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的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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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來好容易在昨夜中落了一點小雨!清早六點過後,我在床上醒來,便聽見窗外有滴嗒的聲響,從無窗簾的玻璃上望外看,低沉的暗雲布滿空中,驟然,心頭上有不可言說的愉悅!又聽見幾個麻雀在小樹枝上互相應和地叫着,“噢!到底有點春氣息了。”明明是夢未做完,但合上眼再也不能睡,多可珍惜的時間,這正不亞于在無限的沙漠中望到水草,這輕清的雨滴,細碎的鳥音,比起多好的音樂還使你爽快,舒适,因為這是靈魂從疲憊麻木中覺醒的喊聲。

    “情願落雨,這天氣多好!”朱先生穿了小夾衫,踏着紙底鞋,照例笑容滿面地說。

    “唉!好得多了,落雨比起吹得人糊裡糊塗的風好得多呀!”某主任——他是本地人——一早跑到我的屋子中說。

    “至少五天之内可以不吃土。”在圖書室裡的一位身子矮矮,面容非常和氣的青年,在走廊上得意地說。

    啊!這是可慶祝的!我到走廊的門口看着地上的污泥,與單調的分列的房屋,與陰沉沉的天空,不錯,這是春天了!雨滴輕微地點落。

    不錯是“大塊噫氣”,說來,卻真令人灰心,可詛咒的風!我到此一月中被你将精神耗損了多少。到這地方我初認識你的面目,與不情的威嚴!偶然遇見這樣一天,情願将溫柔可念的夢抛棄也還值得。

    前天從街上走回,看見日本人新近擴充開掘的道旁(這兒是日本的“自由土地”,是随意開掘的)。幾行小柳樹的枯枝的上面有了柔和的表皮,小公園中的草從沙土中微透出綠痕,這在道中使我不願坐那奇怪的馬車了。不料接着雨天的怒風——那真是怒的表現,屋瓦,窗上的玻璃,這一邊,那一邊不斷地摔下來。屋子中如同沙漠。茶杯中的土,半天不洗就有半寸深,你躺在床上緊閉窗戶,小粒砂礫還是向眼角口邊進攻。你一出門,卻如跳舞似的東倒西歪。這怒力真夠勁!它一來,多少人的校中頓時一無聲息。因為都蟄居了——又将我墜入糊塗的夢中,坐在爐火旁邊靜聽風嗥。什麼都安不下心,仿佛一點靈性已被它吹散了一般。空中隻是一片淡黃的沙網,日光沒了,一切房屋,樹木,都似在輕沙的後面蒙蔽着。一個生物也看不見。而且風的力如旋轉似的,在空中卷起,掙紮出鬼叫似的長聲,而電線,屋瓦,門,窗,卻在不調諧中合奏着難聽的音樂。這也是趣味,你一聽或比《梅花三弄》還好聽,不過那是連天的表演,這真使你頭昏,目花,耳朵也不勝領略。什麼心也沒有了。躺着看書是最好的辦法吧,但一會眼鏡上起了雲霧,不停拭着即刻又滿了。而且在床上心也跳動。于是這屋子中會京腔的先生們則高喊《珠簾寨》、《殊砂志》的抑揚的正生調,想與之相抗,那屋子中便湊集了幾位大喝其關東白幹。沒有方法,我隻有抱着沉沉的頭在桌邊獨坐。

    然而居然還有這一個微雨春陰的天氣。

    寫了兩首詩,一封信,這不是無聊麼?然而是由于真心的喜悅。十點過了,望望天還是陰着,于是便記了這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