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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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橫曰:台灣三百年間,吏才不少;而能立長治之策者,厥維兩人:曰陳參軍永華,曰劉巡撫銘傳,是皆有大勳勞于國家者也。

    永華以王佐之才,當艱危之局,其行事若諸葛武侯;而銘傳則管、商之流亞也。

    顧不獲成其志,中道以去,此則台人之不幸。

    然溯其功業,足與台灣不朽矣。

     劉璈列傳 劉璈字蘭洲,湖南嶽陽人,以附生從軍。

    大學士左宗棠治師西域,辟為記室,參贊戎機,指揮羽檄,意氣甚豪。

    及平,以功薦道員。

    光緒七年,分巡台灣。

    時方議建省,歲以巡撫視台。

    璈至,多所擘畫;以彰化居南北之中,議移兵備道于此,置同知,駐副将,改知縣于鹿港。

    大肚以北,大甲以南,周數百裡,田疇寬敞,水環山抱,可作都會。

    建城築署之費,應由台、鳳、嘉、彰合資襄助。

    而巡撫岑毓英亦擇地東大墩之麓,籌造省垣,尚未行也。

    璈勇于任事,不避艱巨,整饬吏治,振作文風。

    又以台南為首善之區,街衢湫隘,疾疫叢生,欲辟大道、開運河,引水入城,以行舟楫。

    郡人不從,乃僅築溝渠,宣積穢;以鎮海營兵填造安平之路。

    郡中大火,毀商廛數十,烈焰漲天,衆莫敢迩。

    璈聞警,短衣縛褲,躍登屋上,麾兵柝屋,遏火路。

    郡人感之。

    法事起,毓英治軍廣西,璈上書,請助黑旗以撓法兵。

    且謂『今日之事,鮮不韪戰而诽和。

    抑知和戰皆系一理。

    事決于和,不能不先決于戰;蓋能戰而後能和。

    為越南計,為中國計,是在和緩而戰急。

    然必外主乎和之名,内助其戰之實。

    慎戰于始,庶能緩和于終』。

    毓英嘉之,其後遂撫劉永福而用之。

     中法既戰,沿海戒嚴。

    璈駐台南,協士民,籌戰守,辦團練,讨軍費。

    而台灣孤立海外,延袤千裡,守兵僅有一萬六千五百名,不敷布置。

    璈分為五路,自統一軍,有事相策應。

    禀請總督駐台,居中調度;不從。

    又請奏簡知兵大員督辦,以一事權。

    于是命署福建陸路提督孫開華率所部駐台北。

    十年春三月,法艦窺台灣。

    四月,璈又上書督撫,略曰:『台灣本有為之地,為之亦非無把握,端賴有治人、有治法、又有治權,則事可得為,地方亦可制治。

    然其事之可為而不得為,有非鎮道所能為者,沈文肅公已言之矣。

    台灣防務不外山海,平時則山煩于海,有警則海重于山。

    然必先整山防,海防始有憑借。

    否則内外交讧,防務更難措手。

    此山海所宜并籌也。

    議者以台灣自辦開山撫番,十餘年來,傷人逾萬,糜饷數百萬,迄無成效,以緻奏請停辦,意在節流。

    是不推究于辦理之非人,又非其法,而徒謂開撫之無益,是未知台事之底細爾。

    夫事在人為,為果得人,不特山前已辟地方可期整頓,即山後、山中似辟非辟、未辟各區,墾務、礦務、材木、水利等項,皆利源所賴。

    若開辦得法,農、工、番、漁皆足寓兵,且足籌饷。

    饷藉兵力而源以開,兵藉操作而用愈活。

    始費雖巨,不十年間,定可次第收回。

    十年以後之利,正自無窮。

    所謂始難而終易也。

    此則因利而利、以台治台之大略。

    然必豫籌于平日,乃能應用于臨時,固非欲速見小,所能為功;尤非偏持遙制,所能濟事。

    如再故事奉行,回護前失,狃于近似,渾忘遠謀,勢必仍舊倉皇,兵饷兩蹙。

    萬一台灣為彼所襲,地大物溥,取多用宏,凡我所欲為而不得者,彼皆為所得為,則南北洋務将無安枕之日,是誤台即誤國矣,由辦之不早辦也。

    台澎四面皆海,周圍三千餘裡,無險可扼,随處可登。

    備禦之法,較各邊省尤難。

    今籌防派分五路,因地制宜。

    如專歸道統最當沖要之南路,又楊署鎮在元所統中路,張副将兆連所統後路,新舊營勇,皆經職道挑選,訓練緊嚴;及另備活營,章提督高元所統淮軍,楊提督金龍所帶湘軍,皆屬器精兵銳,能戰能守。

