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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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班的功課,她可以一次也不離開座位。

    可是她的功課卻不見得答的完全。

    有時教員問她,答得極清晰,有時卻茫然地答非所問。

    教員的告誡,同學們嗤嗤的暗笑聲,她不曾煩惱也不報複。

    她終日這樣,所以别的女孩子自然不大肯同她說話。

    大家都暗笑她,有時卻又帶點猜忌的意思,背地裡批評她。

    大家共同送了她一個诨名字,叫做“活啞巴”,左不過背後拿這三個字作她的代名罷了。

    在教室中、操場中還沒有人好意思這樣叫她。

    在這一群歡樂的女孩子中她是孤寂的、落寞的,如同從遠處跑來的一個陌生人。

    人家不大理會她,她也從不多事。

    平常多是默默地坐着,緩緩地行着,呆呆地側看着綠色的牆壁。

     照例,每逢教員在講台上的時候,提起霍君素這名字,她便立了起來,然而從不向教員直望,或匆迫地向四周的同學笑看。

    她都是低着頭撥弄一枝绛色的帶有白銅帽的鉛筆,回答教員所問的問題。

    這枝鉛筆似乎是她朝夕親近的伴兒,因為她到P.P.女子中學來三年了,也曾用過幾種鉛筆,獨有這枝鉛筆無論上課、下課、書包、懷内一直陪伴着她,而她卻輕易不肯用它。

    這點小故事,同學知道的不少;不過大家都說她有幾分呆氣罷了,卻說不出她為什麼不用這枝鉛筆,而又時刻不離的道理。

    好在同學們的課業、遊戲,整天忙得不開交,又有誰來理會這樣小事。

     在喧笑譏消的聲中,壁上挂的時鐘敲過兩下,突然室内靜了一靜,女孩子們有的出去,有的打開本子重新用功,而君素仍然呆望着綠色糊的牆壁。

     十分鐘過了,戴着近視眼鏡的黃教員,從對面的休息室中走來,便有幾個好說話的學生嚷着“黃先生來了,黃先生來了”,說時現出期待的神氣。

    及至黃先生推開紅漆的玻璃門進來後,學生還有忙着找座位的,打書包的。

    黃先生微笑着從一邊走上了講台左邊,把一包書往桌上一擱,先說道: “我前二十分鐘便到了,聽得你們笑的厲害,為什麼?……我也好跟你們歡喜,你們說得出為什麼?”黃先生的質問,像是要從她們口中探點什麼秘密一樣。

    于是一時沉靜的室内又起了一陣笑聲。

    有些性情活潑些的女孩子,想起了剛才大家鬧的笑話,笑的不敢擡頭。

    有幾個莊重點的,本想闆着面孔把書本鋪得正正的,無奈别人的笑臉、彎曲的眼角、顫動的額發,老是向着自己作“笑呵,……笑呵”的誘惑,就不自禁的口邊的曲線聚成彎形,眉痕也向發際擴張了。

    黃先生莫名其妙也随同大家笑了起來。

     笑了一會,她們究竟敵不住黃先生的考問,便有個嘴快的學生,彎着腰站起來,指手劃腳地把“小母親”問題一五一十地說出。

    黃先生不由得不滿臉好笑,末後,隻好說一句“你們真淘氣”的話,各個坐椅上還是遏不住笑聲。

     時鐘已指在二點二十分了,黃先生一手執着書本,一手拿着半段粉筆,時時向黑闆上寫畫,如細雪似的粉末,沾了一身。

    一會兒将一段書講完之後,他便命大家把紙本、毛筆取出,說在這半點鐘連續着下一點須要作文。

    他說完,便用闆擦将黑闆上的粉字擦去,很鄭重地在黑闆正中寫了兩個大字“紀夢”。

    他剛剛寫出,下面向黑闆出神的女學生們不禁都微笑了。

    因為這兩個字的确是有趣味的,裡面當然包含着些豐富的聯想與連綿的回憶。

    且此二字即教員不加解釋,也是能以引起她們的注意的。

    她們正如方在學飛的雛燕、方從山谷中流出的活泉,活躍舞動的生命正在翺翔于雲表,自由自在地醞釀着、尋求着,希望着許多許多的好夢。

    所以,她們見這樣的一個題目,使她們心理上起了好大變化:記憶的、想象的、過去的、未來的、悲喜憂樂交織成一片心網。

    不但出題的教員不知,她們自己也把捉不到。

    然而最微細、最柔膩、最深幽的情緒的幻境,都一一地被這兩個有魔力似的字喚起了。

     黃先生自然自己也很感興味,把夢與人生有何關系、夢究竟是怎麼作成的理論話,向學生略略解釋。

    但這并不在她們心上,她們雖是側耳靜聽,從她們的眼光上就可看出她們隻在尋味夢境的經過。

    類如什麼心理、生理、意識、生活這些抽象的話,她們哪裡有閑心思再去領會。

    黃先生又将各人的夢如何紀法,文字的修飾如何等等告訴過了,便向她們前後左右的注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