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漢家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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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在令人不解。

    這房間裡剛死了人。

    狄大人如果嫌不方便,可以換到下面大廳的西廂房去,那裡現在空着。

    ” “不,這房間環境甚是清靜,我就在這裡住吧。

    ”狄公堅持道。

     顔源無奈,拿出鑰匙将房門打開。

    房間裡陰冷黑暗。

    顔源熟練地将桌上的蠟燭點亮,一面指着房間裡整齊的陳設說道:“梅玉小姐是個淡雅素潔的人,你看這些擺設便可明白,那扇折門外是一露台,梅玉小姐最喜歡在夏天的夜晚獨個坐在那裡彈琴賞月。

    ” “闵小姐可是獨自一個住在這層樓上?” “是的。

    這三層樓上沒有其他的房間了。

    小姐也喜愛這裡清靜。

    好了,我讓仆人替你送茶來,你好好休歇一下,半夜我再來喚你去戍樓值番。

    ” 顔總管走後,狄公将皮袍穿上。

    這房間相當陰冷,且折門關閉不嚴,一絲絲北風透了進來。

    他将寶劍放在桌上,打量起這房間,房間的地上鋪着一條很厚的草綠地毯,靠門右手安着一張狹小的床,床四面懸挂着一幅綠色紗羅賬,床邊也照例堆起四個朱漆衣箱。

    折門邊是一張梳妝台,台上一面銀境閃閃發光,境下是鉛粉盒、胭脂膏。

    靠門左首一座古色古香的幾上安放着一架古琴。

    臨窗是一張雕镂得精緻細巧的書案,書案旁立着湘妃竹書架,書架裡整齊堆着一函一函的書,書冊間往往插着象牙标簽。

    靠書案的牆上挂着一幅春冰寒梅圖,看其款識系出于齊梁時代一個名畫家之手。

    書案上硯墨紙筆無不精美。

    狄公微微點頭,他這才知道梅玉是一個有相當文化素養的、興趣多面又典雅娴靜的姑娘。

     狄公在書案前的一隻烏檀木凳子上坐了下來,一面捋着颌下一把又濃又黑的美髯,一面陷入了沉思。

     他想,他對武備的意見,即用魚網捕人的想法雖無很大把握,但顯然已起到了為這個莊園裡的人壯膽的作用。

    看來最可靠的還是由他親自出面與那幫飛虎團談判,倘使強盜扣留了他作為人質,朝廷聞訊便會出來幹涉,因為他此刻已是朝廷裡的重要官員。

    強盜一旦知道了他的真正身份,畢竟膽怯,那敢輕率殺害?他知道如何一步一步将這幫強盜一網打盡。

     不知怎的,他想着想着又想到了闵員外的那二百兩金子。

    侍婢翠菊固然可能知道放鑰匙的地方,但狄公隐隐察覺到某種事實被人故意掩蓋了,可他一時又說不明白究竟這個事實是什麼。

    闵老員外很疼愛他的女兒,但他也相信翠菊不會偷錢。

    老員外又為什麼偏偏要我這個過路的官員住在他剛死了的女兒的房間裡呢? 幾下敲門,一個駝背的老仆走進房裡将茶盤棒上。

    剛待要走,狄公叫住了他。

    問道:“梅玉小姐犯心髒病時,是不是她獨個在這房裡?” “嗯,她就躺在那張床上,穿着一件白綢長裙。

    那正是吃晚飯之前,顔先生上樓來敲門,她不回答,顔先生下樓去叫來了闵先生和我。

    我們進房來時。

    她就直挺挺地躺着。

    闵先生叫了她幾聲,她也不回答。

    闵先生上前推了她一下,竟不動彈,便覺不妙,又慌忙替她切脈。

    我見闵先生臉色頓時吓得發白,口裡說了句:‘唉,竟是這樣快就死了’。

    顔先生聞言也驚了手腳,命我下樓去叫我老伴給兩人擡一張竹榻來;文吩咐不要馬上去禀告老員外,怕他有病受驚不起。

    我同老伴擡來竹榻時,顔先生便叫我們将小姐屍身先擡到樓下大廳後的佛堂裡。

    我當時記得小姐的屍身還怪沉的。

    他又叫來廖先生幫我們将小姐屍身放人棺材。

    廖先生當時就發了呆,最後還是我同老伴将小姐匆匆放進了棺材的。

    ” 狄公說:“明白了,你可以下去了。

    ” 老仆走後,狄公想找柄梳子梳一下胡子,他拉開了梳妝台的抽屜,發現抽屜裡有一個錦緞卷軸。

    他解開了卷軸的絲帶,慢慢展開,原來是一幅娉婷女子的畫像。

    邊款題着:“梅玉二八芳齡寫影”八字,顯然是梅玉小組三年前的畫像。

    狄公将畫像展開在書案上細細端詳。

     畫像上的梅玉,側面半身,烏黑發亮的長發在腦後梳紮了一條蓬松的大辮,雙肩水蛇般瘦削,纖細的右手拿着一枝梅花,紫绡輕衫上也繡着梅花的圖案。

    她的險隐隐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女性的魅力,細眉略有點高,雙頰略有點凹,鼻尖微鈎,嘴唇微紫,隻是那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靈光閃爍,射出一種令人不安的貪婪神色。

