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部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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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恐懼,他故意從城門外面繞了一個大彎,這樣誰也沒有能找到他。

    現在他終于出現了,他一進大門就聽到自己哥哥已經去世的消息。

     “這怎麼可能啊!”他說着,艱難移動雙腿來到房間裡,眼睛骨辘辘地轉着。

     他也站在床邊,對着議員那張毫無血色的臉。

    他站在那裡,秃頭頂,兩腮下陷,兩撇上須搭拉着,一隻彎勾大鼻子,兩條瘦腿彎彎的,很有點像問号。

    他的一對深陷的小眼睛望着死人的臉,那張臉已經變得那麼冰冷、沉默、疏遠,沒有任何缺點。

    人們的任何批評都觸不到它了……托馬斯的嘴角向下垂着,看去仿佛帶着些鄙夷似的。

    克利斯蒂安曾經責備過他,說即使自己死了,也不會博得他的同情,而今這個被責備的人竟死在前面,一言不發地默默死去。

    他高傲地、完美地步入了那幽冥世界,讓别人去為自己感到羞慚,這和他平時的為人是完全一緻的。

    生時克利斯蒂安一談到自己的病痛,一談到那個向他颔首的人、酒精瓶、打開的窗戶,他總是用冷淡鄙視來回答,現在想起來,他這樣作是對還是不對呢?這個問題用不着問了,一點意義也沒有了,因為那專橫獨斷、居心叵測的死神已經選中了他,為他剖白清楚,把他召喚去,迎接走,讓他帶着巨大榮譽走上了那不歸之路,所有的人都對他又畏懼又關心;而克利斯蒂安則被死神摒絕了,死神隻用遊戲的态度用各種小把戲捉弄他。

    托馬斯·布登勃洛克從來沒有像這個時候這樣引起他兄弟的敬畏。

    這種成功是絲毫不容别人懷疑的,隻有死亡才能使别人尊重我們所受的痛苦,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痛苦,死亡也會使别人對它萬分敬仰。

    “你算得到歸宿了,我願向你緻敬,”克利斯蒂安默默地想道。

    他匆忙地笨拙地一條腿跪下,吻了吻被蓋上的那隻冰冷的手。

    以後他向後退了兩步,又開始用他那躲躲閃閃的目光打量起四周來。

     别的吊唁的人,老克羅格夫婦,布來登街的女太太們,老馬爾庫斯先生也來了。

    可憐的克羅蒂爾德也來了,她站在床邊,瘦小、灰白,兩隻手戴着線手套交疊在胸前,臉上似乎沒有什麼悲痛之色。

    “冬妮,蓋爾達,你們不要認為我沒有哭,”她的聲音嗚嗚咽咽地曳得很長,“就是我心腸冷酷。

    我已經沒有眼淚了……”這句話無論什麼人都不會懷疑因為她站在那裡顯得那麼枯幹、灰敗……當大家離開房間之後把這裡留給一個女人,一個不讨人喜歡的沒有牙的癟嘴老太太。

    她到這裡來是為了幫助李安德拉修女給死人洗刷裝殓。

     這天晚上,已經是淩晨了,蓋爾達·布登勃洛克、佩爾曼内德太太、克利斯蒂安和小約翰還坐在起居間中間一張圓桌的煤氣燈底下,不知疲倦地工作着。

    他們在拼湊那些應該發送訃聞的人的名單、寫信封。

    幾隻筆同時刷刷地響着。

    時不時地某人的名字突然被誰想起,就把它添在名單上……這件事也需要漢諾來幫忙,因為他的書法很幹淨,時間又非常緊迫。

     四周一片寂靜。

    偶爾傳來一陣腳步聲,但很快地就又消失在遙遠處。

    瓦斯燈有時噗噗地噴動幾下,有誰低聲說了一個名字,接着紙口悉口悉索索地響了一陣。

    有時候大家的目光碰到一起,才記起了發生的事情。

     佩爾曼内德太太特别鄭重其事地揮舞着自己的一支筆。

    但好像她心裡有隻鐘表似的,每隔四五分鐘她就要把筆放下,抱着拳頭舉到嘴一邊高的地方悲歎起來:“唉,我真不明白!”她叫道,她這樣喊意思也就是說,對這件事她已經逐漸明白過來了。

    “可是現在一切都完了,”她突然極端絕望地喊了一句,摟住她嫂子的脖子放聲大哭起來。

    這麼一哭仿佛為她注入了新生的力量,重新又幹起事來。

     克利斯蒂安跟可憐的克羅蒂爾德一樣,沒有流一滴眼淚。

    他對這件事感到有些羞愧。

    怕惹人恥笑的感覺壓倒了他心中一切别的感情。

    另外由于他無時無刻不在為自己的健康情況操心,這也是使他的精力枯竭、感情遲鈍的原因。

    隔不了一會兒,他就變起來,用手摸摸光秃的前額,壓低了嗓音說:“唉,真是太慘了!”這句話是他對自己說的,努力責備自己,想從眼睛裡擠出幾滴眼淚來……忽然發生了一件事,把井然的秩序打亂了。

    小約翰忽然笑了起來。

    在寫信封的時候他寫到一個聲音非常可笑的名字,于是他就再也忍不住了。

    他在心裡又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扌鼻了扌鼻鼻子,身子向前伏着,抖動着,抽着氣,完全失掉控制自己的能力。

    開始的時候大家還以為他在哭,但他根本就不想哭。

    大人們不能置信地、手足無措地望着他。

    不一會他母親就送他去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