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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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笙和花鐵幹都看得呆了,不知血刀僧又在施展什麼神奇武功。

     狄雲咽喉間脫卻緊箍,急喘了幾口氣,當下隻求逃生,一躍而起,身子站直,隻是右腿斷了,“啊喲”一聲,俯跌下去,他右手忙在地下一撐,單憑左腿站了起來,隻見血刀老祖雙腿向天,倒插在雪中。

    他大惑不解,揉了揉眼睛,看清楚血刀老祖确是倒插在深雪之中,全不動彈。

     水笙當狄雲躍起之時,唯恐他加害自己,橫刀胸前,倒退幾步,目不轉睛地凝視着他。

    但見他伸手搔頭,滿臉迷惘之色。

     忽聽得花鐵幹贊道:“這位小師父神功蓋世,當真是舉世無雙,剛才這一腳将老淫僧踢死,怕不有千餘斤的勁力!這等俠義行徑,令人打從心底裡欽佩。

    ”水笙聽到這裡,再也忍耐不住,喝道:“你别再胡言亂語,也不怕人聽了作嘔?” 花鐵幹道:“血刀僧大奸大惡,人人得而誅之。

    小師父大義滅親,大節凜然,加倍的不容易,難得,難得,可喜可賀。

    ”他眼見血刀僧雙足僵直,顯然已經死了,當即改口大捧狄雲。

    其實他為人雖然陰狠,但一生行俠仗義,并沒做過什麼奸惡之事,否則怎能和陸、劉、水三俠相交數十年,情若兄弟?隻是今日一槍誤殺了義弟劉乘風,心神大受激蕩,平生豪氣霎時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再受血刀僧大加折辱之後,數十年來壓制在心底的種種卑鄙龌龊念頭,突然間都冒了出來,幾個時辰之間,竟如變了一個人一般。

     狄雲道:“你說我……說我……已将他踢死了?” 花鐵幹道:“确然無疑。

    小師父若是不信,不妨先用血刀砍了他雙腳,再将他提起來察看,防他死灰複燃,以策萬全。

    ”這時他所想的每一條計策,都深含陰狠毒辣之意。

     狄雲向水笙望了一眼。

    水笙隻道他要奪自己手中血刀,吓得退了一步。

    狄雲搖搖頭,道:“你不用怕。

    我不會害你。

    剛才你沒一刀将我連同老和尚砍死,多謝你啦。

    ”水笙哼了一聲,并不答話。

     花鐵幹道:“水侄女,這就是你的不是了。

    小師父誠心向你道謝,你該回謝他才是。

    剛才老惡僧一刀砍向你頭頸,若不是小師父憐香惜玉,相救于你,你還有命在麼?” 水笙和狄雲聽到他說“憐香惜玉”四字,都向他瞪了一眼。

    水笙雖是個美貌少女,但狄雲救她之時,隻出于“不可多殺好人”的一念,花鐵幹這麼一說,卻顯得他當時其實是存心不良。

    水笙原對狄雲十分疑忌,花鐵幹這幾句話更增她厭憎之心,一時也分辨不出到底是憎惡花鐵幹多些,還是憎惡狄雲多些,總覺得這二人都是奸惡不堪,一瞥眼見到父親的屍身,不由得悲不自勝,奔過去伏在屍上,大哭起來。

     花鐵幹笑道:“小師父,請問你法名如何稱呼?”狄雲道:“我不是和尚,别叫我師父不師父的。

    我身穿僧袍,是為了避難改裝,迫不得已。

    ”花鐵幹喜道:“那妙極了,原來小師父……不,不!該死,該死!請問大俠尊姓大名?” 水笙雖在痛哭,但兩人對答的言語也模模糊糊地聽在耳裡,聽狄雲說不是和尚,心下将信将疑。

    隻聽狄雲道:“我姓狄,無名小卒,一個死裡逃生的廢人,又是什麼大俠了?” 花鐵幹笑道:“妙極,妙極!狄大俠如此神勇,和我那水侄女郎才女貌,正是一對兒,我這個現成媒人,是走不了的啦。

