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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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的衛道士寫的更壞了,沒有人會寫得這樣卑鄙龌龊,會這樣粗制濫造。

    赫爾米娜讀了文章,從中得知,哈裡·哈勒爾是害人蟲,是個不愛祖國的家夥,隻經這種人和這種思想被容忍,青年人被教育成具有傷感的人道主義思想,而不想向不共戴天的死敵報仇作戰,那麼,這對祖國當然隻是十分糟糕的事情。

     “這是你吧?”赫爾米娜指着報紙上我的名字問我。

    “你樹敵還不少呢,哈裡。

    你惱火嗎?” 我把這篇文章看了幾行,全是些老花招。

    這些謾罵的話沒有一句不是陳詞濫調,這些年裡聽得我耳朵部長了老繭。

     “不,”我說,“我不惱火,我早就習慣了。

    我幾次表示過我的看法。

    我認為,每個國家,甚至每個人,在政治‘責任問題’上都不應該渾渾噩噩地沉醉在編造的謊言中,他們都必須在自己身上檢查一下,他們犯了什麼錯誤、延誤了什麼時機、保留着哪些陳規陋習,從而也對戰争的爆發和世界上的其他不幸事件負有一定責任。

    這也許是能避免下一次戰争的唯一道路。

    正是這一點,他們不能寬恕我,因為他們自己一皇帝、将軍、大企業家、政治家、報紙——當然是完全無辜的,他們對自己毫無可以指責之處,他們誰也沒有一絲一是責任!人們可以說,除了一千多萬被打死的人躺在地下以外,世界上不是一切鄰很好嗎。

    赫爾米娜,你看,這種诽謗文章雖說不會讓我生氣惱火,有時卻也使我傷心。

    我的同胞中有三分之二的人閱讀這類報紙,每天早晨和每天晚上聽到的都是這種調子,他們每天被灌輸,被提醒,被煽動,被攪得不滿和發火,這一切的目的和結局就是爆發另一場戰争,而下一場戰争也許比上一次戰争更可怕。

    這一切非常清楚簡單,任何人都能理解,隻要思考一個小時就能得到同樣的結論。

    可是,誰也不願這樣做,誰也不想避免下一次戰争,誰也不想為自己和子女、後代避免一場死人的大厮殺。

    思考一個小時,檢查一下自己,扪心自問,自己在多大程度上參與了世界上的壞事,承擔多少責任,你看,這就沒有人願意做!于是一切都按老皇曆進行,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人非常熱心地準備着下一次戰争。

    我明白了這一點以後,我的身心就麻痹了,絕望了。

    對我來說,已經沒有祖國,沒有理想了,這一切都隻是那些準備下一場屠殺的先生的裝飾品。

    按照人道主義原則去思考,把它說出來,寫出來,這已經沒有用了,頭腦中想出一些好的想法已經無濟幹事——這樣做的隻有兩三個人,而每天都有成千家報紙、雜志,成千次講演,公開或秘密的會議在宣揚完全相反的東西,并且達到了目的。

    ” 赫爾米娜很關切地聽了我的議論。

     “是啊,”她開口說道,“你說得不錯。

    自然還會有戰争,這一點用不着讀報就知道。

    人們當然可以為此感到傷心,可傷心也沒有用。

    這就像一個人無論怎樣反對,怎樣努力都不免一死一樣。

    跟死亡作鬥争,親愛的哈裡,始終是一件美好的、崇高的、奇妙的、可尊敬的事情,反對戰争的鬥争也是這樣。

    但是,這種鬥争向來都隻不過是毫無希望的堂吉柯德式的滑稽劇罷了。

    ” “這也許是真的,”我激烈地大聲喊道,‘它是,反正我們很快就要死,所以一切都無所謂了,這一類所謂真理隻能使整個生活平庸愚蠢。

    難道我們就該把一切都扔掉,放棄一切精神、一切追求、一切人道的東西,讓虛榮心和金錢繼續發号施令,喝着啤酒,坐等下一次總動員?” 這時,赫爾米娜奇特地看着我,這目光一方面充滿快樂、譏諷、戲德、諒解和友誼,另一方面又非常莊重、深邃、嚴肅,并充滿智慧。

