發大漢聽了一陣,冷笑道:“你自己臨陣不小心,怪得誰來?且先回去,等一會我再看看你的傷,死不了已是萬幸了!” 烏鴉偏頭聽着,似乎對那漢子的話大不滿意,頭上的一叢角毛直聳起來,呱呱又叫鳴起來。

     黃發漢子不耐煩地道:“去去!少惹我讨厭!”手勢一翻,已把指上烏鴉抛了出去! 那隻烏鴉低飛厲鳴一陣之後,才徑自轉飛向那道山縫之内,不再出來。

     杜鐵池還是第一次見過人鳥通話,心裡大是奇怪。

    再者這漢子的突如其來,大有興師問罪的意思,不禁使得他驚駭交加! 黃發漢子臉上興起了兩道極為深刻的怒容!并不僅僅是“怒”,更多的是“驚”!使得他想不透的是,百十年來,這是他見過的第一個人—— “人”——? 在他記憶中,“人”這個字,這個毫無意義的名詞,可能早已是記憶中的化石了。

     此時! 此地! 這個人! “啊——”他心裡幾乎在呐喊着:“太不可能了!” 然而這個人——杜鐵池可不就活生生地站在眼前嗎? 這是絕不能置疑的! 黃發漢子在經過内心一番掙紮之後,臉上的怒容顯然緩和了許多—— “你是誰?” “杜——杜鐵池!” “是幹什麼的?” “我……” 杜鐵池鎮定了一下,抱拳道:“兄台是……?” 那漢子“哼”了一聲,一對黃眼珠子,在他身上骨碌碌一陣子打轉。

     “兄台?”他冷笑着道:“你有多大的年歲?居然與我稱兄道弟!” “這——?”杜鐵池楞了一下道:“那麼我該怎麼稱呼你?” “怎麼稱呼我——?”那漢子嘴裡學着他的口氣,哼了一聲,道:“稱呼我爺爺——老祖宗,都不為過!” 杜鐵池不由一時大怒,冷笑一聲,道:“你我素昧生平,怎地一見面就如此欺人?” 說時他真力内斂,隻要對方再出口傷人,他就打算馬上給他一個厲害! 幸好,這個人并沒有再說出更刻毒的話來。

     聽了杜鐵池的話,他咧開一張大嘴嘿嘿有聲地笑了起來,露出了白森森的一口牙齒—— 由外貌上看起來他大約在四十上下,偏偏他“語不驚人死不休”—— 笑聲一落,他一雙手托着下巴道:“小家夥,你當我存心占你的便宜麼?” 一對黃眼珠子在杜鐵池臉上轉着:“說!你看我有多大年歲了?” 杜鐵池“哼”了一聲,搖了搖頭,不予置答! 黃發漢子一笑,說道:“我說是你爺爺,老祖宗一輩的,絲毫也沒占你便宜,老實告訴你吧——” 說到這裡似乎想起了什麼,“晤”了一聲,眼睛看向杜鐵池。

     “今年是什麼年份了?” 杜鐵池看他問得誠懇,不便不答。

    想了想,他才說: “今年是大明武宗正德四年——” “啊呀——”漢子叫了一聲,睜大了兩隻眼,驚訝地道:“你說什麼——大明?成吉思汗忽必烈,那個蒙古鞑子打下的天下——大元朝亡了嗎。

    ” 杜鐵池大吃了一驚。

    他仔細地看了一下他的臉,确實不像是在開玩笑。

     忽必烈也就是“元”朝的開國皇帝,即元世祖,在位三十五年,其後下傳五帝,至“順帝”,共為九十一年,後才接本朝太祖朱元璋皇帝,再後,曆經各帝,才至本朝的“武宗” 皇帝。

     把兩個朝代的年代細一盤算起來,杜鐵池的臉色猝然變了。

     黃發漢子睜着兩隻大圓眼道:“你怎麼不說話?當真元鞑子完蛋了嗎?” 杜鐵池冷冷地道:“你是真心相問?還是信口胡說?” “當然是真心問你!”說着他獰笑一聲,擡了一下腳上的鎖鍊子,“嘩啦”地響了一聲。

     “小家夥——信不信由你!” 他指着足踝上的這道鍊子道:“這道鍊子,就是鐵木真忽必烈那個蒙古鞑子侵犯中原,張弘範攻陷崖山,大宋亡國的那一天加上去的,啊……這該有多少年了呢?” 杜鐵池又是一愣—— 他兩眼發直,心裡再次盤算了一下,元朝都元帥張弘範攻陷崖山,宋朝亡國的那一年,曆史上記載的是元世祖十六年……” 九十一年的元朝減去十六年是七十五年,再加上明朝開國至今的一百零一年。

    兩者加起來,一共是一百七十六年! 杜鐵池臉上頓時興起了一片戚容。

    對于面前這個人,他毋甯興起了無比的同情——如果他果真說的是實話,那麼這個人的身世也太凄慘了。

     ——顯然他不是一個世俗常人。

    一個常人,絕不可能活到這麼大的歲數! 其實能夠登臨本山的人,又有哪一個是平常人? 平常人豈能被囚禁到這個地方? 平常人豈能有這等舉止? 杜鐵池漸漸相信他說的可能是實話了。

