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舍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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圈椅向前挪動了幾步,看他面上的顔色,似乎已經知道老人将要講的是哪一類的故事一般。

     “這是我剛從京城中來時聽一個很熟識的朋友告訴我的一件新聞,其實我們當它作新聞說,太覺得不尊重了。

    我這位朋友是通訊社中的一個記者,不過這件凄慘的事還不是從訪員中得來的消息,這是由他的朋友家中傳出來的,事情是真确的,并且姓名我還知道,不說也罷了。

    依我想,這種事世界上也不知一天發生多少起?……有一位在某部任職的闊人,青年時候聽說也曾到外國去過,家資很有蓄積,現在年紀一天天老了下去,一天天被金錢的思想充滿了曾經研究過學業的腦子。

    他有幾個孩子,其中一位小姐,曾經在女子專門學校讀過書,不曉得如何同他的僚屬某秘書發生了愛情。

    ……” 剛說到這裡,年輕書記臉上紅暈了,并且似乎因舊事重提的激刺,使得他用手将椅背握緊,但是在坐的人貪聽老人以下的話,都沒曾對他留意。

     “據我那位朋友告訴我說,是這位不幸的青年曾在部員家中兼任過私人的秘書,也或者因此他們便有了這個神秘而悲慘的命運裝成的機會了。

    我的朋友曾在無意中與那位秘書先生見過一次。

    ……” 書記坐在老人的一邊震了一下,他的胸口一起一伏地跳個不住,仿佛心房裡的血全行收縮起來。

     “那位小姐是極聰明而又美麗的,她們的同學都為她起了個别号叫做什麼?……(他凝想了一會)雲英。

    我也不知道雲英是什麼人?但總是很雅緻難得的罷了。

    她的父親本來是受過新教育的人,所以初時對于她同年輕秘書的要好也不加禁止,但是他沒曾有過允許他們結為配偶的意思,這是我敢保證的。

    自然是沒有更好的希望,事情也可以這樣維持下去。

    不過有一個銀行總理的兒子,現在在審計院作很主要的事情,不知怎樣從某一個跳舞會上選中了部員的女兒,暗地裡與部員相商,要同她結婚。

    ……現在類似這樣有些人以為是出人意料之外的事,但并不出奇。

    部員與銀行有特别的關系,自然不費力便允許了。

    但是要先将那位與他女兒要好的秘書派遣開,好想法漸漸地使她對銀行家的兒子傾心。

    所以他竟費了無限的事,托人将某秘書帶到遠處去另作事。

    你想不安心任命的年輕人,哪裡能舍卻了她,隻身遠行。

    不過部員說如果他到遠處去作事,一定可以不久便行升遷,過些日子可以重返京城趁此還可以作一些事業。

    ……此外的事,我那位朋友也記不清楚了,但知自從年輕秘書抱了無限的熱望,忍容着一時别離上的痛苦去後,沒有兩個月部員的小姐已經出嫁。

    到了結婚後第三日,她已得了很危險的病症,……死了!……但這完全是傳聞的說法,到底是否因病而死誰也不曾知道。

    又聽說部員的手段異常陰險,當他打發年輕秘書随了他的朋友到外省去的時候,不準他在一年以内請假他往,又暗地裡囑托青年的上司,不發全薪與他。

    可憐那位年輕秘書随了部員的朋友走了兩三處的地方,因此連與那位小姐通信也不能夠了。

    其實我們想在他們中間不知有過多少函件,但可惜俱被她那位精明才幹的父親收沒了。

    ……這個事發生在前一個月,我那位朋友以通訊社記者的名義四處搜羅來的實事材料。

    ……而内中還有什麼秘密他也不知道,不過因為事情沒有結果,終不能宣布出來罷了。

    ……你們想這也可以算得是一樁新聞,或是一件平常,沒有結果的故事麼?……” 老人歎息地還在往下述說,正回頭要向身後的青年說話時,卻不知他已在什麼時候出去了。

    老人便問那些同行者,工程師冷冷地道:“他幸得你替他說了這段新聞,在你還沒說完的時候,他早已走了。

    ……我想他那種古怪性癖的人,大約是恐怕有人再請他說呢。

    ……橫豎在稅局當差的都自己擺出小老爺的身分來,哪裡願意同我們在一起。

    ……”他說出這個比較令人信服的理由,那些正為故事的趣味引動的人們也不再深考,隻顧互相詳論老人所說的故事的價值。

     老人略現沉思的顔色,卻不再說第三個故事了。

    待到夜深,大家要各人向自己屋子裡安憩的時候,老人卻皺着眉頭道: “記住!安心任命的,與為欲望而去尋求常新的生命的,彼此中間有很寬很寬,不可越過的界限。

    ……總而言之,兩者是不能調和的。

    ”其實這時大家都已打着呵欠,眼睑沉沉地渴睡着,又哪裡會去了解經驗很多的老人的感歎話的意味。

     一夜的大雪,将他們的客舍都罩住了,于是他們的鄉夢也更引長了。

     第二天将近正午,雪止以後方能辨認路徑,于是這些客人又重上征途。

    但是在啟行之前,他們很紛擾地嚷着失掉了一個人;失掉了那位不肯說故事的稅局書記。

    他們不知是什麼事?互相驚疑着在雪地中分頭出去尋覓,但朔風吹着穿了雪衣的峰,壑,林木,一白無垠的郊原,更向哪裡尋得這位不幸青年的蹤迹? 到後來,大家都已忘記了昨夜年輕書記的執拗,彼此疑惑着,談論着,在車輪辘辘的聲中,他們遠旅的中心都懸念起來! 惟有富有經驗的老人,始終默然,不說一句話。

    當他坐在運行的駝背上時,用含有忏悔的眼光回望着來時的旅舍的雪中餘影,沉思着迷惑地似在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