    妙極,妙極!原來狄大俠本就不是出家人,隻須等頭發一長,換一套衣衫,那就什麼破綻也瞧不出,壓根兒就不用管還俗這一套啦。

    ”他認定狄雲是血刀門的和尚,隻因貪圖水笙的美色,故意不認。

     狄雲搖了搖頭,黯然道:“你口中幹淨些,别盡說髒話。

    咱們若能出得此谷,我是永遠不見你面,也永遠不見水姑娘之面了。

    ” 花鐵幹一怔,一時不明白他用意,但随即省悟,笑道:“啊,我懂了,我懂了!”狄雲瞪了他一眼,道:“你懂了什麼?”花鐵幹低聲道:“狄大俠寺院之中,另有知心解意的美人兒,這水姑娘是不能帶去做長久夫妻的。

    嘿嘿,那麼做幾天露水夫妻,又有何妨?” 這幾句話傳入水笙耳中,她憤怒再難抑制,奔過去拍拍拍拍地連打他四下耳光。

     狄雲茫然瞧着,無動于衷,隻覺這一切跟他不相幹。

     過了良久,血刀老祖仍是一動不動。

     水笙幾次想提刀過去砍了他雙腿,卻總是不敢。

    瞧着父親一動不動地躺在雪上,再也不能鐘愛憐惜自己了,她輕輕叫道:“爹爹!爹爹!”水岱自然再也不能答應她了。

    水笙淚水一滴滴地落入雪中,将雪融了,又慢慢地和雪水一起結成了冰。

     花鐵幹穴道未解,有一搭沒一搭地向狄雲奉承讨好,越說越是肉麻。

    狄雲不去理他,自行躺在雪地裡閉目養息。

     狄雲初通任督二脈,隻覺精神大振,體内一股暖流,自前胸而至後背、又自後背而至前胸,周而複始地不停流轉。

    每流轉一周,便覺處處都生了些力氣出來,雖然斷腿以及給水笙毆打的各處仍是極為疼痛,但内力既增,這些痛楚便覺甚易忍耐。

    他生怕這奇妙之極的情景突然而來,又會突然而去,當下躺着不敢動彈,由得内息在任督二脈中川行不歇。

     水笙站起身來,一步步走到血刀僧身旁,隻見他仍是毫不動彈,當下大着膽子,揮刀往他左腳上砍去,嗤的一聲輕響,登時砍下一隻腳來,說也奇怪,居然并不流血。

    水笙定睛一看,隻見血液凝結成冰,原來這窮兇極惡的血刀老祖果然早已死去多時。

     水笙又是歡喜,又是悲傷,提刀在血刀僧腿上一陣亂砍,心想:“爹爹死了,我也不想活啦!這小惡僧不知會如何來折磨我?他隻要對我稍有歹意,我即刻橫刀自刎。

    ” 花鐵幹一切瞧在眼裡,心下暗喜:“這小惡僧雖然兇惡,這時尚無殺我之意,待得我穴道一解,一伸手便取了他性命。

    ” 又過了大半個時辰,狄雲覺得内息流轉始終不停,便依照丁典所授“神照經”上内功的法門運氣調息,本來捉摸不到、驅使不動的内息,這時竟然随心所欲,便如擺頭舉手一般的依意而行。

    他又是奇怪,又是歡喜。

     調息半晌,坐起身來,取過一根樹枝撐在右腋之下走到血刀僧身邊。

    隻見他屍身插在雪裡,兩條腿給水笙砍得血肉模糊,确然無疑地已經死了,心想此人作惡多端,原是應有此報,但他對自己卻實在是頗有恩德,心中不禁有些難過,于是将他屍身提了出來,端端正正地放了,捧些白雪堆在屍身上,雖然草草,卻也算是給他安葬。

