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欲海雙絕

關燈
心?” 缺耳漢子年歲較長,膽量也較壯,聞言面孔一紅,雙眉倒豎,兩眼圓睜,胸肌也突然高高隆起。

     “你想找老子麻煩?” “我很少找别人的麻煩。

    ”弓展微笑如故:“今天咱們究竟是誰找誰的麻煩,彼此心裡應該有數。

    ” 他又笑了一下,緩緩道:“不才雖然不願沾惹麻煩,但如果一旦麻煩臨頭,也絕不會藉口規避。

    ” 缺耳漢子的兵刃,是一對套腕狼牙輪。

     這對狼牙輪本來懸吊在他的腰帶上,如今已套上他的兩隻手腕。

     這種狼牙輪齒利如刀尖,構造特别,有環套腕,有柄可握,齒輪向前延伸,不啻一雙手臂憑空增長了一尺多。

     當這位武師套上狼牙輪時,弓展如果先發制人,他原可加以阻止。

     但弓展隻當沒有看到。

     缺耳漢子套上狼牙輪,心情大為的穩定,語氣也更強硬。

     “你想怎麼樣?”他問,兩臂運勁,嘩蔔作響,如爆開花豆。

     “你是不是想看看我的刀?” “沒開口的刀,有啥好看的?” 弓展一笑,正待探手拔刀,一條軟鞭,已如怪蟒般,呼的一聲,纏上弓展的脖子! 衆武師彩聲雷動。

     “好鞭法!” “要得!” “過瘾!” “這下就看陸師父的了!” “陸師父,給這小子一點教訓!” “對!” “對!” “陸師父賣點勁……” 陸師父名陸大順,是個大麻子,他在顔府七名武師中,并不是個風頭人物。

     如今機緣湊巧,被他抽冷子一鞭纏住弓展的脖子,再經大家這麼一吆喝,一種揚眉吐氣的英雄感,頓時使他興奮得每個麻坑兒都泛起了紫醬色的油光。

     賣勁?那還用說! 就是拼掉這條老命,他也不會放棄這個千載難逢的露臉機會。

     弓展粹不及防,喉頭一窒,居然被那位麻子武師陸大順的軟鞭拖得離地面起。

     衆武師又是一陣歡呼。

     麻武師陸大順更是得意非凡,他探出左腳,沉腰、紮馬、上身後仰、雙臂使力,想将弓展浮起來,來個大蓬轉,以博取更多的彩聲。

     隻可惜他雖使盡了渾身解數,但對弓展這樣一名對手來說,他的動作還是太慢了。

     當他架勢拉開,正待吸氣發勁之際,他忽然有了個很不妙的發現。

     他忽然發現他的軟鞭鞭梢,如今已不是纏在弓展的脖子上,而是纏在弓展的右手腕上! 陸大順大吃一驚。

    這小子是什麼時候解開鞭梢,勾上手腕的? 但他隻有為自己提出問題的時間,而沒有為自己解答問題的時間。

     因為他的身軀已經浮起。

     然後,他就在空中如轉蓬似的,翩翩飛舞起來。

     這正是他想施諸弓展,以供同僚取樂的一招,沒想到結果反變成自己現身說法。

     這時候,這位麻武師握的是鞭柄,鞭柄上并無扣環,他隻須五指一松,人鞭便可分離。

     可是,他沒有這份勇氣。

     四周的回廊,全是大理石鋪設的,他沒練過鐵頭功,輕功也不高明,除非敵人一定要他好看,他自己可下不了這份狠心。

     弓展轉了七八圈,适可而止,終于歇手。

     麻武師爬在地上,目眩耳鳴,喘息不已。

     另外幾名武師不再喧嘩叫嚣了,他們已看出這個年輕人顯然并不如他們想像中的好欺侮。

     弓展向院外走去。

     六名武師自動打中央裂開行列,任其通過。

     弓展經過那名缺耳武師身邊時,突自腰際拔刀在手,以刀鋒飛快的在缺耳師眼前晃了一下,笑道:“夥計,你看這把刀有沒有開過口子?” 缺耳武師臉色一變,向後疾退。

     他的狼牙雙輪居然沒有出手。

     弓展點點頭,笑道:“這就對了,一個人要想在江湖上混得久一點,最好記取六字真言:多吃飯,少說話!” 缺耳武師生性暴戾,經這一訓,無名火不由得又冒了起來。

     他大跨一步,厲喝道:“你小子有種就——” 但是,弓展不理他,一路走出院門,頭也沒回一下。

     缺耳武師怒氣難消,還想追趕出去。

     管帶廬武師冷冷道:“算了,老陳,咱們耍不赢這小子的。

    何況他是公子的客人,事情鬧得太大了,大家都不好看!” 這位管帶說至此處,遊目所及,忽然怔住。

     缺耳武師惑然道:“廬頭兒,怎麼啦?” 廬管帶指指他的右肩道:“你這肩上,是那兒來的血?” 缺耳武師伸手腦旁一摸,突然痛呼:“媽呀,我的耳朵……” 他本來缺的是左耳,現在則連右耳也不見了! (四) 日落西山。

