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 一個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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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粉商走到大門口,剛好一匹精壯的英國馬,渾身大汗,拉着一輛當時巴黎街上最漂亮的雙輪車在門口停下。

    皮羅多淚眼模糊,差點兒沒看見。

    他恨不得讓車子撞倒,死掉算了;那也許人家會說他遭了意外,事情才攪得一團糟的。

    他沒有認出,來的是身段苗條的杜·蒂埃,穿着漂亮的晨裝,一面把缰繩遞給跟班,一面拿毯子蓋了牲口,那匹純血種的馬背上濕漉漉的全是汗。

     他招呼老東家道:“怎麼在這兒呀?” 這句話對杜·蒂埃又是當頭一棍,他接口道:“就是不能用卑鄙手段拐騙鄰人的财産,比如你三個月之内宣告破産,把我的一萬法郎變了一把灰……” 這幾句話把花粉商聽呆了。

     這個暴發戶有心帶了老東家不進辦公室,而穿過一間間的上房,還特意放慢腳步讓皮羅多看看他豪華的餐室和兩間客廳。

    餐室裡挂着從德國買來的名畫;至于客廳的精緻講究,皮羅多隻有在特·勒農古公爵府上見識過。

     賽查念了信,說道:“杜·蒂埃,你救了我了!” 賽查叫道:“怎麼!杜·蒂埃,這話當真麼?不跟我開玩笑吧?不錯,我手頭緊了一點,不過也是暫時的……” 花粉商答道:“祝你發财!你為什麼不在我店裡買花粉呢?” 花粉商發覺闖了禍,吓了一大跳,說道:“那也不見得……有人提到你和羅甘太太的關系。

    喝!跟别人的老婆……” 老實人站起來抓着老夥計的手,一本正經,加強了語氣說道:“杜·蒂埃,這一下我又敬重你了。

    ” 老實人往往不識時務,做起好事來沒有分寸,樣樣都直往直來,心口如一。

    皮羅多已經倒黴,還要進一步自讨苦吃,把老虎給得罪了,無意中刺傷了他的心。

    他一句話就把杜·蒂埃變成他的死冤家,而且還是一句贊美的話,表示一個人誠實有德,極坦白極高興的說出來的。

     皮羅多道:“不錯,我的孩子……服爾德不是曾經說,上帝把悔過看作人的美德麼?” 皮羅多走進杜·蒂埃的寝室。

    一比之下,他女人的卧房好比跑龍套住的四層樓,這裡卻是歌劇院紅角兒的住宅。

    天花闆上糊着紫色緞子,用白緞子嵌線做襯托。

    地下鋪着東方出品的青蓮地毯,床前另有一條銀鼠的腳毯。

    家具和零星用品都式樣新穎,說不盡有多麼講究。

    花粉商停下來看一架美麗的座鐘,雕着愛神和潑西希的像,原作是一個有名的銀行家定做的,杜·蒂埃同他商量,弄到了這個獨一無二的複制品。

    最後,老東家和老夥計兩個走進一間書房,完全是公子哥兒的氣派,精緻可愛,不像做交易的地方,倒像是談情說愛的場所。

    羅甘太太因為杜·蒂埃照顧了她的财産,送他一把镂金的裁紙刀,一個雕刻精工的孔雀石信插,還有一些窮奢極侈,高價買來的小古董。

    鋪的地毯是最講究的比利時出品,不但眼睛看了舒服,而且軟綿綿的厚羊毛踏上去的感覺也與衆不同。

    杜·蒂埃把花粉商讓到壁爐旁邊坐下,可憐的花粉商卻是眼花缭亂,狼狽得很。

     皮羅多把地皮生意說給杜·蒂埃聽,杜·蒂埃瞪着眼睛,認為那筆買賣太好了,把花粉商的聰明和眼光着實恭維了一番。

     皮羅多臨走對杜·蒂埃感激不盡,心上想:“這就跟打了保單一樣了。

    對,一個人做的好事永遠不會落空的!” 杜·蒂埃道:“說老實話,我怕見你太太,她老是引起我的幻想!你要不是我的東家,真的,我……” 杜·蒂埃道:“來,幹一杯,祝你健康!” 杜·蒂埃道:“怎麼啦,親愛的東家?今天我這樣對你,明天你不是會同樣對我麼?那不是平常得很,跟打個招呼一樣麼?” 杜·蒂埃說:“你盡管去借吧;紐沁根看到我的字條,你要借多少就多少。