    兼以水陸團練,認真操演,虛實互用,三路陸防固己可恃。

    如能得前路、北路一律整齊,則不患台防之不振,而患海面之不周。

    兵船既少,又乏水雷炮艦,以備抵禦。

    如台南郡城偪近海隅,淺露平脆,不足當沖。

    而安平、旗後、基隆、滬尾各炮台亦如之。

    倘敵人以堅艦聚泊港外,專以巨炮擊我城台,一無抵制;是彼則不戰而勝,特逞所長;而我則戰守兩窮,莫掩所短。

    經曆陳請,亦鮮良方。

    故前詳不求角力于海中,祗求制勝于陸上,則以陸防之權固操自我也。

    夫權在我,則敵由我制。

    五路防軍雖分猶合,運用皆可自如。

    特恐我權不一,是我先為我制,何能制敵?此又陸防之難者。

    蓋以遠隔重洋,事事扞格。

    職道鑒前慮後,曾以權緩急、決疑難、定刑賞三大端,斷非專阃節制不可,詳懇奏請簡派知兵大員渡台督辦,實為安危第一要着。

    而憲示以督辦非外省所得擅請,仍饬職道勉為其難,敢不祇遵。

    然難果得為,勉尚有濟;勉為不得為,亦終難。

    義在緻身,他複何恤?唯有盡其心力所能至,以仰答君恩憲德于萬一爾』。

     五月,防務大臣劉銘傳至,經理台北,而以台南委璈。

    當是時軍務倥偬,需饷孔亟,道府兩庫存銀百五十萬兩,銘傳命撥五十萬,不從。

    又以兵備道加營務處,例得上奏,頗不受節制。

    銘傳銜之。

    六月,法艦攻基隆敗,再攻複敗,士氣大振。

    銘傳忽撤兵失地,璈揭其短,且言李彤恩蒙蔽之罪。

    宗棠據以入告,嚴旨譴責,褫彤恩職。

    銘傳愈恨之。

    九月十五日,法國水師提督孤拔下令封港,一時航運遏絕。

    璈以其違犯萬國公法,晤商各領事,請幹涉。

    各領事以事關重大,須待國命。

    乃密上封章,懇沿海各省督撫代奏;語在外交志。

    基隆既失,澎湖亦陷,璈自劾。

    疊請南北洋派艦援台,不至。

    十一年春二月,孤拔泊安平,介英領事請兵備道會見。

    璈欲往,左右谏曰:『法人狡,往将不利』。

    璈曰:『不往,謂我怯也。

    咄!乃公豈畏死哉』!至安平,戒炮台守将曰:『有警,即開炮擊,勿以餘在不中也』。

    孤拔相見甚歡,置酒飨,語及軍事。

    璈曰:『今日之見,為友誼也;請毋及其它』。

    孤拔曰:『以台南城池之小,兵力之弱,将何以戰』?璈曰:『誠然。

    然城,土也;兵,紙也;而民心,鐵也』。

    孤拔默然。

    盡醉而歸。

    法艦亦去,而台南得以無害。

    和議既成,诏以銘傳為台灣巡撫,經理善後。

     四月,銘傳奏言:『包辦洋藥、厘金董事陳郁堂吞匿鹿港等口厘金四萬六千餘兩,疊經劄提來轅訊究,竟敢抗延不到。

    台灣道劉璈有督辦稅厘之責,當上年秋冬饷項支绌之時,應如何籌劃,以備接濟,顧持危局。

    事前既不查察,事後又不追還,顯系通同作弊。

    已由臣檄令撤任』。

    既又劾璈十八款,語多不實。

    奉旨革職,籍沒家産。

    命刑部尚書錫珍、江蘇巡撫衛榮光到台查辦。

    六月,奏請拟斬監候,改流黑龍江。

    士論冤之。

    将軍穆圖善聞其才,延為幕客。

    居數年,将為請還,而璈竟病死。

    當璈宦台時,着巡台退思錄三卷,銘傳奏毀其版。

    後餘乃得之,獲谂所言。

     初,璈議移巡道于彰化,而台北知府林達泉謂當移台北,着全台形勢論一篇。

    論曰:『全台形勢,翼蔽東南,幅員綿邈。

    以目前而論,台灣為府治所在,鎮道建節,實為扼要之區。

    然統全局而籌之,台灣地處下遊,如人居于矮屋之中,不能昂頭四顧,是未若台北之地據上遊,控制全局,猗角福建,尤有振衣千仞、濯足萬裡之概也。

    夫省郡輻辏之區,必據山水交會之勝。

    台灣逼近海濱,地勢卑薄,北有茑松溪,南有二層行溪,源短流弱,驟盈驟涸。

    而台北則平原沃壤;周回數百裡,實為天府之域。