     畫家不愧是個高手,神明寫照全在那轉盼若生的眼睛上,狄公看着那眼睛,心裡不禁略略一怔,仿佛這位死去的小姐正走進了她的房間。

    狄公感到陣陣寒噤。

     窗外大雨滂沱,漆黑一片。

    他放下了畫像,聽了一會雨聲。

    他不明白畫像上那眼睛為什麼竟使他感到格外不安。

    他踱步到書架前,将那《列女傳》、《女兒箴》、《金閨寶訓》一類的書擱到一邊,一函四位南朝詩人的合集引起了他的注意。

    因為詩集的許多頁碼上都夾了絹箔或插有牙簽,這說明梅玉小姐非常喜歡讀這些詩。

    狄公馬上發覺這四位詩人都是郁郁厭世而自殺的,他撫摸着胡子,思索着這個發現可能的含義。

    當他再翻閱其他的書籍時,更感到迷惑不解了。

    因為許多竟是道家養生煉氣、轉丹合汞、人卦陰陽,鬼仙符錄之類的著作。

    狄公搖了搖頭,歎了一口氣,又回到書案前,挪近蠟燭,慢慢揣摩起那軸畫像來。

     狄公終于明白了,這位可憐的姑娘患了心髒病,日夜為生命不久擔憂。

    她害怕她婚前就會死去,病态的心理驅使她從幻想破滅而悲觀厭世的詩人作品中尋求安慰,她的這對貪婪的大眼睛正是她對美好生活渴望和追求的寫照。

    他也明白了,梅玉之所以把這軸畫像放在梳妝台的抽屜裡隻是為了每天梳妝時可以對着鏡子比較,尋找那怕一點點病情惡化的迹象。

    她對梅花的偏愛也是很自然的,因為梅花是嚴冬過去、新春到來的象征。

    這個可憐的姑娘幻想自己的生命如同梅花一樣堅強、一樣姣美、一樣雅潔。

    她的名字又正占着一個“梅”字。

     狄公在床上躺下,聽着屋外單調的雨聲。

    閉上眼睛努力想睡一會,然而梅玉的畫像卻像幽靈一樣一直浮現在他的眼前。

    有時他甚至感到梅玉就在他面前正嬌啼凄凄地向他泣訴自己的不幸和冤屈。

    大概還是太疲乏了,他終于睡着了。

     顔總管搖了搖狄公的肩膀,狄公驚覺地醒來。

    他發現此時窗外的雨已經停了。

     顔源說:“我下戍樓時看見那強盜的山洞裡火光很亮,不知他們正在幹什麼?” 他提着一盞長明燈在前面為狄公引路。

     潮濕、漆黑的庭院裡靠牆有三個人擠作一堆打鼾。

    顔源用長明燈照了一下他們三人,說道:“這就是請來的三個漁民,他們已在門樓上安放了一張大魚網,一有情況馬上可以将大網撒下,網住從門樓下進出的人。

    ” 狄公滿意地點了點頭,随着顔總管上到了東戍樓。

     戍樓四面有欄杆護定,尖頂很低,不僅可以防風雨,而且可以避亂箭。

    居高臨下,戍樓外平川崗巒曆曆在目。

     顔總管安排了狄公的值番,仍沒有走開的意思,他将長明燈放在地上,湊到了狄公身旁。

     “狄大人,你看飛虎團在山洞裡點起了大火,他們想幹什麼?” 狄公凝視了一晌:“天曉得,可能是為了取暖吧。

    ” 他向後看了看,隻見漆黑一片,嘩嘩的河水夜來流聲更急。

    風雖停了,但戍樓上甚是寒冷,狄公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他說道:“我見闵員外說話瞻前顧後,吞吞吐吐,好像有什麼心事。

