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九章

關燈
和笑聲總是很甜。

    她這時不停地數着針眼,閃動着織針,沖着她兒子、孫子、正在讀書的女兒、記不得在她家幹了多少年家務活的表妹奧古斯塔太太①,沖着立在她身邊的兩個餐具櫃、爐子、裝滿了瓷燒的小狗、小瓷像、瓷碟子的舊櫥櫃和奧古斯塔太太①的兩隻棕色的貓,不停地微笑。

    這兩隻貓老是跟着他,咪咪地叫着,用它們那象梳子一樣的腳爪抓着她的裙子。

    她經常是這樣地微笑,她對一切都表示微笑,好象人們已經把死人臉上微笑的表情貼在她的嘴上一樣。

     這個家裡充滿了一個市民家庭的溫暖和甯靜。

    大家生活在一起,都很适應這種方式,一切通過眼色達到和解,相互都很了解。

     老巴烏姆關心的是自己的辦公室,他每回到家裡,臉上總帶安甯和微笑的表情。

    他把一些事情講給妻子聽,有時要和馬克斯吵幾句嘴;他晚上習慣地老要諷刺一下奧古斯塔太太①,二十年來都這樣慣了。

    他愛和孫女們一起玩,因為他的四個女兒都早已出嫁,他對這些孫輩們總是很看重的。

    他常常閱讀《香水報》和一種波蘭報,每晚都要聽一個來自各種各樣的《家鄉報》②上的感傷的愛情故事,他的妻子和女兒靠這個生活,他也以此度過夜晚—— ①②原文是德文。

     今天他也是這樣,他正坐在一張桌子旁,點頭召喚着他的一個大搖大擺地騎在爐旁一匹大馬上的孫兒。

     “雅休!到爺爺這兒來,來吧!” “一會兒就來。

    ”男孩叫道。

    他用鞭子趕馬,還用腳跟踢着馬肚子,可是這馬還是不着急。

    他便從馬上跳下來,撫摸着馬的頭,拍着它的胸部叫道:“切希卡!切希卡聽雅休的話,雅休要到爺爺那兒去,爺爺給咱們糖吃。

    ” 他甜言蜜語地許諾它後,又勇敢地跳上了馬鞍,急忙催着它前進。

     這樣,他便滿房跑了起來,最後來到了祖父的跟前。

     “海爾曼!把馬牽到廄裡去!”老人叫道,同時把男孩從馬上接下來,讓他坐在自己的膝蓋上。

     男孩看見馬被一些小女孩機靈地牽走,開始對它叫起來了。

    可是這些小姑娘正是為了不讓哥哥打馬,把馬掉了個頭,讓它的棕紅色尾巴沖着桌子的另一方,沖着馬克斯舅舅,她們覺得馬在舅舅的身邊會安全些。

     “雅休,這是什麼?”巴烏姆從兜裡掏出了一個玩具喇叭,指着它的頭叫道。

     “小喇叭,爺爺!給我小喇叭。

    ”他伸出了小手請求道。

     “你不願坐在爺爺身邊,你不喜歡爺爺,我不給你,我給萬齊亞。

    ” “給雅休小喇叭,爺爺!雅休喜歡爺爺,萬齊亞蠢,她不喜歡爺爺。

    爺爺!給雅休小喇叭!”他跪在爺爺的膝蓋上,眼淚汪汪地請求着,可盡管這樣,也未能要到。

    因此他便爬到爺爺的肩膀上,抱着他的頸子,吻着他的臉,越來越性急地要起來,他的兩隻燃燒着的藍眼睛始終沒有離開小喇叭。

     爺爺這才給他。

     男孩沒有來得及感謝,馬上跳到了地上,飛跑着去要馬,還把小姑娘們揍了一頓。

    他把馬重又牽到了爐子邊,用從媽媽手裡拿過來的一塊黃綢手絹蓋在馬身上,便騎着馬,吹着喇叭,重又盡力地在房裡跑起來了。

     那些女孩哭着跑到了爺爺跟前。

     “萬齊亞要喇叭,爺爺!” “給亞努希!” 她們趴在爺爺的腳上,一邊哭一邊請求。

     老巴烏姆迅速甩開她們,便要逃走。

     女孩們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後,死命地追趕和叫喚着爺爺。

    爺爺一會兒用椅子把他們擋住,一會兒躲在餐具櫃的後面,不停地避開她們的手,最後在一個角落才讓她們抓住了。

    他把她們夾在腋下,重又回到了桌子旁。

    然後他讓她們在自己身上搜查,從兜裡拿出了那些給她們帶來的洋娃娃。

     小姑娘們于是聚集在窗下的一張小桌旁,互相遞換地仔細看着這些洋娃娃,感到無比高興。

     爺爺和奶奶也玩得很愉快。

    隻有貝爾塔始終堵住了耳朵,沉醉在一本書中。

    馬克斯則高聲地吹着口哨,他不願聽這野蠻的喧鬧聲,而且他本來就對父親很生氣,因為他感到在和父親談話後,自己又不得不借錢給别人或者訂婚了;這樣老人也就永遠可以象今天這樣,給孩子或者孫女們送來玩具了。

    老巴烏姆對兒子一貫是回避着的,他和所有的人接觸都很和藹和熱情,他在任何場合下,都願意熱情地參加人們的每一個談話,這樣他就經常可以避開兒子的質問。

     他今天也是一樣。

     吃晚飯時他不停地說話,親自給孩子們安排座位,關心和照看着他們,同時他還老和奧古斯塔太太開玩笑,而她卻永遠隻有一個回答: “是的,是的①,巴烏姆!”可這時候她也微微地笑了,無意識地露出了她的長長的、長得歪歪斜斜的黃牙—— ①原文是德文。