     炊煙四起。

     天色尚未完全黑透,長沙南城,莫老将街,一座嚴然王侯府第的大門樓前,已于飛檐下高高懸起五盞長穗大紅燈籠。

     燈籠上分别顯出五個描金大字。

     三湘第一樓 三湘第一樓。

     菊花大廳。

     一名頭戴瓜皮小帽,衣袖反卷,滿臉煙容和假笑的長衫漢子,将弓展哈腰領進大廳末端的一個小房間。

     菊字第八号房。

     三湘第一樓除了裡院紅姑娘“伺候”特等客人的“金套房”之外,共有“梅”“蘭”“菊”“竹”四座大廳。

     瑞“竹”廳沒有房間,是座敞廳。

    它專供重“酒”不重“色”,重“鬧”不重“玩”的客人使用,收費也較低廉。

     所以。

    這座菊花廳事實上便成了該樓招待第三流客人的地方。

     而今天,這個叫煙蟲老六的夥計,肯将弓展帶進這座三等吝廳,已算是破格開恩的了。

     因為在這位煙蟲老六的眼光中,一個衣着随便,沒有書童,沒有跟班,又報不出什麼字号的年輕人,根本就不配前來三湘第一樓這種地方! 連在瑞竹廳擺一桌普通酒席,大夥兒共叫一個姑娘,講講粗話過過幹瘾都不配! 這裡的酒菜,一頓吃喝下來,銀子全是論兩計數,一個連荷包袋也沒佩帶的寒酸小夥子,到時候拿什麼抵賬? 正賬尚且支付不起,小賞自是更不必談! 但是,盡管這位煙蟲老六心裡有着一千萬個不願意,他隻後還是将弓展帶來菊花大廳這個小房間。

     那是因為他雖然沒有看到弓展腰帶上佩帶荷包袋,卻在弓展腰帶上看到了一把刀。

     刀和拳頭,一向都是煙蟲老六這種人最尊敬的東西。

     有時甚至比對銀子更尊敬! 弓展的刀受到了尊敬。

     人也因而沾光。

     一進房間,煙蟲老六立即殷勤請問:“弓大爺點什麼樣的酒菜?” 弓展道:“你瞧着辦好了。

    ” 煙蟲老六陪笑臉道:“來個五兩銀子一席的小全套如何?” 弓展道:“什麼叫小全套?” 煙蟲老六道:“六萊一湯,煎、炒、炖、炸、焖、烤俱全。

    一席搭配黃酒兩斤,不夠另添。

    果點免費,小帳随意。

    經濟,實惠。

    ” 弓展點頭:“好,就這麼辦。

    ” 煙蟲老六又賠笑臉道:“大爺這兒可有熟識的姑娘?” 弓展道:“沒有。

    ” 煙蟲老六道:“去喊幾個來,任大爺挑揀怎麼樣?” 弓展道:“不必如此費事。

    聽說這裡有位姑娘,從揚州來的,名叫胡豔秋,就請這位豔秋姑娘過來坐坐好了!” 煙蟲老六呆住了! 他心想:這小子是吃錯了藥?還是故意找碴兒來的? 你小子既知道胡豔秋這個名字,就該知道這位豔秋姑娘在今天的三湘第一樓是什麼身價,你若是知道了這位豔秋姑娘的身價,居然還敢提出這種非份之求,不是存心攪局是什麼? 但當他一眼瞥及弓展腰帶上那把尖刀之後,這位煙蟲老六的火氣又消失了。

     “這個——這個——咳咳。

    ”他堆起一臉假笑:“請弓爺另換一位姑娘怎麼樣?弓爺您請放心,不是一等一的姑娘,決進不了我們三湘第一樓。

    我們這兒的姑娘,個個色藝雙全,人人能彈會唱。

    您弓爺即使閉上限睛随便挑一個,都包管能令弓爺您稱心如意!” 弓展道:“我說豔秋姑娘,不是已經挑定了麼?為什麼又要改挑?” 煙蟲老六幹笑:“因為我們這位豔秋姑娘脾氣怪得很,容易得罪客人。

