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松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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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有感動的顔色。

    面上微微發绛。

    她卻始終不向我們談話。

    芸如聽她讀出這兩句不知出自何人的古詩來,便笑道: “罷了,罷了,我們這個屋子裡,有的是政論家,方自舌辯滔滔地不了,又添上一個清靜無為的女詩人了。

    薇哥,你不常到我們家裡,你看熱鬧不呵!你總該自己也快樂點呵!不要隻是一天天像心裡有些懸決的問題一般地沉悶!你看我吧,有個政論家作哥哥,又有個女詩人作小妹妹,索性明天起首,——不,後天呢,明天是假日,——便書也不讀,也再不想什麼女子獨立了。

    我要專作政論家的妹子,與女詩人的姊姊。

    薇哥,你以為好不好呢?……”她滑稽而迅利地說完,全屋子的人都開始互相看着笑了起來。

    這正是個快樂的時間呵!然而在半空中,迅閃地射出了幾道電光,即時殷殷地有了雷聲,而窗外的雨聲,并不是先時那樣一點一滴地從容落了。

    驟然添了許多大的聲浪,聽見石階下的水道,如同瀑布一般的響。

    室中的人語,也有些聽不清了。

    正自讀詩的霞如,卻抱了書本,跑到她姊姊的懷中去。

     于是室中的四個人,重行沉默起來。

    共在窗下,用互視的眼光,來聽破空的雷聲。

     秋天的雷聲,自然不能長久響的,不過有十分鐘的工夫。

    大的陣雨停止了,雷聲也自空中遠遠地走去。

    這時隻聽到門外石階下水聲汩汩地流響。

     大家的談鋒,也重行續起。

     最先反是芸如,以她那疲倦的左手,将額上蓬發攏了一攏,面上冷冷地似是記起什麼心事來一般的,緩緩地說: “我們還是比較有幸福而沒被人忘卻的——雖然是就是我們幾個人,一室中的笑語,正是曆千萬劫中,不必更能得到的。

    人的孤寂與冷落,是最可怕的!況且是在這等慘澹的天氣裡。

    我方才聽過雷聲引起恐怖的心思,使我記起一個人來,哥哥,……你不記得我小時的同學吳鏡涵嗎?……” “吳,……什麼名字?我實在記不得,是不是你在縣裡高等小學讀書時的朋友呵?”她哥哥仿佛要竭力回思,卻記不清楚地反問。

     “是呵,你不記得她常好穿一種茜色薄羅衣服,在夏天裡,同着我到後園中去捉促促嗎?她身體還很高,其實她比我還大一歲。

    ……” 芸如還沒說完,她哥哥忽然醒悟般道:“對呀,我那時老是記着每年暑假從外面回家早些,你們小學裡都沒放假,那些小姑娘們常來找你玩。

    我于今記起了一個,好穿茜色衫子的——隻有她一個穿的,不是黑而多的一把頭發,眼睛很大,嘴唇的左邊有紅色的痣子的?……她不是叫什麼鏡涵嗎?我似記得。

    ……” 芸如微微地笑了。

    “虧得你不記得,連人家嘴上的痣子還記得這樣清楚,也不曉得你怎麼瞧見的。

    ” 她笑了,我也笑了,倚在她身側的霞如也天真爛漫地随着我們向她的哥哥抿嘴。

     他便連笑帶說地急急分辯道:“不是的,不是的,我自然有個道理呵。

    那時我比你們大了有十多歲,你們一起八九個女孩子在家裡常常捉迷藏,然而公舉出我來作蒙布在每人眼上的差使。

    芸如——是不是你出的主意?恐怕你們自己不公平呵。

    難道我在蒙眼布的時候,我的眼又不瞎,還看不見嗎?……看不見嗎?” 于是大家更笑了一陣,然後芸如便慨歎地道: “她真是第一個好女子,自從三四年的同學分散以後,直到去年的春天,我才能再見她。

    算計時間的分隔,已經是六年多了!你記得她那時是十五歲,……但時間是最會播弄人生的命運的東西,一個人的命運,有時也可以說是注定的呵。

    她現在不過是個為境遇造成的小學教員罷了,其實她的才氣、聰明,都比當時的小同學高出一倍。

    然而誰能反抗呢!……在安樂的家庭裡,在這樣凄風冷雨的黃昏後,我更能記起她來!……薇哥,關于她的事,你多少知道一點吧。

    ”她說着凄然地向我看。

     我簡直茫然了,連她的哥哥還不知道的那位密司是怎樣,我又何曾知道一點呢。

    我方要答複她,她卻道: “你不記得去年夏天,我們幾個人趁一天的閑工夫,跑到翠微峰下去旅行。

    我妹妹,還有幾位一同去的,在山徑旁邊,一棵大可合抱的松樹底下,曾遇見一個女子,領着兩個藍布衣服的女孩子,抱着些石竹花嗎?她面色很黃瘦,曾同我說了一些話,……但你們卻在前面已經走了一段路了。

    ……” 唉!我被她一提,那個青松之下的印象,突然回複到我的記憶裡。

    是的,高高的身材,黃黃的面色,而映着瑩白的皮膚,秀朗的眉痕,罩在含有詩意的雙目上,那個女子呵,誰知她就是芸如口中的鏡涵。

    我便道: “匆匆地遇見,你後來不過對我們說她是左近山村中小學教員罷了,誰又知道她是什麼鏡涵。

    ” 最小的霞如突然将幼稚的面龐擡起,向她的姊姊道:“她是不是教學生讀國文的?” 芸如點頭道,“她是擔任國文課的。

    ……薇哥埋怨不曾多知道關于她的事,我當時因為許久沒見她了,在松蔭下,說了許多話,哪裡再有心緒去給你們介紹。

    可是自從那回,我又見過她一回,而且常常通信,所以我每逢着易感動的時候,總忘不了她。

    其實呢,她真不愧為一個在亂如麻絲的人間被認識的一個;然而她竟被人間來遺棄;她竟被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