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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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愛我,我就是以此為生的。

    不過請你注意,我這樣做并不是因為我覺得你是那麼迷人可愛。

    我并不愛你,哈裡,正像你不愛我一樣。

    可是我需要你,正像你需要我一樣。

    你現在需要我,此刻需要我,因為你絕望了,需要猛擊一掌,把你推下水去,讓你又活過來。

    你需要我,好去學會跳舞,學會大笑,學會生活。

    我需要你,并不是為了今天,而是為了以後,也是為了重要美好的目的。

    當你愛上我時,我就會給你下我最後的命令,你會聽從的,這對你我都好。

    ” 她把水杯裡一枝葉脈呈綠色的紫褐色的蘭花稍許提了提,低下頭湊近蘭花凝視了一會兒。

     “你執行這個命令不會那麼容易,但是你會做的。

    你會完成我最後的命令,你會殺死我。

    事情就是這樣。

    你不要再問我了。

    ” 她打住了話頭,眼光仍盯着蘭花,臉上痛苦和緊張的神色消失了,肌肉也松弛下來,像綻開的花蕾,漸漸舒展。

    突然,她的嘴唇露出迷人的微笑,眼睛卻仍在癡呆呆地發愣。

    過了一會兒,她搖了搖長着男孩似的頭發的腦袋,喝了一口水,這才發現,我們是坐在飯桌邊,于是很高興地大吃大喝起來。

     她這篇令人可怕的演說,我一字一句地聽得清清楚楚,甚至她還沒有說出她的最後命令,我就已經猜到了,所以我聽到“你會殺死我”時,并沒有感到害怕。

    她說的一切,我聽起來覺得很有說服力,都是命該如此,我接受了,沒有反抗;但另一方面,盡管她說這些話時非常嚴肅,我還是覺得她說的一切并不完全能實現,并不百分之百的認真,我的靈魂中有一部分吸收了她的話,相信了這些話;我的靈魂的另一部分得到安慰似地點點頭,并獲悉,這個如此聰明、健康和穩重的赫爾米娜也有她的幻想和腰肌狀态。

    她最後一句話還沒有出口,這整整一幕就已經蒙上一層不會實現和毫無效力的薄紗。

     無論如何,我不像赫爾米娜能像走鋼絲的雜技演員那樣毫不費力地就跳回到可能的和現實的世界中來。

     “你說我會殺死你介我問,似乎還在做夢,而她卻笑了起來,很有興味地切地的鴨肉。

     “當然,”她漫不經心地點點頭,“夠了,不談這個了,現在是吃飯時間。

    哈裡,請再給我要一點綠生菜!你吃不下飯?我想,所有别人天生就會的事情你都得好好學一學。

    連吃飯的樂趣也得學。

    你瞧,孩子,這是鴨腿,把這亮晶晶的漂亮腿肉從骨頭上剔下來,這簡直是一件樂不可支的事,一個人這樣做的時候,就會饞涎欲滴,會打心眼兒裡感到既緊張又快樂,就像一個情人第一次幫助他的姑娘脫衣服時一樣。

    你聽懂了嗎?不懂?你真笨。

    注意,我給你一塊鴨腿油,你會看到的。

    就這樣,張開嘴!——哎,你真是個怪物!天燒得,現在他斜眼偷看别人,看他們是不是看見他怎樣從我的叉子上吃一口肉!别擔心,你這很好,我不會讓你蒙受恥辱的。

    如果你需要得到别人的允許才能快樂享受,那你真是個可憐蟲。

    ” 剛才那一幕變得越來越使人迷惑,越來越不可信了,這雙眼睛幾分鐘前還那樣莊重、那樣可怕地盯着你。

    噢,正是在這一點上,赫爾米娜就像生活本身:始終是瞬息即變,始終無法預測。

    現在她吃着飯,很認真地對待鴨腿和色拉,蛋糕和利口酒,這些食物成了歡樂和評判的對象,成了談話和幻想的題材。

    吃完一盤,又開始新的一章。

    這個女人完全看透了我,看來她對生活的了解勝過所有的智者,現在卻做出是個孩子的樣子,熟練地逢場作戲,這種們熟的技巧使我五體投地。

    不管這是高度的智慧還是最簡單的天真幼稚,誰能盡情享受瞬間的快樂,準總是生活在現在,不瞻前顧後,誰懂得這樣親切謹慎地評價路邊的每一朵小花,評價每個小小的、傅戲的瞬間價值,那麼生活就不能損害他一絲一毫。

    這樣一個快活的孩子,食欲那麼好,那麼津津有味地品嘗着各種食物,難道又會是一個盼望死神降臨的夢想者或歇斯底裡症患者,或者是清醒的有算計的人,有意識的冷靜地要讓我愛戀她,變成她的奴隸?這不可能。

    不,她隻是完全沉浸于此時此刻。

    所以她既能盡情歡笑,又能從心底感到陰沉沮喪,并且從不控制自己的感情,任其發展罷了。

     今天我才第二次看見赫爾米娜,她知道我的一切,我覺得在她面前隐瞞什麼秘密是不可能的。

    也許她可能不完全理解我的精神生活,可能不理解跟音樂、跟歌德、跟諾瓦利斯或波德萊爾的關系——不過這一點也是很可疑的,也許她不用費什麼氣力就能理解這些。

    即使她不理解又有什麼關系呢?我的“精神生活”還留下什麼呢?這一切不是都已打得粉碎,失去意義了嗎?可是,我其他那些完全是我個人特有的問題和願望,她都會理解,這一點我絲毫不懷疑。