    其山則有三貂嶺、大坪林,開列如障,迤逦而來;又有觀音、大屯二山,雄峙水口,以為拱護。

    其水則有二甲九、三角湧、水返腳三溪,源遠流長,百有餘裡,均彙于艋舺,乃由關渡出滬尾以入于海。

    全台之水皆不彙,而三溪獨彙。

    全台之溪皆不通舟楫,而三溪獨通。

    此山水之勝一也。

    昔晉人謀去故绛,韓獻子以郇瑕氏土薄水淺,其惡易觏,民有沈溺重腿之疾,不如新田,土厚水深,有汾浍以流其惡。

    晉侯從之。

    今台灣府治地既斥鹵,泉尤不潔。

    而台北則有三溪洪流,蕩滌污垢,且泉脈甘美,飲之舒泰。

    此水泉之勝二也。

    台南所産,以糖為巨;而台北則菁華所萃,米、茶、油、煤、硫磺、樟腦、靛青、木料等産,每年二、三百萬金,故富庶甲于全台。

    此物産之勝三也。

    全台通商口岸,南有安平、旗後;而安平自夏徂秋,風起水湧。

    從前安瀾、大雅兩輪船,皆以是而擱淺毀壞;旗後則内港漸淤,近議用機開挖,聞亦未易疏通。

    是台南兩口一險一淤,通商實無大益;若台北則基隆潮漲潮退,均可碇泊;滬尾潮漲之時,巨舟可入。

    故全台通商在台北者恒十之七、八,而在台南者祇二、三。

    此口岸之勝四也。

    且基隆、滬尾皆與福州對渡,水程不過六更,朝發夕至,又無橫洋之險。

    若福州至安平,必曆黑水溝,過澎湖。

    不唯遠倍台北,險亦倍之。

    此又遠近安危之迥異,其勝五也。

    夫台北與福州地勢既近,呼應極靈。

    督撫在省調度,左提右挈,萬一台強有事,内地師船可以徑渡。

    即内地有事,台北亦可策應。

    此又兩地相為表裹,其勝六也。

    夫就台論台,台北之勝于台南者四;就閩論台,台北之勝于台南者亦二。

    竊意台北經營措置,少則五年,多則十載。

    台灣巡道當移駐台北;不唯風氣日辟,勢不能遏,抑亦形勢扼要,理有固然也』。

    達泉,廣東大埔人,字海岩,前任淡水同知。

    光緒五年升台北府,有循政。

    又着治台三策,語多不載。

     連橫曰:法人之役,劉銘傳治軍台北,而劉璈駐南,皆有經國之才。

    使璈不以罪去,輔佐巡撫,以經理台疆,南北俱舉,必有可觀。

    而銘傳竟不能容之。

    非才之難,而所以用之者實難,有以哉! 林平侯列傳 林平侯,名安邦,号石潭,以字行。

    籍龍溪。

    父應寅來台,居淡水之新莊,設帳授徒。

    平侯年十六,省父,傭于米商鄭谷家。

    性純謹習勞,谷信之,數年積資數百;谷複。

    假以千金,命自經紀。

    平侯善書算,操其奇赢,獲利厚。

    谷年老将歸,平侯奉母利以還不受,為置産芎蕉腳莊,歲收租息以饋之。

    已而與竹塹林紹賢合辦全台鹽務,複置帆船,運貨物,往販南北洋,擁資數十萬。

    年四十,納粟為同知,分發廣西,署浔州通判,攝來賓縣。

    嗣調桂林同知,署柳州府。

    有幹才,大府重之。

    嘉慶十九年,大學士蔣攸铦督兩粵,有短平侯者,密揭其私。

    比谒,指陳政事,悉中肖綮,攸铦嘉之。

    尋引疾歸。

     當是時,淡水閩、粵械鬥,漳、泉又鬥,蔓延數百村落。

    平侯出而解之。

    而新莊地當沖要,每為兩族所争,乃遷大嵙崁,建廈屋,築崇墉,盡力農功,啟田鑿圳,歲入谷數萬石。

    已複開拓淡水之野,遠及噶瑪蘭,所入益多。

    遂辟三貂嶺,以通淡、蘭孔道。

    平侯既富,念故鄉族人貧苦,仿範仲淹義莊之法,置良田數百甲,為教養費。

    複捐學租,倡修淡水文廟及東海書院。

    道光十二年,嘉義張丙起事,官軍伐之;平侯助饷二萬兩,加道銜。

    子五人:長國棟早世,次國仁、國華、國英、國芳。

    仁、英皆收養,而華、芳有名。

     國華,字樞北,英偉有父風;平侯既老,以家事委之。

    性孝友,且夕侍左右,飲食起居,躬任其役。

    每被譴,跪而受命。

