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部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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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住生活的考驗而恨我自己。

    可是我愛你們……我愛你們所有這些人,你們這些幸福的人,不久我就不再為了這微不足道的的禁锢而與你們隔絕開了;不久,我将自由地抛灑對你們的愛情,我就會到你們那裡,到你們身上……到你們一切人身上! 他不由自主地,把頭埋在枕頭裡哭起來,顫抖着,全身輕飄飄地被一種幸福感推舉着扶搖直上,這種既痛苦又甜蜜的幸福的滋味是世界上任何東西也不能相比的。

    這就是從昨天下午起一直使他又沉醉又迷惘的東西,這就是夜裡在他心頭跳動、像初生的愛情一樣讓他睡不着的那個東西。

    當他現在已經領會、已經認清它的時候……不是借助于字句上或者連貫的思想,而是那在他心裡迸發的幸福感……他就已經自由了,已經解放了,擺脫了一切自然的和人為的桎梏枷鎖。

    他自覺自願地把自己關閉于其中的這個故鄉城鎮的城牆打開了,眼前顯露出整個世界,他從小就對這個世界有所了解,本來死亡答應全部給他的。

    空間、時間、也就是曆史的種種虛僞的認識形态,希求在後代身上延續自己的聲名、曆史的憂慮,對于某種曆史性的最終的崩潰、解體的恐懼,……他的精神再不被這些因素所折磨了,都不再妨礙他對于永恒的理解了。

    隻有一個無限的現在,而他心中的那股力量,那股以這樣凄涼的甜蜜和如饑似渴的愛情熱戀着生命的力量……這種力量的一個錯誤表現就是他自己……會永遠找到進入這一“現在”的通路。

     “我要活下去!”他在枕頭裡低聲說,嗚咽着……片刻以後他已經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而哭了。

     他的思索結束了,知覺失去了,心中除了一片喑啞的黑暗又複一無所有了。

    “可是它還會再來的!”他安慰自己說。

    “像我剛才感受的那樣。

    ”當他感到昏睡不可抗拒地圍裹住他的時候,他鄭重其事地發誓說,他要牢牢地把幸福攥在手心裡,他要振奮起來,學習、閱讀和研究,牢牢實實地掌握引起他這種精神狀态的全部哲學。

     這隻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第二天早晨,當他懷着對夜裡精神奔放的羞澀感醒來時,他就已經感到這些美麗的打算是很難實現的了。

     他很晚才起床,起身後馬上就去參加市民代表會一次辯論。

    這座中等商業城市到處是三角山牆的彎曲的街巷上沸騰着的公共事業,商業活動和市政活動此時又主導了他所有的思想。

    雖然他仍然念念不忘,想重新拿起那本美妙的讀物,但是另一方面他已經開始懷疑,那一天夜晚的經曆對他是否是牢實持久的,是否能經受得住死亡來臨時的考驗。

    他的市民的天性對這種假定表示反對。

    另外他的虛榮心也蠢動起來:他害怕扮演這樣一個奇怪的滑稽角色。

    他的身份做這些事合适嗎?和他,和托馬斯·布登勃洛克議員,約翰·布登勃洛克公司的老闆相稱嗎? 他一直沒有能再看一眼那本蘊藏着那麼些寶物的奇書,更不要說購買這部偉大作品剩下的卷數了。

    随着年歲的增長,他變得越來越神經質,越來越裝腔作勢了,時間就這樣在他的身邊白白地浪費了。

    他要處置、辦理幾百件日常生活中的瑣事,他的腦子被這些微不足道的細碎事務折磨着,他那越來越薄弱的意志,使他不能再合理地、有效地分配自己的時間。

    在那天值得記憶的午後過去大約兩個星期之後,他放棄了一切努力。

    他吩咐使女,把那本随便放在花園小桌抽屜裡的書馬上拿上來,放在書櫃裡去。

     就是這樣,滿心祈求地把雙手伸向最高、最終真理的托馬斯·布登勃洛克重又頹然倒下,再一次回到了市俗中來。

    他無論走到什麼地方,心中總是努力追憶那唯一的、人格化的上帝,人類的父親,人類本身就是他身體的一部分,他在為我們受苦、流血,他最後審判的日子将使一切匍匐在他腳下的正直的人從那時候起得到永生,作為他們在煩惱世界中所受種種苦難的補償……所有這些不清晰的、有一些荒誕的故事不需要理解,隻需要你堅定不疑地信服,當最後的恐懼日子到來的時候,就會以确定不移的兒童的語言作為一個人的依靠……真是這樣嗎? 唉,他的心靈就是在這裡也無法平靜下來。

    這個為了家族名譽,為了自己的妻子和兒子,為了自己的聲名,為了自己的家庭而終日憂心忡忡的人,這個耗費了無數心血将自己打扮得衣冠齊楚、神氣俨然、實際上卻身心交悴的人,很多天來一直以下面這個問題折磨着自己: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死後靈魂馬上飛上天堂呢,還是在肉體複活之後才會得到幸福?……在肉體複活以前靈魂待在什麼地方?這些事情過去在學校裡或者在教堂裡有人講給他聽過嗎?讓人們這樣渾沌無知,也實在太不象話了!他本來已經準備好,打算到普靈斯亥姆牧師那裡去請教,但是在臨行前一分鐘,因為怕人家恥笑,才放棄了這個想法。

     最後他把什麼都放棄了,任憑上帝去安排一切。

    但是由于他對精神不滅這件大事安排的結果并不使人滿意,他打定主意,至少要把塵世的事安排好,不使它牽腸挂肚。

    他打算盡快解決這件令人牽挂不下的事。

     有一天,吃過午飯後,父親和母親在起居間喝着咖啡,小約翰聽見父親對母親說,他今天等着一位姓什麼的律師,打算今天就把遺囑準備好,他不能老是把這件事往後推了。

    這以後,漢諾在客廳裡練了一個鐘頭的鋼琴。

    當他想穿過走廊走開的時候,他遇見父親跟一位穿黑長外衣的人一起從大樓梯上上來。

     “漢諾!”議員冷冷地叫了他一聲。

    小約翰立即站住了,咽了口吐沫,迅速地低聲回答:“啊,爸爸……” “我跟這位先生有件十分要緊的事要辦,”他父親接着說,“你好好站在門前邊,”他指了指吸煙室的門。

    “留神看着,誰也不能進來,聽見沒有?不準任何一個人。

    ” “是的,爸爸,”小約翰說。

    當他們進去之後,門關上了,他就站在門外邊。

     他站在那裡,一隻手攥住胸口上的水手結,不斷地舌頭舐弄着一隻他感到可疑的牙齒,一面聽着從裡面傳出來的嚴肅的嘁嘁喳喳的聲音。

    他的頭向一邊歪着,淡黃色的卷發垂到額角上來,在他那蒼白的臉上,一雙金棕色的、罩着一圈青影的大眼睛閃灼着、流露出厭煩而沉思的目光。

    從前有一次站在祖母靈床前,聞到花香和另一股既陌生又非常親切的異香時,他流露出來的目光和現在的一樣。

     伊達·永格曼走過來,說:“小漢諾,孩子,你到哪兒去了?你站在這裡幹嘛?” 那個駝背小學徒從辦公室走來,手裡拿着一封電報,準備送到議員的手裡去。

     隻要有人過來,小約翰都把繡着一隻船錨的藍色水手服的袖子在門前橫着一擋,搖搖頭,沉默片刻,用低沉而有力的聲音說:“誰也不能進去,……爸爸立遺囑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