    至于他為什麼突然間竟會死了,狄雲仍是大惑不解,此人功力通神,自己萬萬不能一腳便踢死了他。

     水笙見到狄雲的舉動,起了模仿的念頭,又見幾頭兀鷹不住在空中盤旋,似要撲下來啄食父親的屍身,忙将父親如法安葬。

    她本想再安葬劉乘風和陸天抒二人,但一個死在懸崖絕頂,一個死于雪谷深處,自忖沒本事尋得,隻得罷了。

     花鐵幹道:“小師父,咱三人累了這麼久,大家可餓得很了。

    我先前見到上邊烤了馬肉,勞你的駕去取了下來。

    大夥兒先吃個飽,然後從長計議,怎生出谷。

    ”狄雲心鄙他的為人,并不理睬。

    花鐵幹求之不已。

    水笙忽道:“是我馬兒的肉,不能給這無恥之徒吃。

    ”狄雲點點頭,向花鐵幹瞪了一眼。

     花鐵幹道:“小師父……”狄雲道:“我說過我又不是和尚,别再亂叫。

    ”花鐵幹道:“是,是,是,狄大俠。

    狄大俠這次一腳踢死血刀惡僧,定然名揚天下。

    我出得谷去,第一件事便是要為狄大俠宣揚今日之事。

    狄大俠奮不顧身地救援水姑娘,踢死血刀僧,那實是武林中頭等的大事。

    ”狄雲道:“我是個聲名掃地的囚犯,有誰相信你的鬼話?你乘早閉了嘴的好。

    ”花鐵幹道:“憑着花某人在江湖上這點小小聲名,說出話來,旁人是非相信不可的。

    狄大俠,請你上去拿馬肉,分一塊給我。

    ” 狄雲甚是厭煩,喝道:“幹麼要拿馬肉給你吃?将來你定可說得我狄雲不分文不值。

    我是什麼東西?還配給誰挂齒嗎?”想起這幾年來身受的種種冤枉委屈、折辱苦楚,不由得滿腔怨憤,難以抑制。

     花鐵幹其實并非真的想吃馬肉,他腹中雖餓,但一日半日的饑餓,又算得了什麼?他隻怕這小惡僧突然性起,将他殺了,乞讨馬肉乃是以進為退、以攻為守之策,料想他既不肯去取馬肉,心中勢必略有歉仄之意,那麼殺人的念頭自然而然地就消了。

     狄雲見天色将黑,西北風呼呼呼地吹進雪谷來,向水笙道:“水姑娘,你到石洞中歇歇去?”水笙大吃一驚,隻道他又起不軌之心,退了兩步,手執血刀,橫在身前,喝道:“你這小惡僧,隻要走近我一步,姑娘立即揮刀自盡。