    事情不巧,這幾天我的資金沒法調動;要不然,我也不打發你去找這位金融大王了。

    跟紐沁根男爵比起來,格萊弟兄不過是蝦兵蟹将。

    紐沁根是勞氏轉世。

    拿了我的信,包你正月半可以過關;以後咱們再瞧着辦。

    紐沁根和我是最要好的朋友,問他要一百萬,他也不會拒絕的。

    ” 杜·蒂埃說道:“你可是來要這些亞剌伯人幫忙的?哼!你不知道這批商界上的劊子手作了多少壞事!他們囤足了靛青,把靛青擡價;為了要改進大米,操縱市場,就壓低行情,逼人家低價抛出。

    他們都是手段毒辣的海盜,沒有王法,沒有信仰,沒有良心的!他們會做出什麼事來,難道你不知道麼?看你手頭有樁好買賣,就放款給你;等到你被買賣拖住了,就來收回款子,逼你三錢不值兩文的把事業讓給他們。

    他們在勒·哈佛,波爾多,馬賽,幹的好事,人家會告訴你一大堆呢!他們拿政治做幌子,遮蓋了多少混賬事兒!所以我老實不客氣盤剝他們。

    親愛的皮羅多,咱們一塊兒走走罷。

    ——約瑟,馬熱得很,你牽着它去溜一下。

    值到三千法郎的牲口也是一筆資本呢。

    ” 杜·蒂埃給花粉商倒了一杯包爾多,揀了些肝醬。

    花粉商看到自己有了生路,不由得像抽筋一般的笑起來。

    他摸着表鍊,隻要老夥計說着:“怎麼不吃呀?”他才送一口東西到嘴裡。

    看他這副神氣,可知杜·蒂埃把他推落進去的陷坑有多麼深;而且現在拉他上來,将來仍可以推他下去。

    等出納員回上樓,賽查簽好期票,十張鈔票一裝進口袋,他再也忍不住了。

    一會兒以前,他的街坊和法蘭西銀行都要知道他付不出款子,他也非向老婆承認虧空不可;現在一切都挽回過來了!一個人得救的快樂,強烈的程度和失敗的苦惱差不多。

    可憐蟲情不自禁,連眼睛都濕了。

     杜·蒂埃簽的名在i上面漏掉一點。

    對于一般和他在生意上有來往的人,這個缺筆是個暗号;有了這暗号,不管信上介紹的話多麼懇切,請托多麼熱烈,都不發生作用。

    原來表示杜·蒂埃伏在地下,苦苦央求的許多驚歎号,是别有苦衷或者是沒法拒絕而寫上去的,應當作為無效。

    收信的朋友看到i上面缺掉一點,就說幾句空話把來人敷衍一番了事。

    好些上流人物,連要人在内,都像小孩子般受過做經紀人的,做銀錢生意的,當律師的騙;他們都有兩種簽字,一種是有效的,一種是無效的;便是最精明的人也免不了上當。

    你隻要把真信假信的效果都領教過了,才能識破這個狡計。

     杜·蒂埃暗暗想道:“好家夥,你明明是放屁!”這一句是他當掮客時代的口頭禅。

     杜·蒂埃打了鈴,進來一個當差比皮羅多還穿得整齊。

     杜·蒂埃回答:“我知道,為了羅甘。

    唉!我也損失了一萬法郎,老混蛋借去做了逃跑的盤纏;可是将來羅甘太太分到了共有财産,會還我的。

    我勸那可憐的女人别發傻,丈夫為一個婊子欠下的債,千萬不能拿她的财産去還。

    她要能全部歸清當然很好,可是對債主怎麼能照顧了這個,虧待了那個呢?你不是羅甘那樣的人,我知道,你甯可把自己一槍打死,也不肯叫我損失一個錢的。

    哦!已經到旭賽·唐打街上了,上我家裡去坐坐吧。

    ” 杜·蒂埃嘻嘻哈哈的說道:“噢!羅甘太太!那不正是年輕人的風頭麼?我明白了,老東家,大概外邊說我借了她的錢吧。

    事實正相反,她的财産被丈夫的虧空拖累了,是我替她救過來的。

    我的家業來路很清白,剛才告訴過你了。

    你知道我本來一無所有。

    年輕人的處境有時候真窘,弄得不好,會越來越窮。

    就算我們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