    但我可以斷定他是個相當精明的人。

    ” “當然。

    ”顔源答道,“他既精明,為人也正直厚道,又肯周濟貧寒,閑常處理事務也公心大度,故在莊園頗得人心。

    老員外很有錢,闵家在這裡經營了好幾輩,他在州府的幾家金銀号裡還存有大量的金銀哩。

    ” “闵員外死後,誰繼承他的家産?” “當然是梅玉,然而她死了。

    看來闵員外的全部錢财産業隻能由他的胞弟闵國泰承繼了。

    那家夥已經有使不完的錢,但他正觊觎着老員外這一筆飛來橫财哩。

    ” 狄公點點頭。

    又問:“發現梅玉死了時,你可在場?” “嗯——不,我當時不在場。

    但我發現情況有些不對頭。

    由于飛虎團索逼金子,梅玉昨天和我們大家一樣相當沮喪。

    老夫人說她上樓比往常早。

    吃晚飯時我上樓去敲她的房門,裡面卻沒人答應。

    我忙下樓去報告闵國泰,闵國泰喊了老仆人一起上了樓來,開門進去,見梅玉已死在床上,穿得齊齊正正,一動都不動。

     “會不會是自殺?”狄公說。

     “自殺?不,闵國泰懂得脈理,他切過小姐的脈,斷定是心髒病猝發死了的。

    我們不敢馬上禀報老員外,怕他積年哮喘又要複發。

    記得是廖隆和老仆人擡着放到佛堂裡的一口棺材裡的,事後才告訴了老員外。

    ” “原來如此。

    ”狄公說道,“闵老夫人說起一個名叫翠菊的侍婢如何偷去了二百兩金子,這又究竟是什麼回事?” “嗯,那二百兩金子很可能就是翠菊偷的,銀櫃的鑰匙隻有闵員外和闵夫人兩人知道。

    翠菊雖是個農村姑娘,但很機靈,長得又有三分姿色。

    平時隻一味巴結、讨好老員外,盼望有朝一日被老員外收了房,做小老婆。

    老員外在喝醉了酒或發高燒時,或被小淫婦迷住了靈魂時講出了放鑰匙的地方。

    當飛虎團揚言要二百兩金子時,翠菊想不如自己趁早一步動手。

    她偷偷拿了鑰匙開了銀櫃,取走了那筆金子,逃到山崗亂樹林子裡做個窖埋了起來,然後投奔那強盜去了。

    将來強盜剿滅了,她瞅個空兒再來挖出金子,到州府或京師嫁個富戶,豈不是坐穩了百年富貴。

    ” 顔源突然覺得說滑了口,尴尬地站了起來,對狄公說:“噢,我該走了,醜時再來替換你。

    你見那椽上挂着面大銅鑼,強盜如果攻來,便趕快鳴鑼報警。

    ” 顔源告辭走後,狄公仔細地觀察了山洞裡強盜的動靜。

    他發現強盜正在紮雲車,他估計強盜在拂曉前不會輕易進攻。

    狄公此時的興趣正在梅玉小姐之死這個謎上。

    他覺得闵老員外要他在梅玉的房間裡過夜必有一層深意,看來梅玉之死系着一個複雜的案子。

    闵老員外剛才提到的白虎星臨位、白虎精出世不正意味着飛虎團的暴亂和梅玉小姐的暴死嗎?他老人家自己打着悶葫蘆,一吞半吐,更說明這内情的蹊跷。

    狄公決定親自偵查一下,首先把梅玉之死弄個水落石出。

     顔總管來到戍樓上替換狄公時已是半夜了,風雨剛過,戍樓外出現一二疏星。

    狄公寒暄了一句,便提了那盞長明燈下了戍樓。

     狄公悄悄回到了三樓房間,他輕輕将那折門拉開,一片銀白色的月光傾瀉進了房間。

    狄公走到露台上欣賞了一會月色。

    他發現露台一角有一座竹制的三層花架,架上放着幾個空花盆,最上一層幾乎挨着了寬大的屋檐。

    折門橫楣一直到屋檐用一式三尺見方的天花闆鋪設。

    每塊天花闆上雕着雙龍騰雲的圖案。

    這些精細的雕飾說明這幢宅子至少有二百年的曆史,因為後來的建築師們不再有這樣的技藝,也不肯下這樣的功夫了。

     黑雲如墨,寒風如刀。

    狄公敞着房門,萬一有報警的鑼聲他可以很清楚地聽到。

    他正待上床,眼光卻瞥見了房間一角的那張古琴。

    他這時一點睡意也沒有,心想不如乘機撥彈凡下,正可調頤精神。

    且窗外如此好的月色,古人不是常說彈琴須得在明月之夜嗎?狄公年輕時很愛彈古琴,聽說這種樂器還是聖人孔子深所喜愛的哩,“樂教”是孔子政治思想和教育内容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但狄公多年沒有撫摸過琴弦了,他好奇地想看看是否仍舊記得那些複雜的指法。

     狄公摩擦了一下他那冰冷的手指,用拇指先撥了一下那七根琴弦。

    琴聲特别幽沉,在寂靜的房間裡袅袅回響。

    宮商五音大緻正确,這說明梅玉死前不久還彈這張琴。

    狄公盡力回憶他所喜愛的曲譜,但是沒有一支曲譜能完整地背出來。

    他搖了搖頭,拉開了幾下的一個抽屜,見裡面放有幾冊古曲琴譜,但指法太難.撫公不敢撥弄。

    琴港中有一冊題曰《梅花三弄》,狄公不由深深點了點頭。

    這完全是可以想象的,梅玉對梅花有一種特别的感情。

     狄公在抽屜底裡發現了一冊題名為《心上秋》的琴譜。

    狄公從未聽過這個樂曲的名字,但這琴譜簡單易彈,且琴譜旁邊又用蠅頭小楷配着歌詞,歌詞有許多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