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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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來沒曾有多少機會能以在曠野中觀賞雪景,這一次在“北國”的初春中将機會與地方同時找到。

    吹了兩天令人頭痛的風後,夜中屋外息了風聲,第二天從窗子便看見大院子變成一片晶瑩的世界。

    光明啊!有趣,有趣,驟然的歡喜的呼聲從蟄居的蜂房般的屋子中喊出。

    可憫憐的同人,在這荒涼的所在那怕一點一點兒的天氣變化都會使他們喜得流出淚來。

    隻要是沒有吹堕屋瓦,揚起砂塊在空中亂舞的大風。

     感謝“上帝!”有這一夜的大雪給大家的灰色的心迹中照耀出潔亮的微光。

     他們如同十幾歲的小學生一般,光亮的皮鞋來回踏着清明的雪迹,有的不顧冷,也同小孩子們搏擊雪塊。

    胖子的朱先生高聲喊着京腔的二簧調,他們鄰室中擅長音樂的青年用兩隻長手替他拍闆,又噴啧的稱贊這聲調确是譚派。

    胖子樂了,口角間的肥肉更添了幾絲垂紋,顯出十分欣樂的面容。

     在四周垣牆上滿安設着電網的大監獄中,這是個紀念的日子! 沒有風沒有泥,一望是有明角的冰雪世界,瑩澈,清涼,新鮮,說不盡的快感燒在各個人的胸中。

    午飯時不知怎的湊巧卻在每張桌子上有山芋炖牛肉一碗,仿佛是快樂的享宴。

    談話的聲音不比尋常,不是每天強咬着有長須的生豆芽,與酸秀才滋味似的幹菘蘑時低頭皺眉的沉郁氣象。

    于是熟于外國風俗的孟先生在說了: “你瞧!今兒個真像聖誕節吃火雞,唉,我來了兩個月壓根兒沒有這麼樂!……” “有雪,有牛肉,可惜沒有酒啦”,是河北省宣化左右口音的一位少年略似不足地說。

     “有肴無酒,‘歸而謀諸婦’,這一下可着了。

    有太太在這兒的不替咱們打打主意麼?”不知哪位好诙諧的先生用柔細的嗓子在那邊桌子上喊。

     “喲!……”隻有這個字音從善說北平話的孟先生的喉中發出,卻沒下文。

     幾個桌子上互相望着,隻有秃了額發的會計主任若無所見聞的用力吃米飯。

    (他在這個地方同他的家人已經住過三年!) 大家更樂,一時的語鋒全向他射去,原來會計主任的太太四個孩子都在校外住着。

    紛擾的結果,會計主任答應多早晚他們到家中去吃一頓便飯,便添上了又一重的喜氣。

    及至飯後,低低的吟哦聲在那煙氣彌漫的餐室外的空中四散飄蕩。

     雪還是慢條斯理地降落着。

     午後漸漸有了太陽,映在雪地上時時閃出明麗的眩目的光。

    我一個人到鐵栅的大門外走去。

    平曠的郊原,一種色彩,一例的平鋪,淡雲的空中,看得清遠處的幾個矗立的煙筒中斜吹出的黑煙。

    向西南方去的列車飛行過去,還聽得見鐵輪的餘音。

    這裡不容易遇到行路的人,雪後更無人迹。

    郊野中有幾行不粗的髠柳枝子上時而墜下待融的雪塊,并且狗也見不到一隻。

    惟有對了大門那邊有一片黃土小屋子的旁邊,高粱稭打成的風障被微風拂着作出飕飕的聲響。

     寂靜,安穩,一切是平闆的世界。

    在這裡真是“無不平!” 我大膽越過了幾道地上的土隴,踏着松軟的雪走到一個風障的後面。

    仿佛是奇迹一般,在一堆長黑狗毛中簇動着一個頭顱,周身反披着狗裘的一個人,蹲在掃去了雪的一片潤濕的土上面,在寬邊的黑氈帽下低着頭吃旱煙。

     這是一幅圖畫,我沒敢驚動他。

    隔開七八步遠我立住了。

    這一定是位老人,不知有何證明我心中這樣斷定。

    他一點不動,濃厚的煙從他的長皮領後面吹散,雖在這空氣清新的野中而關東黃煙葉的氣味卻能嗅得到。

    靜靜地幾分鐘過去了,他不回頭我也不能往前再走。

    為什麼呢?自己也不明白。

    像是一袋煙吸盡了,在寬博的裘下(這隻是用黑狗皮縫在一處的披衣罷了)将仿佛長有一尺以外的黃粗竹子的煙袋向地上磕着餘灰,太從容了。

    他用煙袋上的銅鬥叩地的聲音似有韻律,輕輕地,急慢有序地如同吸煙一般的為了過瘾。

    又經過了幾分鐘,我以為他應分是站起來,否則回頭了。

    都不是,地上叩煙的聲音完了,接着便見他又從破布袋中裝上一鬥,火石與鐵鐮擦了幾下,微微見有幾個火星,似是已經燃着。

    接着青煙又從他的口邊圍繞于皮領子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