    過一會兒我就要和她談我的一切,談荒原狼,談那篇論文。

    以前,這一切都隻是我一個人的事兒,我從未向别人說過一個字。

    有一股什麼力量驅使我馬上開始講述。

     “赫爾米娜,”我說,“新近我遇到了一些奇特的事。

    一位素不相識的人給了我一本小書,像集市上某種小冊子一類的印刷品,裡面寫的是我的全部故事,跟我有關的事情寫的一點不差。

    你說這怪不怪?” “這小冊子叫什麼名字?”她順口問道。

     “書名叫《論荒原狼》。

    ” “噢,荒原狼太好了!荒原狼就是你?你難道就是荒原狼?” “是的,我是荒原狼。

    我就是這樣一隻荒原狼,一半是人,一半是狼,也許這隻是我的幻想。

    ” 她沒有回答。

    地探尋似地注視着我的眼睛,盯着我的手。

    過了一會兒,她的眼睛裡和臉上又露出先前那種深切嚴肅的神情和陰郁的熱情。

    我相信我已猜出了她此時的思想:我是否具有足夠的狼性去執行她“最後的命令”? “這當然隻是你的幻想,”她說,又開始變得爽朗起來。

    “或者,如果你願意的話,也可說是詩意。

    不過這話也有些道理。

    今天你不是浪,可是那天,你走進飯店時。

    好像從月亮上掉下來似的,你身上還真有點獸性,我喜歡你的正是這點獸性。

    ” 她突然想起什麼,停頓了一會兒,接着又吃驚地說:“這話真難聽,什麼‘野獸’、‘猛獸’的!不應該這樣談論動物。

    動物常常很可怕,可是它們比人還真誠。

    ” “真誠是什麼意思?你指的是什麼?” “你倒仔細看看動物,一隻狼,一隻狗,一隻鳥都行,或者動物園裡哪個龐然大物,如美洲獅或長頸鹿!你一定會看到,它們一個個都那樣自然,沒有一個動物發窘,它們都不會手足無措。

    它們不想奉承你,吸引你。

    它們不做戲。

    它們顯露的是本來面貌,就像草木山石,日月星辰。

    你懂嗎?” 我懂。

     “動物大多數是悲傷的,”她繼續說。

    “當一個人并不是由于牙病或丢了錢,而是因為他忽然在某個小時裡感到這一切是怎麼回事,整個人生是怎麼回事而悲傷财,那麼他是真正的悲傷,這時他與動物就有些相似之處——那樣子悲傷,卻比以往更真誠、更美。

    事情就是這樣,我初次見到你時,荒原狼,你就是這個樣子。

    ” 那麼,赫爾米娜,你對描寫我的那本書怎麼想?” “啊,你知道,我不喜歡老是思考。

    我們下一次再談它。

    你可以把書給我看看。

    不,等一等,我什麼時候又有興趣讀點什麼時,你再給我一本你自己寫的書。

    ” 她請我給她叫咖啡,一會兒顯出精神恍惚、心不在焉的樣子,一會兒又忽地神采煥發起來,似乎在苦苦思索,得到了些什麼結果。

     “哈,”她高興地喊道,“我現在想起來了。

    ” “想起什麼了?” “狐步舞的事,這些時間我都在想這件事。

    好了,告訴我,你有沒有一間我們間或可以跳一小時舞的房間?房間小沒有關系,隻要樓下沒住人就行,否則我們在上面既得地闆嘎吱嘎吱響,他就會上來吵架。

    那很好,很好!這樣你可以在家裡學跳舞。

    ” “是的,”我怯生生地說,“在家裡學更好。

    不過我想,還得要有音樂。

    ” “當然需要音樂。

    你聽着,音樂你可以搞些,花的錢頂多不過請教員教你跳舞的學費。

    學費你省下了,我自己當教員。

    這樣,我們什麼時候跳都有音樂,留聲機留在我們這裡。

    ” “留聲機。

    ” “是呀。

    你買這樣一個小機器,再買幾張舞曲唱片……” “太好了,”我喊道,“你真的教會我跳舞,我送你留聲機作酬勞。

    同意嗎?” 這話我說得很爽快,但并不是心裡話。

    我很難想象,在我那堆滿書籍的工作室裡怎麼能放上這樣一個我一點不喜歡的機器,對跳舞我也有很多不同看法。

    我曾想過,我偶爾也可以試着跳一跳,雖然我堅信,我已經太老了,骨頭也硬了,學不會了。

    而現在,一步接一步,事情來得太快太猛烈了,我是個年老、愛挑剔的音樂行家,我不喜歡留聲機、爵士樂,不喜歡現代舞曲,我感到我身上的這一切在反抗。

    現在,要在我的房間裡,在諾瓦利斯和讓·保羅旁邊,在我的思想鬥室和避風港裡響起美國流行舞曲,要我随着樂曲跳舞,這可是太過分了,人們不能這樣要求我。

    可是,要求我這樣做的不是一個普通的“人”,而是赫爾米娜,她有權命令我。

    我服從她。

    我當然服從。

     第二天下午,我們在一家咖啡館會面。

    我去的時候,赫爾米娜已經坐在那裡喝着茶,微笑着讓我看一張報紙,她在那張報上發現了我的名字。

    那是我家鄉出的一張反動的煽動性報紙,經常發表诽謗性文章攻擊我。

    在戰争期間,我是反戰的,戰後我曾著文,提醒人們要冷靜,忍耐,要有人性,要進行自我批評,我反對日益猖獗起來的國家主義的煽動。

    現在,有人又在報上攻擊我了,文章寫得很蹩腳,一半是編輯自己寫的,一半是從接近他的觀點的報章雜志上的許多類似文章中抄襲拼湊來的。

    衆所周知,沒有人比這些陳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