    ”狄雲一怔,說道:“姑娘不可誤會,狄某豈有歹見?”水笙罵道:“你這小和尚人面獸心,笑裡藏刀,比那老和尚還要奸惡,我才不上你的當呢。

    ” 狄雲不願多辯,心想:“明日天一亮我就覓路出谷,什麼水姑娘,花大俠,我永生永世也不願再見你們的面。

    ”當下走得遠遠的,找到一塊大岩石,撥去積雪,迳自睡了。

     水笙心想你走得越遠,越是陰險奸惡,多半是半夜裡前來侵犯。

    她不敢走進石洞之内,隻怕小惡僧來時沒了退路,心驚膽戰地斜倚岩邊,右手緊緊抓住血刀,眼皮越來越沉重,不住提醒自己:“千萬不能睡着,這小惡僧壞得很。

    ” 但這幾日心力交瘁,雖說千萬不能睡着,時刻一長,朦朦胧胧地終于睡着了。

     她這一覺直睡到次日清晨,隻覺日光刺眼,一驚而醒,跳起身來,發覺手中沒了血刀,這一下更是驚惶,一瞥眼間,卻見那血刀好端端的便掉在足邊。

     水笙忙拾起血刀,擡起頭來,隻見狄雲的背影正自往遠處移動,手中撐着一根樹枝,一跛一拐地走向谷外。

    水笙大喜,心想這小惡僧似有去意,那真是謝天謝地。

     狄雲确是想覓路出谷,但在東北角和正東方連尋幾處都沒山徑,西、北、南三邊山峰壁立,一望便無路可通,那是試也不用試的。

    東南方依稀能有出路,可是積雪數十丈,不到天暖雪融,以他一個斷了腿的跛子,無論如何走不出去。

    他累了半日,廢然而返,呆望頭頂高峰,甚是沮喪。

     花鐵幹道:“狄大俠,怎麼樣?”狄雲搖頭道:“沒路出去。

    ”花鐵幹暗道:“你不能出去,我花鐵幹豈是你小惡僧之比?到得下午,我穴道一解,你瞧老子的。

    ”但絲毫不動聲色,說道:“不用擔心,待我穴道解開,花某定能攜帶兩位脫險出困。

    ” 水笙見狄雲沒來侵犯自己,驚恐稍減,卻絲毫沒消了戒備之心,總是離得他遠遠的,一句話也不跟他說。

    狄雲雖不求她諒解,但見了她的神情舉動,心下也不禁惱怒,隻盼能及早離開,可是大雪封山,不知如何方能出去,不由得大為發愁。

     到得未牌時分,花鐵幹突然哈哈一笑,說道:“水侄女,你的馬肉花伯伯要借吃幾斤,出谷之後,一并奉還。

    ”一躍而起,繞道攀上燒烤馬肉之處,拿一塊熟肉,便吃了起來。

    原來他的穴道被封的時刻已滿,竟自解了。

     花鐵幹穴道一解,神态立轉驕橫,心想血刀僧已死,狄雲和水笙便兩人聯手,也萬萬不是自己的對手,隻是這雪谷中多耽無益,還是盡早覓路出去的為是,找到了出路,卻須得先将兩人殺了滅口,自己昨日的種種舉動,豈能容他二人洩露出去? 他施展輕功,在雪谷周圍查察,見這次大雪崩竟是将雪谷封得密不通風,他“落花流水”四人若不是在積雪崩落之前先行搶進谷來,也必定被隔絕在外。

    這時唯一出谷的通道上積雪深達數十丈,長達數裡,在雪底穿行數丈乃至十餘丈,那也罷了,卻如何能穿行數裡之遙?何況一到雪底,方向難辨,非活活悶死不可。

    這時還隻十一月初,等到明年初夏雪融,足足要挨上半年。

    谷中遍地是雪,這五六個月的日子,吃什麼東西活命? 花鐵幹回到石洞外,臉色極為沉重,坐了半晌,從懷裡取出馬肉吃,慢慢咀嚼,直将這一塊馬肉吃得精光,才低聲道:“到明年端午,便可出去了。

    ” 狄雲和水笙一個在左,一個在右,和他都是相距三丈來地,他這句話說得雖輕,在兩人耳中聽來,便如是轟轟雷震一般。

    兩人不約而同地環視一周,四下裡盡是皚皚白雪,要找些樹皮草根來吃也難,心中都想:“怎挨得到明年端午?” 隻聽得半空幾聲鷹唳,三人一齊擡起頭來,望着半空中飛舞來去的七八頭兀鷹,均想:“除非象這些老鷹那樣,才能飛出谷去。

    ” 水笙這匹白馬雖甚肥大,但三個人每日都吃,不到一個月,也終于吃完了。

    再過得七八天,連馬頭、五髒等等也吃了個幹淨。

     花鐵幹、狄雲、水笙三人這些日子中相互都不說話,目光偶爾相觸,也立即避開。

    花鐵幹幾次起心要殺了狄雲和水笙,卻總覺殺了二人之後,剩下自己一人孤零零地在這雪谷之中,滋味也太難受,反正二人是自己掌中之物,卻也不忙動手。

     過了這些日子,水笙對狄雲已疑忌大減,終于敢到石洞中就睡。

     踏進十二月,雪谷中更加冷了,一到晚間,整夜朔風呼嘯,更是奇寒徹骨。

    狄雲“神照功”練成,繼續修習,内力每過一天便增進一分,但衣衫單薄,在這冰天雪地之中究竟也頗為難挨。

    水笙有時從山洞中望出來,見他簌簌發抖,卻始終不踏進山洞一步以禦風寒,心下頗慰,覺得這小惡僧“惡”是惡的,倒也還算有禮。

     狄雲身上的創傷全然痊愈了,斷腿也已接續,行走如常,有時想起這斷腿是血刀老祖給接續的,心下不禁黯然。

     馬肉吃完了,今後的糧食可是個大難題。

    最後那幾天,狄雲已盡可能地吃得極少極少,隻是吃這麼一小片,但他所省下來的,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