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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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面的那張小床,或在開會的賓館、酒店,偶爾也會回家。

    但是,不論春夏秋冬,黃一平都不能睡,也不敢睡。

    馮市長午睡了,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馮市長上午簽發、圈閱過的文件需要送回辦公室、機要室,馮市長的批示需要反饋給相關部、委、辦、局負責人,經過修改的講話稿需要交到文印室重新打印,等等,或者即使什麼事也沒有,他也隻能守候在房間外邊,幫助馮市長接聽手機,防止領導被無端打擾,也防止錯過重要電話贻誤大事。

    等到馮市長午睡起來,黃一平又随之進入每天的另一個工作周期。

    到晚上,其實才是馮市長最為繁忙的時刻。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裡,每天都有那麼多的接待、應酬,常常從一家酒店轉到另一家酒店,一個宴席換到另一個宴席,陪不完的笑臉,說不完的笑話,吃喝不完的美酒佳肴。

    黃一平呢,照例拎着兩隻沉重的公文包,拖着比公文包更為沉重的腳步,小步快跑着跟在馮市長後邊,雖然上不了正席,甚至也碰不上筷子,卻要空着肚子一杯接一杯幫馮市長帶酒。

    也就在這幾年,黃一平的酒量被鍛煉出來了,以前幾乎滴酒不沾的他,現在可以對着酒瓶幹“吹”進去一斤白酒。

    離開了酒席桌,卻不能回家休息。

    每天深夜,才是馮市長最興奮、黃一平最辛苦的時段。

    伴随着馮市長酒後泉水般噴湧的文思,是黃一平永遠寫不到盡頭的材料與文章。

    有時,于馮市長不過是一言半語的奇思妙想,甚至隻是稍縱即逝的靈感一現,可到了秘書黃一平這裡,則常常化作漫漫徹夜裡的苦思冥想。

    因此,難得有一天趕在半夜十二點之前進到家門,黃一平甚至養成了前半夜睡不着覺的毛病。

     現在,突然脫離了那種生活節奏,黃一平感覺很不習慣,很不适應。

    本來,早晨可以不那麼早起,可到了七點,生物鐘自會準時準點蘇醒,再想把眼睛閉上就如同遭罪。

    白天沒事了,空閑了,他把自己關在家裡,從書櫥裡找出很多詩歌、散文、小說,又在小區門口的報亭裡買回大摞晚報、快報之類,試圖用讀書看報打發時光。

    為了增強讀書看報的氛圍,他還燃起檀香,泡好西湖龍井、巴西咖啡,甚至準備了除緩、柔和的輕音樂。

    可是,不管自己下多大決心,也不管環境、氣氛營造得多麼安靜優雅,書報上的字卻一個也看不進去。

    打開電視機、影蝶機也是一樣,無論多麼生動的畫面、劇情都無法進入腦子。

    後來,他又找來菜譜,買來好多新鮮的菜,希望重拾當年的廚藝。

    結果,不是把鍋燒幹了,就是少放了油、鹽、味精之類。

    總之,他已經完全無法靜下心來,腦子裡裝着的還是平時那些事兒,感覺身邊還有一個馮市長,随時會對自己發号施令,而自己也随時需要聽從召喚、沖鋒陷陣。

    别的不談,就說自己那隻手機,過去整天響過不停,所有需要找馮市長請示、彙報、吃飯、套近乎的人和事,大多先要通過他摸底、通報、預熱、溝通,讓他感覺不勝其煩,往往連吃飯、睡覺都不得安靜。

    那時,辦公室裡有規定,馮市長也有交待,秘書手機必須二十四小時開着。

    有時,夜裡正和汪若虹親熱,手機忽然就響了,或者即便不響,腦子裡也有根弦緊繃着,搞得自己很緊張,汪若虹也興趣索然、十分惱火。

    現在手機忽然沉默了,有時一整天都不響,他卻又不習慣了。

    手裡空着的時候,固然總是不時下意識地掏出手機看,生怕有重要來電被錯過,有時聽到樓上樓下門鈴聲,或是走在大街上别人手機響,也會神經質地拿出來看一下。

    夜裡,手機放在床頭開着不是,關着也不是,後來幹脆扔到客廳卻更加不放心,搞得整夜不得安甯,旁邊的汪若虹同樣無法安睡。

     有天夜裡,黃一平實在睡不着了,就一個人悄悄披衣下床出去蹓達。

    走着走着,不由自主就走到市府辦公樓。

    看看上邊沒有燈光,他同門衛打個招呼,說是過來拿樣東西,而後悄悄上樓打開自己的房間,溜進了空寂的辦公室。

    黑暗中,他默默坐在那張熟悉的辦公桌前,腦子像放電影一般,盡情回味着在這裡幾年的點點滴滴,直到淚流滿面,外邊天色将亮。

     之後連續幾日,他幾乎每天夜裡都要過來,或是坐在自己辦公室,或是悄悄打開對面馮市長的門,靜坐那麼幾個小時,多數時候連燈也不打開。

    隻有重新回到這種熟悉的環境,他的心才能安定下來。

     到這時,黃一平已經完全明白,經過幾年的秘書生活,尤其是在馮市長身邊這段時光,他已經被固定在某個生活軌道上,按照某種特定的頻率在運行,現在突然面臨改變,則很難回到正常的生活軌道,更難回歸正常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