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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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測的眸子。

     然而,就在他飄逸超然的神情後面,就在他清冷的眉宇間,尉遲公子驟然捕捉到了刹時閃過的某種憂傷。

     尉遲公子的心蓦然一動:面前這位看上去飄逸灑脫的慧忍和尚,正是那種已然曆盡滄浪之海和苦難颠宕,茕茕英拔于紅塵世外、孑然遊曳于山林之間的修行者…… 尉遲公子沉默了片刻後,先自報了家門。

     慧忍一邊把藥簍遞給圍上來的兩個徒兒,一面客氣而親切地請到他到寮房叙話。

     尉遲公子踏進他寮房後,打量了一眼這處簡陋的出家人居處:房子不大,卻是四四方方、整整潔潔的。

    正面香案上一尊達摩石像,香爐中香煙曳曳。

    寮房的一側放了一張二尺寬的小木床,另一側卻是擺滿書冊的架子。

     慧忍請尉遲公子坐在矮凳上,自己則打坐在蒲團上。

    尉遲公子面前多了張一尺大小青石做的小幾。

    兩人寒喧的當兒,慧忍的弟子、一位十三四歲模樣的小沙彌送上來一壺山茶、一碟果仁兒。

     閑談中,尉遲公子從慧忍的語氣和神情中感覺到,自己的一切恐怕已盡皆都在慧忍法師的洞悉之中。

    閑話了幾句,尉遲公子便開門見山地說:“慧忍法師,我有一事特來請教。

    ” “阿彌陀佛!施主但言無妨。

    ”慧忍不卑不亢。

     “慧忍法師,賀公主和你兩情相悅,雖說命運多舛,畢竟已是雲開霧散,如今為何忍看她為你受苦,竟然無動于衷?” 慧忍合十答道:“阿彌陀佛!施主不知,貧僧因世事變故而出俗為僧,又以前緣而就朝廷武品。

    如此,逢國家有難時,則奮力而入世,以報朝廷陛下;天下安定時,則離世普救芸芸衆生,豈敢出爾反爾,以一己之私情而背棄佛門?” 尉遲公子冷笑道:“我問你,你既為出家修信之人,口口聲聲說什麼慈悲為懷、普渡衆生,為何偏偏對一個弱女子如此殘忍?” 慧忍沉默不語,卻漸漸面露戚色:“施主……貧僧既出家為僧,又任國家武将,禦敵保國、沙場殺伐,注定要馬革裹屍還的。

    因而不想公主因我而清冷動蕩此生。

    ” 尉遲公子聞聽,不覺惱怒起來:“哦?大周莫非就隻你一個軍人武将?哪個将士不是随時都要面臨馬革裹屍還?難道因此都不能娶親生子了麼?公主并非出家之人,她隻是因你之故才甯可苦守山林的,你清知内情,仍舊能靜心修行?你若連一個為你受苦的女子都不能超度,又何談普渡衆生?” “阿彌陀佛……貧僧罪過……”慧忍低眉順眼地合十念佛。

     尉遲公子見他這樣子,越發激起火來,他“钪锒”一聲拔出腰間的彎刀,拿刀尖指着慧忍喝道:“我聽說太子當年征兵選将時,周将軍擂台比武冠壓群雄。

    今天我這個無名之輩倒要和你比試比試!” 慧忍依舊阖目持号。

     尉遲公子吼道:“周翰成!你不是有一把能陸斬犀兕、水屠蛟龍的寶劍嗎?拿出來,看看能不能斬得動前朝大魏孝文帝賜給我尉遲家的這把祖傳寶刀!出劍!” 慧忍阖目道:“貧僧的劍隻用在沙場陣前,決不與兄弟朋友争強鬥狠!” 尉遲公子見好歹都不能激起這個和尚的性子,直把個牙咬得咯咯吱吱地響:“你不出劍也罷,那我今天明白告訴你,你如果再讓賀公主為你受苦受難仍舊無動于衷的話,可别怪我一把火燒了你這寺院!再憑陛下如何處置!” “阿彌陀佛……一切罪孽皆因貧僧所起,将軍若對貧僧有氣,盡可以殺了貧僧,貧僧還要感謝将軍助我了卻了前緣。

    隻請将軍千萬不要禍及寺院。

    太後和公主原也是禮佛之人,将軍手下留情,便是将軍對太後和公主的功德善舉。

    ” 見慧忍拿太後和公主來抵擋,尉遲公子一下子被噎在了那裡。

    他滿臉一時漲得通紅,一時竟不知該拿他怎麼着才好了,末了丢下一句“你這個無情無義、沒有人心的石頭人!”便憤然而去…… 慧忍突然神魂俱飛,他摸着自己的胸口自問:“問的好!我有人心麼?我若有心,心在何處?我若無心,何故有痛?” 慧忍不知所以卻又怅然失落地獨自拚命朝少室山的連天峰一路趔趔趄趄地攀去,直到滿天星辰閃爍時分,終于來到了山頂。

    此時,半邊新月懸在中天,泛着不甚分明的銀光。

    就着朦胧的月光望去,但見千山萬壑隐于暗夜,長河細流明明滅滅,似乎藏着千玄萬機…… 慧忍打坐于山岩,極力使自己燥熱悸痛的心甯靜下來,漸漸禅靜入定,默默地一遍又一遍誦詠《心經》,努力屏息凝神,一點點回收那碎裂散落于四荒八極和紅塵宇宙間無可覓處的“心”。

     許久之後,慧忍終于漸漸感覺神清氣甯,一顆迸碎的心也開始聚攏歸甯…… 遙視天地,紅塵亂世中的兒女情欲原來竟比名品利祿、衣食之欲更是修持的大敵。

    它如此頑強地滲入到人的發膚骨血、五内經絡、靈魂心神的各個縫隙,并且無時不刻、無處不在地始終擾亂着人的心神魂靈,令人終日于慵怠無力的昏昏情思和似睡非夢中,使人因着對情欲的渴念、遐想和惆怅而受盡折磨困擾。

     直到如今,他也始終無法完全掙脫執妄之苦的困擾,無法真正忘卻對公主的那份刻骨銘心的相思。

    它深深地折磨着他的靈魂、撕扯着他因愧疚而痛苦而顫栗的心。

     他覺着自己快要被茫無際涯的苦海吞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