     黃發漢子見他久久不說話,似乎又面現不悅,大聲叫道:“你怎麼不說話?快說呀,說呀!” 杜鐵池點點頭道:“你說的不錯,蒙古人亡了,早就亡國了。

    ” “是亡給誰了?” “亡給了我們漢人。

    ” 杜鐵池接下去道:“如今是漢人的江山,明朝取代了元朝已有百年之久了!” 黃發漢子先是面上一喜,可是緊接着他臉上遂即罩下了一層凄慘的神色。

     “這麼說……這其間一共有多少年了?” “我剛才算過了。

    ”杜鐵池慢慢地說道:“如果你果真是宋亡的那一天住在這裡,那麼,你在這裡已經住了一百七十六年了!” “一……百七……七十六年?” “不錯,一百七十六年!” “那麼……”那漢子呐呐地道:“這比我想象中……還要多出好幾十年……”說時,他臉上陡地罩起了一片灰色!那般煞神惡鬼的猙獰面頰,居然一下子變得憔悴了! 鐵鍊子“嘩啦”一響,他情不自禁地坐在地下。

    深深地垂下頭來。

     他搖了一下頭。

     用力地又搖了幾下!“一百七十六年……一百七十……六年………一百……” 嘴裡反複地說着這幾個字,忽然他咧開大嘴,像是瘋子般地笑了起來! “七修老兒——”他喃喃地說道:“你把老子整慘了,整得太慘了!” 火鍊子“嘩啦”又是一響,他已經站了起來! “沖着你告訴我這些!”這漢子說道:“我們之間,方才的那一點不痛快就算了啦!沒事啦!” 他坐下來,拍了一下地,道:“來,我們坐下說話!” 杜鐵池抱拳躬身道:“未曾請教尊姓,大名怎麼稱呼?” 那漢子嘿嘿一笑,說道:“問得好——哈哈……”說着張開大嘴狂聲大笑了起來! 空谷回音,響遍行雲! 笑聲一頓,他看向杜鐵池道:“你猜我笑什麼。

    ” 杜鐵池道:“在下正要請教!” “請教!”黃發大漢道:“看來你是一個很有禮教的孩子!我就告訴你吧!自從那一年陣前失手,落在了七修老兒手上,被他羁押在此,已有一百七十六年之久……這一百七十六年以來,不曾見過一個生人,說得實在一點,除了先前為你所傷的扁毛畜牲以外,我就不曾接觸過其他能動的東西——” 停了一下,他才又道:“這裡有很多猿猴,隻是它們就從來沒有上來過一次……你說什麼來着。

    ” 杜鐵池道:“我是在請教你老人家的尊姓大名?” “對了!”那人伸出一隻手來用力地在頭上搔着,一面呐呐道:“我是應該有名有姓的……我姓徐——徐雷,對了——”他似乎突然回到了記憶裡,頻頻不斷地點着頭。

     “徐老前輩!” “對了!”黃發漢子笑道:“這麼稱呼就對了!” 杜鐵池在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 “隻是徐老前輩,”杜鐵池呐呐道:“你老人家怎麼會被囚在這裡?不知是否可以告訴弟子……” 徐雷冷冷一笑道:“杜鐵池——你是叫這個名字吧?” “正是!” 徐雷冷冷一笑道:“你也别老問我,我卻先要問問你!” “老前輩請問,在下知無不言!” “好——你先說說,七修老兒,是你什麼人?” “老前輩所指的可是七修真人?” “不錯,是他!” “七修真人據說成道已近千年,弟子隻不過是一個平凡的俗人,怎能與他老人家拉上關系?” 徐雷一對黃眼珠子在他身上轉着,搖搖頭道:“你絕不是個平凡的人……且住,你站起來向我面前走近幾步,站好了!” 杜鐵池才知道他受足下那道火鍊子限制着,最多隻能達到這個境限,似乎想再要前進一步也是不能! 當時,他略一盤算,未免猶豫不決。

     徐雷冷笑道:“我隻當你忠厚純樸,直爽可愛,原來你也有滿腔心機!杜鐵池——你莫非怕我加害于你,對你不利麼?” 說到這裡怪笑一聲,接道:“果真我有此意,你怎能活到現在。

    我法力無邊,雖然至今仍然未能破了七修老兒的禁制。

    和足上的這根‘火赤鍊’,可是在這個禁制圈内,我卻是可以為所欲為,取你性命,易如反掌。

    ” 杜鐵池一驚道:“這麼說——弟子已經誤入了你老人家的禁地麼?” “誰說不是?”徐雷左右指着,道:“這方圓二十丈之内,為我所有——雖然一度,這整個雁蕩山都是我的,可是眼前,我卻僅僅隻能保留這些……” 他又想到了前面的話題,微一點頭,接道:“你站過來吧,我隻是要多了解一下你,并無惡意!” 杜鐵池相信他說的必然是真的,像他這等神通之人,要取自己這樣一個人的性命,真是易如反掌!他不再猶豫,遂即站起來向前走了一步! 黃發漢子徐雷點頭道:“好——” “好!”字出口,頓時由其眸子裡射出了三尺左右的兩道黃光! 杜鐵池隻覺得身上打了一個哆嗦,已被對方目光射定,當真是他平生從來也不曾領略過的一種感受,說不出的一種麻癢感覺。

    怪異的是,自從被對方這種怪異的目光射中之後,全身上下仿佛冰凍石塑,休想移動分毫。

    于是,徐雷的目光,就像是兩道冰蛇般地恁地在他全身上下徐行不已。

     杜鐵池一刹時竟然變得木讷了。

     也不知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他隻覺得這一刹時,他腦子變得極為呆滞,仿佛成了個白癡,似乎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想不起來了!總之,這一刹間,他腦子裡是一片空白,混混沌沌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複記憶。

     一—這隻不過是很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