    國芳字小潭,平侯愛之。

    少好技擊,及長,折節讀書。

    聞廈門呂世宜之名,具禮聘,以師事之。

    平侯卒後,國華仍居大嵙崁,而地近内山,土番盱睢,裸體出入。

    鹹豐三年,蔔居枋橋,起邸宅,園林之盛冠北台,遇名士悉羅緻之。

    兄弟友愛,共産同居,号日本源。

    當是時淡水之地尚多未辟,番界尤腴,國華募佃墾之,引水溉。

    歲入十數萬石。

    七年,國華卒。

    越二年,漳泉複鬥,禍尤烈。

    國芳首辦鄉團,築城樓,募勇士數百人,備攻守。

    每戰,親自登陴,援桴策勵,賞有功而恤死者,故人争效命。

    越十年和,建迪毅堂于枋橋,祀陣沒,至今猶存。

    國華有子三:維讓、維源、維德。

    而國芳無子,以維源嗣之。

     維讓,字巽甫,鹹豐九年,欽賜舉人。

    與維源俱學于廈門陳南金。

    及國芳卒,歸台,共理家政。

    同治元年,彰化戴潮春起事,新莊楊貢、桃園楊德源等謀應之。

    德源固桃澗堡總理,以事被革。

    會盟結黨,劫富戶。

    維讓兄弟患之,謀于葉春。

    春字靜甫,江西人,宦遊台灣,國芳客之。

    乃授計于桃園紳耆,許以複充總理,即請新莊縣丞先給木戳。

    德源大喜,置酒宴客。

    春命壯士夜殺之,懸首枋橋西門。

    其黨聞之皆散,貢亦被誅,地方以安。

    已而兵備道丁曰健自省渡台,至艋舺,規彰化,維讓助饷二萬兩。

    事平,以功授三品銜。

     初,漳泉械鬥,曆年不息。

    及成,猶不通慶吊。

    維讓憂之,以其妹妻晉江舉人莊正。

    正字養齋,名下士也。

    至是來台,與維讓兄弟合設大觀社,集兩族之士而會之,月課詩文,給膏火。

    自是往來無猜。

    維讓性倜傥,好士,租谷出入,悉任管事。

    而維源儉樸,巨細必經,唯結交官府。

    光緒二年,巡撫丁日昌視台,邀維讓至郡。

    維讓病,不能行,維源往焉。

    日昌語之曰:『方今海防重大,财政支绌,子為台灣富戶,亦當稍報國家』。

    維源乃捐銀五十萬兩。

    其母锺氏以晉、豫之災,捐振二萬兩。

    奉旨嘉獎,追贈三代一品,賜「尚義可風」之匾。

    已而維讓生母鄭氏亦以山西之振,自捐二十萬兩,賜「積善餘慶」之匾。

    維讓兩子:長爾昌,字介眉;次爾康,字鏡颿。

    爾康生三子:長熊征、次熊祥、熊光。

     維源,字時甫,納資為内閣中書。

    光緒五年,台北建城,督辦城工。

    事竣,授四品卿銜。

    法人之役,兵備道劉璈駐南治軍,而饷绌,議借百萬兩,不許。

    璈多方勸譬,乃借二十萬,去之廈門。

    越年和成,巡撫劉銘傳邀其歸,禮之,遂捐五十萬,以為善後經費。

    授内閣侍讀,遷太常寺少卿。

    十二年四月,銘傳奏辦撫墾,以維源為幫辦。

    當是時銘傳方勵行番政,大拓地利;而維源亦墾田愈廣,歲收租谷二十餘萬石。

    十七年,以清賦功,晉太仆寺正卿。

    二十一年五月,台人自立民主國,設議院,舉為議長。

    不就,遂居廈門。

    維源有五子:次爾嘉,字叔臧;次祖壽、柏壽、松壽。

     連橫曰:枋橋林氏,為台巨富。

    而維源又善守之,故能席豐履厚,以至于今。

    抑吾聞之故老,林氏世有賢婦。

    國華之妻既以捐資助振,受錫九重;而爾康之陳婦氏,侯官人,内閣學士寶琛之妹也。

    明詩習禮,守節撫孤。

    前年福建籌辦師範學堂,費無所出,陳氏捐款二十萬。

    而廈門女子師範學堂亦請為之長。

    則其造士育才,有功庠序,尤足多焉。

    昔巴寡婦清以财助國,為世所欽,始皇築台禮之。

    若陳氏之處世慈祥,齊家穆棣,誠可追蹤前美,而彤管揚芳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