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部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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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到了冬天了。

    過了聖誕節沒有多久就到了一月,一八七五年的一月。

    積雪和塵沙混在一起躺在人行道上,被踐踏成堅實的硬塊,馬路兩旁堆着累累的積雪。

    由于氣溫上升的緣故,這些雪堆逐漸變成灰色,松軟起來,表面也溶成一道道的小溝。

    街道潮濕、泥濘,從灰色三角屋頂上往下滴着雪水。

    但是頭頂上的天空是蔚藍的,沒有一絲雲影,空氣中仿佛漂浮着數不清的原子,像水晶似地閃爍、舞蹈……城市中心的廣場上熱鬧非凡,因為這一天是星期日,又趕上是趕集的日子。

    在市議會的尖形連環拱門下面賣肉的已經擺好了攤子,用血污的手給顧客稱貨。

    集市設在噴泉的四周。

    幾個肥胖的婦女坐在那裡,手插在毛已經快落光的皮手筒裡,腳攔在炭盆上取暖。

    她們一邊看着自己的捕獲物,一邊甜言蜜語地招引女廚子和家庭主婦來買她們的東西。

    在這裡沒有人會上當。

    買到手的準保是新鮮的東西,因為那些肥美的鮮魚差不多都還活着……木桶裡雖然擠得沒有隙縫,可有些魚還是能歡快地暢遊,一點也沒有感到受委屈。

    也有一些痛苦地掙紮着躺在木闆上,眼珠鼓着,腮一并一合,拚命甩動着尾巴,直到被人抓起來,用一把血淋淋的尖刀一刀割斷咽喉,才停止掙紮。

    又粗又長的鳝魚鑽來鑽去,身子扭得奇形怪狀。

    波羅地海出産的海蝦裝在深桶裡,看上去黑忽忽的。

    有時候一條精壯的比目魚忽然驚跳起來,掉到離木案很遠的又髒又濕的馬路上,女主人一邊嘟囔着責怪它不安分守已,一邊跑過去把它拾起來重新放到原處。

     布來登街中午時分來往行人很多。

    小孩子們放學之後跑到這裡來了,用半溶的雪塊互相抛打着,使空氣中充滿了笑語喧嘩聲。

    富裕家庭出身的學徒,戴着丹麥式的水手帽或者穿着時髦的英國式服裝,手裡拿着文件夾,神氣俨然地走過去,……他們驕傲地看着那些沒有逃出實科中學的學生。

    蓄着灰色胡須的有身份地位的市民用手杖敲着地面,臉上流露着一副堅信國家自由主義的表情,注意地向市議會的玻璃磚正門凝視。

    這一天市議會門前布置了兩個警衛。

    因為裡面議會正在開會。

    兩個警衛披着外套,掮着槍,在一段路上分寸不差地走過來又走過去,對腳下踩的半溶的泥濘雪塊毫不理會。

    每次走到議會入口處兩個人碰一次頭,互相看一眼,交換一句話,便又各自向一方走去。

    有時候一個軍官走過來,大衣的領子向上掀着,兩隻手插在衣袋裡……這樣的軍官多半是在追逐誰家的使女,同時也希望能夠得到貴族小姐的垂青……這時兩個崗警就各自站在崗棚前面,從頭到腳地望着自己,同時舉槍敬禮……離他們給散會出來的議員們敬禮的時間還早着呢。

    會議剛開了三刻鐘。

    也許不等會開完,就該換崗了……正在這個時候,忽然一個士兵聽到大廳裡輕輕噓了一聲,緊接着大門裡便顯出議會廳門房烏爾菲德的紅袍子來。

    烏爾菲德戴着三角帽,挂着佩劍匆匆忙忙地走出來,輕輕地喊了聲“敬禮!”就迅速地退了回去。

    這時已經聽得到裡面石闆路上橐橐的腳步聲一步近似一步了……崗警立正站着,腳跟并在一起,伸直脖子,挺着胸脯,槍立在身旁,接着幹淨俐落地刮剌剌兩聲,立刻擺出了敬禮的姿勢。

    一個勉強可以算作中等身材的先生一手掀着禮帽步履匆匆地從這兩人中間走過去。

    他有一條顔色很淡的眉毛稍微向上挑着,蒼白的面頰上翹着兩绺撚得又尖又長的髭須。

    托馬斯·布登勃洛克議員今天沒等議會散會很早就離開了會場。

     他向右轉去,也就是說,沒有向回家的那條路走。

    他的外表打扮得無可挑剔。

    他那略有些跳躍的步伐仍然是一貫的樣子。

    當他順着布來登大街走下去的時候,一路不停地向四面的人打招呼。

    他戴着一副白羔羊皮手套,銀柄的手杖夾在左臂下面。

    一條白色燕尾服領帶系在他的皮大衣的厚領子底下,他的臉雖然經過刻意修飾,看去卻顯得疲憊不堪。

    他紅通通的眼睛一直在流着眼淚,他那小心翼翼地緊閉着的嘴唇奇怪地向一邊扭着,時不時咽進一口什麼,好像他的嘴裡充滿口水似的。

    從他兩頰和太陽穴的肌肉的跳動來看,能夠知道他每次咽吐沫都緊咬着牙骨。

     “喂,布登勃洛克,你怎麼沒完就出來了?這倒是件新鮮事!”走進磨坊街,他還沒有來得及看見是誰在對面,忽然一個人這樣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