     “你不用這樣,”她非常慈愛地說。

    “即使你知道,你的鬥争不會成功,那你的生活并不會因此就變得平庸和愚蠢。

    反過來,哈裡,如果你在為某種美好的事物和某種理想鬥争,而認為你一定要達到目的,這樣倒是要平庸得多。

    難道理想都能達到嗎?難道我們人活着就是為了消除死亡?不,我們活着,正是為了懼怕死亡,然後又重新愛它,正是由于它的緣故,有時這一點點生活在某一小時會顯得如此美妙。

    你是個孩子,哈裡。

    現在聽我話,跟我來,今天我們有許多事要做。

    今天我不想再談戰争和報紙的事了。

    你呢?” 噢,不,我也準備好了。

     我們一起走進一家樂器店,這是我們第一次在城裡一起走路。

    我們挑選各種留聲機,開了又關,關了又開,試聽唱片。

    當我們選到一架價廉物美的留聲機時,我想馬上把它買下,赫爾米娜卻不願意急于求成、她把我攔住了,我隻好跟她一起到第二家樂器店去。

    在那裡我們也試了各種系列、各種大小、各種價格的留聲機,這時她才同意回到第一家店,買我選中的那一架。

     “你看,”我說,“這件事我們本來可以做得更簡單些的。

    ” “你這樣看?真是那樣的話,明大我們也許會看到一架同樣的留聲機擺在身一個櫥窗裡,卻便宜了二十瑞士法郎。

    況且,買東西也有樂趣,而使人快樂的事就該好好品味。

    你還得學很多東西。

    ” 我們讓一位夥計把留聲機送到我的住宅。

     赫爾米娜仔細觀看我的房間,很贊許屋裡的火爐和沙發床,試了試椅子,拿起一本書,在我情人的照片前站了許久。

    我們把留聲機放在五鬥櫃上的書籍中間,然後開始上課。

    她打開留聲機,放一首狐步舞曲,給我示範做了幾個動作,拉起我的手,開始帶我跳舞。

    我順從地跳起來,卻撞到了椅子上;我聽着她的命令,卻聽不懂地的意思,一腳踩到她的腳上。

    我跳得既笨拙又熱心。

    跳完第二個舞,她一下子躺倒在沙發上,像孩子似地笑起來。

     “我的上帝,你簡直跟木頭一樣僵硬!你隻需像散步那樣,很自然地往前走就行!根本不必緊張!我想,你一定跳得很熱了吧?來,我們休息五分鐘!你看,會跳舞的人,跳舞就像思想一樣簡單,學起來要容易得多。

    你現在看到下而這一點就不會那樣不耐煩了:人們不願養成思考的習慣,情願把哈裡·哈勒爾稱為祖國的叛徒,平心靜氣地讓下一次戰争來臨。

    ” 一個小時後她走了。

    臨走時她說,下一次肯定要好一些。

    我想的卻跟她不同,自己那麼笨,那麼不靈活,真是大失所望。

    我覺得,這一個小時我什麼也沒有學到,我不相信下次會好一些。

    不,跳舞需要的能力正是我完全缺乏的:快樂、熱情、、輕率而無邪。

    好了,這一點我早就想到了。

     可是你瞧,下一次真的好了一些,而且,始給我帶來某種樂趣。

    上課結束時,赫爾米娜說,我現在已學會狐步舞了。

    但當她因而得出結論,說明天我得跟他到飯店跳舞時,我大吃一驚,拼命反對。

    她冷冷地提醒我,我曾發誓服從她,明天一起到巴朗斯旅館喝茶。

     當天晚上我坐在家裡,我想讀書卻讀不進去。

    一想到明天我就害怕;我這樣一個上了年紀、膽小敏感的怪人,要去光顧一家無聊的、摩登的、奏爵士樂的舞廳,而且什麼舞也不會就要在陌生人的衆目股膝下跳舞出醜,這個想法太可怕了。

    當我獨自一人在安靜的房間裡打開留聲機,隻穿着襪子在複習我的狐步舞時,我暗自承認,覺得自己好笑,并為自己感到羞愧。

     第二天,在巴朗斯旅館裡,一個小樂隊在演奏音樂,茶和威士忌應有盡有。

    我企圖賄賂赫爾米娜,給她糕點,想各種辦法請她喝一瓶好酒,但她卻依然鐵面無私。

     “你今天到這裡不是來玩兒的。

    今天是上舞蹈課。

    ” 我隻好跟她跳舞,跳了兩三次,其間她介紹我認識了薩克斯管演奏師,這是一位西班牙或南美洲血統的年輕人,黑黑的,長得蠻漂亮。

    據她說,他會演奏所有樂器,會講世界〔所有的語言)這位先生似乎跟赫爾米娜很熟,很友好,他面前放着兩根大小不同的薩克斯管,換着吹,他那炯炯有神的黑眼睛快活地逐個兒打量着跳舞的人。

    我自己也感到很驚奇,不知為什麼,我對這位無辜的、漂亮的音樂家産生了一種嫉妒之心,這倒不是吃醋,因為我和赫爾米娜之間談不上愛情,而是精神上對友誼的嫉妒,因為在我看來,他不配赫爾米娜對他表現出來的興趣和引人注意的神色所嘉許。

    我奇怪地想:今天我要結交這樣的朋友,真可笑。

     接着,有人請赫爾米娜跳舞,我一個人坐在桌旁喝茶,聽着音樂,以前這類音樂我是聽不進去的。

    天哪,我想,這個地方戲覺得那樣陌生,那樣讨厭,迄今為止,我竭力避免到這裡來,我非常蔑視這個遊子好閑的人的世界,這是個擺着大理石桌子、奏着爵士音樂的平庸呆闆的世界,是妓女的世界,旅行客商的世界!現在,她卻要把我引進這種世界,要我在這裡生根落腳,熟悉它!我憂郁地喝着茶,凝視着穿戴并不大雅緻的舞者。

    兩個漂亮的姑娘吸引了我的目光,她們倆舞都跳得很好,我懷着贊賞和羨慕的心情看着她們跳舞,她們跳得多麼靈巧自如、多麼優美快樂! 這時,赫爾米娜又回來了,對我很不滿。

    她責備我,說我到這裡來就不該闆着臉,一動不動地坐在桌子旁喝茶,我應該拿出勇氣去跳舞。

    怎麼,我一個人不認識?這完全不必要。

    難道這裡就沒有我喜歡的姑娘? 我指給她看兩個姑娘中最漂亮的那一位,她正好就站在我們附近。

    她穿着天鵝絨短裙,棕色的頭發剪得短短的,胳膊細皮嫩肉的很豐滿,瞧她多麼迷人可愛。

    赫爾米娜一定要我馬上走過去請她跳舞。

    我拼命反對。

     “這我可不能!”我很沮喪地說。

    “如果我是個英俊的年輕小夥子,那倒還行!我這樣一個笨拙的老東西,連舞也不會跳,那不讓她笑掉大牙。

    ” 赫爾米娜很瞧不起地看着我。

     “我是否會取笑你,你當然是無所謂步!你真是個膽小鬼!誰去接近姑娘,都要冒被取笑的危險,這就是冒險的賭注。

    我說哈裡,去冒冒這個風險,最壞也不過就是讓她取笑取笑——否則我就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