    而且,她一向也隻在梅花大廳行走。

    ” 弓展道:“那你為什麼不把我領去梅花大廳?” 煙蟲老六先是假笑,繼而幹笑,終于轉為冷笑。

     不是笑在臉上,而是笑在心底。

     “我們當然希望梅花廳的客人越多越好。

    ”他在心底嘿嘿不已:“可是,像你小子這付模樣,渾身輕飄飄的,骨頭沒有四兩重,腰間還插了一把刀,像個痞棍。

    我若要把你小子領去梅花廳,豈不是跟我他媽的飯碗過不去?” 弓展是個明白人。

     他以前雖然從未涉足過像三湘第一樓這樣的風月場所,但憑多年來行走江湖的經驗,對煙蟲老六這種小人物的咀臉,卻不難察言辨色,洞若觀火。

     煙蟲老六心底冷笑,臉上苦笑。

     弓展目光随着煙蟲老六的目光轉了幾轉,馬上就弄清了問題的症結所在。

     他搔搔頭發,摸摸胡碴,再低頭瞧瞧自己的衣褲鞋襪,以及腰帶上那把刀,自己也不禁為之啞然失笑。

     顔如玉交給他的一袋念珠子,他已去城中興隆銀号兌成一大疊面額大小不等的銀票,總數是一千七百八十八兩六錢四。

     顔如玉的意思,就是要他前來第一樓,設法替他花掉這筆銀子。

     而他居然連衣服都沒換一套,就以這一身趕山路,鬥豺狼的行頭,貿貿然跑了進來。

     以他刻下這付德性,連一名跑堂的夥計都瞧他不起,他會見到本樓的第一号紅姑娘? 弓展轉着念頭,立即決定了亡羊補牢之策。

     他坐下,點點頭,示意煙蟲老六也坐下。

     煙蟲老六遵示落坐,一臉迷惑。

     弓展坐定,緩緩探手人懷,從容取出那一大疊,兌自興隆銀号,面額大小不等,總數不下百餘張的銀票。

     他開始仔細點數。

     數了又數。

     若将百多張銀票重複的數上個三五次,實在是件無聊而費時的事情。

     可是,一旁瞪着眼睛瞧的煙蟲老六,居然一點不耐煩的表示也沒有。

     弓展每将銀票重點一次,他的一雙眼珠子,幾乎就跟着漲大一倍! 他在三湘第一樓當了十多年的跑堂,達官貴人,富商大賈,見過不計其數。

    但一個人能一下子掏出這麼多銀票來,他這還是第一次見到! “這麼一大疊銀票,要是全部兌成銀子,我的媽呀——”他狠狠吞了口口水:“那要……他奶奶的……幾輩子才……才花得完?” 弓展眼角一飛,知道這種“展露”已經收到“預期的效果”。

     于是,眉頭一皺,從中抽出一張十兩面額的銀票,喃喃道:“叫他們少開幾張,想不到裡面還是雜了這麼多碎票!” 煙蟲老六不覺微微一呆。

     因為他已看到銀票上那個大寫的“拾”字。

    十兩一張的銀票,一般行業,找都找不開,居然有人把它看成“碎票”? 這還不算什麼,緊接着又發生一件更令煙蟲老六驚異的事。

     這張“碎票”居然一下子就到了他的手上。

     “今晚辛苦你了,夥計!”弓展笑着拍拍他的手:“這是你的酒錢,一點小意思。

    兄弟玩得舒服,還有你的好處!” 煙蟲老六呆若木雞,不知如何是好。

     他在第一樓,一個月的口糧是三錢三分五,全勤另加四百文。

     他在客人方面,得到的最大一次賞賜,是五吊青錢。

    那還是因為那名客人那晚喝醉了。

     十兩銀子,我的媽呀!就是肯在紅姑娘身上-花幾百兩的尚書府顔公子,對他們下人們,也沒有這等手面! 弓展一笑,淡淡接着道:“我們換去梅花大廳坐坐如何?” (五) 菊花廳一席花酒才不過五兩銀子,十兩銀子,當然可以辦更多的事情。

     所以當弓展走進富麗堂皇的梅花大廳時,全身上下,已是煥然一新。

     他那把刀,已由煙蟲老六代為收藏起來。

     如今,他頭發雖然還有點零亂,胡碴兒也沒刮幹淨,但大緻上看上去,已很像個有點來頭的公子哥兒了。

     這當然都是煙蟲老六的功勞。

     由于弓展已十足的像位公子哥兒,身上又帶着那麼一大疊吓死人的銀票,以緻當煙蟲老六将弓展領進梅花大廳時,這位第一樓的夥計精神抖擻,一路吆喝不停,自己也覺得很神氣。

     神氣得就像剛下大煙鋪子,剛剛吹足了八顆大煙泡子! 幹他們這一行的,逢人打躬賠笑,見面都是大爺。

    看上去花花綠綠的,整日穿梭于衣香鬓影,弦歌笑語之中,好不旖旎羨人。

    其實他們是打碎牙齒和血吞,艱辛不足為外人道。

     一個月太太平平的混下來,酬勞就是那麼一點點。

    還抵不上紅姑娘們一笑一颦,或是一扭腰肢的代價!萬一個侍應不周,嘿哈,那可夠瞧的了。

     當場受盡客人的窩囊氣不算,回頭還得再受東家或管事狗血淋頭的呵斥! 你不服氣?好極了! 加發三個月的遣散費,另請高就。

    薛大麻子的小舅子,兩年前就在等着你老兄這個位置了! 所以,他們這批跑堂的,平時除了收工以後,躺上大煙鋪子,吹幾口大煙泡子,興來了罵罵山門面外,常年到頭,幾乎很難碰上一件值誇張炫耀的事,四處宣揚一番。

     如今,這位煙蟲老六碰上了。

     全樓上下各部門的夥計,以及後院幾十位姑娘,都将是他煙蟲老六大吹法螺的對象!—— 你們有誰見過一位身揣三寸來厚大額銀票的闊客人沒有?—— 你們沒有見過是不是?告訴你們,我見過! 梅花大廳的裝玻雖然氣派而豪華,但這裡接待的客人,顯然并不如想像中的那麼高級。

     弓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