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與死的一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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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魏作了一輩子的好人,卻偏偏不揀好日子死。

    ……像這樣落棉花瓤子的雪,這樣刀尖似的風,我們卻替他出殡!老魏還有這口氣,少不得又點頭砸舌地說:‘勞不起駕!哦!勞不起駕’了!” 這句話是四十多歲、鷹鈎鼻子的剛二說的。

    他是老魏近鄰,專門為人扛棺材的行家。

    自十六七歲起首同他父親作這等傳代的事,已把二十多年的精力全消耗在死屍的身上。

    往常老魏總笑他是沒出息的,是專與活人作對的,——因為剛二聽見近處有了死人,便向煙酒店中先賒兩個銅子的白酒喝。

    但在這天的雪花飛舞中,他可沒先向常去的煙酒店喝一杯酒。

    他同夥伴們從棺材鋪扛了一具薄薄的楊木棺,踏着街上雪泥的時候,并沒有說話。

    隻看見老魏的又厚而又紫的下唇藏在蓬蓬的短髯裡,在巷後的茅檐下喝玉米粥。

    他那失去了明光的眼不大敢向着陽光啟視。

    在朔風逼冷的臘月清晨,他低頭喝着玉米粥,兩眼盡向地上的薄薄霜痕上注視。

    ——一群乞丐似的杠夫,束了草繩,戴了穿洞氈帽,上面的紅纓搖飐着,正從他的身旁經過。

    大家預備到北長街為一個醫生擡棺材去。

    他居然喊着“喝一碗粥再去”。

    記得還向他說了一句“咦!魏老頭兒,回頭我要替你剪一下胡子了”。

    他哈哈地笑了。

     這都是剛二走在道中的回憶。

    天氣冷得厲害,坐明亮包車的貴婦的頸部全包在狐毛的領子裡。

    汽車的輪迹在雪上也少了好些。

    雖然聽到午炮放過,日影可沒曾露出一點。

     當着快走近了老魏的門首,剛二沉默了一路,忍不住說出那幾句話來。

    三個夥伴,正如自己用力往前走去,仿佛沒聽明他的話一般。

    又走了幾步,前頭的小孩子阿毛道:“剛二叔,你不知道魏老爺子不會揀好日子死的,若他會揀了日子死,他早會揀好日子活着了!他活的日子多壞!依我看來——不,我媽也是這樣說呢,他老人家到死也沒個老伴,一個養兒子,又病又跛了一條腿,連博利工廠也進不去了,還得他老人家弄飯來給他吃。

    ——好日子,是呵,可不是他的!……”這幾句話似乎使剛二聽了有些動心,便用破洞的袖筒裝了口,咳嗽幾聲,可沒答話。

     他們一同把棺材放在老魏的三間破屋前頭,各人臉上不但沒有一滴汗珠,反而都凍紅了。

    幾個替老魏辦喪事的老人、婦女,便喊着小孩子們在牆角上燒了一瓦罐煤渣,讓他們圍着取暖。

     自然是異常省事的,死屍裝進了棺材,大家都覺得寬慰好多。

    拉車的李順暫時充當木匠,把棺材蓋闆釘好,……叮叮……叮,一陣斧聲,與土炕上蜷伏着跛足的老魏養子蒙兒的哀聲、鄰人們的嗟歎聲同時并作。

     棺殓已畢,一位年老的媽媽首先提議應該乘着人多手衆,趕快送到城外五裡墩的義地去。

    七十八歲的李順的祖父,領導大家讨論,五六個辦喪的都不約而同地說:“應該趕快入土。

    ”獨有剛二在煤渣火邊,摸着腮沒答應一句。

    那位好絮叨的媽媽拄着拐杖,一手拭着鼻涕顫聲向剛二道: “你剛二叔今天想酒喝可不成,……哼哼!老魏待你不錯沒有良心的小子!” “我麼?……”剛二夷然地苦笑,卻沒有續說下去。

    接着得了殘疾的蒙兒又嗚嗚地哭出聲來。

     大家先回去午飯,回來重複聚議怎樣處置蒙兒的問題。

    因為照例,蒙兒應該送他的義父到城外義地去,不過他的左足自去年有病,又被汽車軋了一次,萬不能有力量走七八裡路程。

    若是仍教他在土炕上哭泣,不但他自己不肯,李順的祖父首先不答應,理由是正當而明了的。

    他在衆人面前,一手捋着全白的胡子,一手用他的銅旱煙管扣着白色棺木道:“蒙兒的事,……你們也有幾個曉得的。

    他是個瘋女人的棄兒,十年以前的事,你們年輕的人算算,他那時才幾歲?”他少停了一會,眼望着圍繞的一群人。

     于是五歲、八歲的猜不定的說法一齊嚷了起來,李順的祖父又把碩大的煙鬥向棺木扣了一下,似乎教死屍也聽得見。

    他說:“我記得那時他正正是七歲呢。

    ”正在這時,炕上的蒙兒哽咽的應了一聲,别人更沒有說話的了。

    李順的祖父背曆史似地重複說下去。

     “不知哪裡來的瘋女人,赤着上身從城外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