     “尤澤夫先生在哪兒?你是不是把他藏起來,以後要吃掉?” “尤澤夫先生馬上就來。

    ”當她剛把兩隻形影不離的貓抱在自己寬闊的胸前時,尤澤夫·亞斯庫爾斯基先生走進來了。

     這是一個事務所實習員一類的年輕人。

    他很窮,幾年來都在巴烏姆的照顧之下。

    他今年十八歲,個子高大。

    他腳粗手長,頭也很大,而且總是蓬頭散發的。

    他那圓圓的臉,老是汗流滿面。

    再者他很膽小,手腳也不靈活,動作起來經常和門相撞,所有的家具什物都要絆上。

     現在他卻大膽地走進來了。

    可是當他站立在地毯上行禮時,看見所有的眼睛都在瞅着他,他就心慌意亂了。

    他的臉紅得象甜菜一樣,臀部碰着餐具櫃的一個角,一忽兒他又把馬克斯的椅子不停地轉來轉去,由于自己遭遇不幸,他感到十分害怕。

    直到最後,他才坐了下來,開始吃晚飯。

     雖然他已經十八歲,并已在手工業學校畢業,可是他還象孩子一樣地天真。

    他的表現總那麼卑躬、和順和善良,好象他為自己竟敢生活在他們中間,有時還要用一雙眼睛對所有的人表示歉意。

    他很怕馬克斯,因為馬克斯經常諷刺他;可是現在,馬克斯看見他吃飯時所有的東西都從手上掉了下來,也開始笑了,并且說道: “我非得把他從奧古斯塔太太那兒要過來,由我自己照顧。

    ” “算了吧,馬克斯,他由我們照顧很好嘛!” “你們會使他成個笨蛋。

    ” “可是你想把他搞成什麼樣?” “人,男子漢。

    ” “你會把他帶到下流酒店裡去揮霍無度。

    關于你們單身漢的生活,弗雷茨很厭棄地對我說過。

    ” “哈!哈!哈!貝爾塔,你以為弗雷茨厭棄快樂的生活?他是一個機靈鬼,你可真好,可是你還不很了解你的丈夫。

    ” “馬克斯,你為什麼要打破她的幻想?”老巴烏姆喃喃地說。

     “爸爸說得有理。

    可是使我生氣的是,隻要這個蠢貨在她面前一吹牛皮,她馬上就相信,甚至可以為他去死。

    ” “馬克斯,你别忘了,你在說我的丈夫。

    ” “遺憾的是,由于弗雷茨是你的丈夫,屬于我們的家庭,我們和爸爸才不得不經常說他,否則……” “否則怎麼樣?”她叫起來了,眼睛裡湧出了淚水,準備為保衛丈夫而赴湯蹈火。

     “否則我們就要把他趕出門去。

    ”他氣咻咻地嘟囔着,“你想要聽,我這就對你說了。

    你愛怎麼哭就怎麼哭吧!不過要記住,你哭了之後常常是很難看的,眼睛會暴出來,鼻子會變紅。

    ” 貝爾塔當真号啕大哭起來,走到房間外面去了。

     母親開始細聲責備馬克斯的粗蠻。

     “媽媽你别說了,我知道我幹的是什麼。

    弗雷茨是一個畜生,他不管工廠,隻知道酗酒。

    可他在貝爾塔面前卻扮演一個可憐人的角色,好象他盡管自己倒黴,卻仍在為老婆孩子忘我地勞動,好象從他們結婚的第一天起,爸爸就從來沒出錢養過他們全家。

    ” “别說了,馬克斯,幹嗎還要把這個掏出來呢?” “幹嗎!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這是卑鄙的犯罪,這是欺騙爸爸。

    我們大家在這兒都是為了玩得更好嘛!” 他的話中斷了,因為門廳裡的電鈴在響。

    他便出去開門,不一會就領進了博羅維耶茨基。

     巴烏姆感到有點麻煩和不自在,可是他的老伴卻十分熱情地接待他,并且馬上向貝爾塔作了介紹。

    貝爾塔是聽到鈴聲後來的,她對這個在城裡談論得如此之多的羅茲僅有的唐璜的出現也很感興趣。

     大家都熱情地請博羅維耶茨基喝茶,可是他謝絕了。

     “我在特拉文斯基家裡吃過晚飯了。

    這是路過,找馬克斯有一點事,隻需一會兒功夫,我還要走的。

    ”他雖然解釋了一通,卻仍不得不在桌子邊坐下,因為奧古斯塔太太①笑容可掬地給他遞茶來了。

    貝爾塔連眼淚都沒有擦幹,也在請他喝茶,老太太這時還笑着給他送來了點心。

     他感到非常高興,領受了這一切,因此很快就高居于所有人之上了。

    他和老太太談着她的孫女。

    他在貝爾塔面前誇獎她給他看的孩子長得漂亮,他在看到放在桌上的那本海澤②最近出版的短篇小說後,足足稱贊了五分鐘。

    使奧古斯塔太太③感到心花怒放的是,他還逗着她寵愛的兩隻貓。

    這兩隻貓一面味咪地叫着,一面爬到了他的胳膊上,摸着他的臉;可是這就使他很生氣了,以至他打算抓住它們的尾巴,把它們摔死在爐子上。

    最後他甚至連尤焦也沒有忘記。

    不到二十分鐘,他的客氣、文雅和逗人喜愛,就把所有的人迷住了。

    就是很了解他、不太喜歡他的老巴烏姆也開始參加到談話中來了。

     奧古斯塔太太④由于對他特别贊賞,不僅不停地把杯杯新茶給他送來,而且越來越勤地從餐具櫃裡為他拿出新的點心,在她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