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沿的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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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文字呵,來觸擊我的窄狹的心!但我自從讀過你……那篇,那篇《如此的》之後,呵,……咳!我真的翻騰了。

    ‘生活,與自我’,真是一條燒紅的鐵練,将我們身體與靈魂束上了炮烙之刑呵。

    回響在哪裡呢?……我讀了幾年的哲學書,何曾說得清人生是什麼?記得什麼不曾經過便可超然象外,既曾經過,……好厲害的‘既曾經過’,就在此呵!在這一時之中,我要我幹什麼?……哼!……我回去,我的好朋友呵!你們都有道路可走,我呢?向哪裡碰也碰……不開!我不要懷疑,但是封住了沸反的心腔;我不求證實,而這麼大小的宇宙偏偏來時刻迫壓得我,……弱小的我,不能呼吸!……”他斷續着說,嗚咽着說,也不能使别人明白他說話的真實意義。

    劍先的腿痛尚未痊愈,一邊扶着這個真情的醉人,一邊覺得自己的心腔也驟被迫擊,眼眶中滿凝了淚痕,再也忍不住了,便将心頭的郁感迸發出來,變成一句話道:“蒼天呵!如此清宵,……我們投河而死吧!……” 說完之後,他便放開自己扶持見賢的左臂。

    飛跑到一株大柳樹下,如發了狂似地跪在河邊,正對着冷白的明月,低下頭來什麼話都不能說了。

    這時他覺得所有的樂、哀、歡慰與悲念、愛戀與憎恨,都如亂箭交射齊向心頭攢起,頓然若掉在迷網之中,不知從哪個密網的孔中可以跳出?他的過去的、如絮黏的、如蓬吹的、如火酒的熏烈的、如嚼橄榄的微澀的味道,全被見賢這一場痛哭引起。

    四顧茫茫!隻有當頭的明月!箫聲散了,人語寂了,市聲漸去漸遠了,即連悲凄的笳聲,悠揚的鐘聲也聽不到。

    一切都蒙在寂靜的鼓中,更沒人來此敲動這蒙卻全宇宙的鼓皮!劍先隻能聽得到肺葉的自震! 後來汪先生真的着急了,硬将跪在柳陰下的劍先拖起,三個人并坐在一塊大石頭上。

    見賢仍在沒頭沒尾的說些慷慨悲哭的話,汪先生手弄着箫杆,盡着勸說;而劍先将帽檐蓋住眉心,雙手托着腮頰,低頭俯看着流水中的月影,更不言語。

     有時東岸上走過一輛兩輛的人力車,車上的薄弱的燈光即刻就不見了;又有幾個由市場歸來的學生,從他們身邊走過,聽見哭聲不免住一住足,也就急急地走去,仍然隻有光彩愈形皎亮的月色。

    飕飕作響的枯葉,相伴着這三個人在此河沿的秋之夜裡。

     他們在尋思,在狂哭,在盤旋無計,他們可看見遠處橋頭的煤氣燈火,他們都聽見秋蟲的幽啼,但他們各自在一己的夢境裡怅惆、憤激、失望、奮興,而一個心境卻不同于一個心境。

     汪先生忘卻了玄之又玄的文章;而劍先更無心去讨論工上尺六的笛譜,他正在沉靜地作心禱,正在感歎中流淚,正在向碧海青天中尋求幽夢;但那個夢卻不是完全的。

    醉得厲害的見賢,隻有大聲地哭說。

     夜氣清冷,坐下的石頭卻似有點生活的感覺漸漸得有些溫意。

     忽然在迷離的銀河下來了一陣嘹亮凄厲的雁聲由南向北飛過。

     第二日的清早,劍先擦抹着眯癢的睡眼,夾了書包向汪先生的院内走來。

    他正要到學校教書去,方走過相通的圓角門。

    汪先生正趿了拖鞋在院内漱口,一見劍先走來,便忍不住将一口水噴了滿地道:“怎麼樣?……不得了!昨晚我們從河沿回來已經二點鐘了,……這種生活要不得!更有笑話呢,見賢回來躺在床上糊糊塗塗地命聽差給他脫皮鞋,口裡咕哝着道:‘你懂得解法麼?要松松的,我扣眼的,解開解開!我受不住這麼緊的束縛,我要快快地解脫呵!……’弄得聽差摸不住頭腦,隻是向着我傻笑。

    ……你怎麼樣?好在我們還沒大醉,……他還沒有起得來呢。

    ” 劍先蹙蹙眉頭道:“IfIamnothing-fornothingshallIbeanhypo-crite,andseemwell-pleasedwithpain?”說着,仿佛另想起别的心事似的,便不再言語迳直地冒着霜風出門去了。

     走不幾步,忽地汪先生斜披着外氅從院中追出道:“我問你一件事,你昨夜在河沿為誰跪着祈禱?那樣的……”說着很滑稽地便沒再說下去。

     劍先向着初日妍映的蔚藍天色微笑了一笑,竟答不出一個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