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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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甜美的四月春夜裡,進入了夢鄉。

     那不時被抖瑟的星光劃破了的黑夜天空,就象一件大衣一樣,把城市裹在裡面。

     從書房窗口,可以望見沉睡中的城市象一片寬闊無邊的、昏黑的海洋,隻是這裡那裡漂浮出夜班開工的、象發光島嶼一樣的工廠,風時時送來它的含混不清的轟隆聲響;這聲響聽起來好象是遠處森林的呼嘯一樣。

     “到底是為了什麼?”他聚精會神,苦思冥想,象準備進行搏鬥;可是他的心卻已經開始作出回答,使他想起了大半輩子的生活,給他重新展現出了他已然忘卻的全部生活經曆。

    他不願意聽他心裡的話,他躲避,他逃跑,可是到最後他不得不降服,不得不觀看、傾聽。

    于是他開始好奇地對自己進行觀察;這種好奇雖然給他帶來痛苦,雖然十分殘酷,可是他看到了他自己的全部生涯,四十年的經曆;這一切都象纏繞在時間的線軸上的紗線一樣,又在他眼前展現出來;他可以仔仔細細地審視它;他正在審視。

     城市已經熟睡,潛伏在黑暗中,象水螅那樣,它的所有的腕足都接觸到了地面。

    而遠方星星點點的電燈就象一群腦袋被燒着了的大雁,用它們淺藍色的眼睛望着黑夜,看守着這條沉睡着的水螅。

     “這有什麼了不起的,我原來是怎麼樣,現在就依然要怎麼樣。

    ”他頑固地、象對誰挑戰似地喃喃低語。

    但盡管如此,他卻回避不了他那覺醒的良心對他的責備,壓制不下那被他踐踏過的信仰、被他出賣過的理想、被他的利己主義所輕視的生活的聲音;這些聲音責備他隻為了自己生活,責備他為了滿足自己的虛榮,為了趾高氣揚,為了幾百萬的金錢竟去踐踏一切。

     “是啊,我是個利己主義者,我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飛黃騰達……”他一字字地重複着這兩句話,好象用這幾句話鞭笞自己;于是,那可怕的痛苦,羞恥和人格喪盡之感就又把他的心全吞沒了。

     他獻出了一切,可現在有什麼收獲?一堆毫無用處的金錢。

    他既失去了朋友,又失去了平靜;既沒有得到滿足,又失去了幸福,失去了生活的樂趣……一無所有……一無所有…… “人不能夠隻為了自己生活,之所以不能,是因為自己會遭受不幸的威脅。

    ”這個真理他懂得,可是隻有到了現在他才體會到,才有了深刻的理解。

     “正因為如此,我失掉了自己的幸福。

    ”他因為回憶起安卡的話,得出了這個結論。

    同時,他也給她寫了一封長信,說他要為自己廠裡工人孩子們設立一個保育園,請她不吝指教。

     他又開始了思索,然而這種思索是為了尋求擺脫今天的心境和走向明天某個目标的道路;可是他一想到明天将要來臨的無聊,就又不寒而栗了。

    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得很慢,城市在睡着,可是它睡得不安甯,在作惡夢,因為透過包籠城市的點綴着燈光的夜霧,不時可以聽到大地輕微的抖動,可以聽到一種深沉的、拖得很長的痛苦的呻吟——這是疲勞的機器、遭遇謀殺的人、或者被毀壞的樹木發出的呻吟。

    不時還可以聽到某種呼叫聲從空無一人的街道遠處發出,響了一陣後,又漸漸消匿了,還可聽到那不知由來的戰栗,包括神秘的閃光、話聲、哭聲、啜泣、笑聲的戰栗——往日生活或者未來生活的全部音響都在全城回蕩,俨然是這些牆壁、包在黑暗中的樹木、被虐殺的大地的夢中幻影…… 間或出現深沉的、令人悚然的寂靜,人們可以感覺到這個沉睡的龐然大物脈搏的跳動;這個巨人伏在大地上,睡得如此安穩,就象母親懷中的嬰兒一樣。

     隻是在遠方,在大牆之外,在田野裡,在這塊“福地”周圍,在午夜的無法探測的深遠之處,才有某種運動,才傳來話語的絮聒聲,轟隆聲,歡笑、啜泣和咒罵的聲音。

     條條大路都象滿漲春潮而閃閃發光的河流一樣,從世界各地通向這塊“福地”;條條小徑都蜿蜒穿過碧綠如茵的田野、鮮花盛開的果園、蕩漾着小白桦樹花香和春天氣息的森林、荒僻的小村莊、不可通行的沼澤通向這裡。

    在這些坦途和曲徑上,大群的人在疾走,成千上萬的馬車在吱紐作響,千萬輛貨車在風馳電掣般地飛奔,發出千萬聲歎息。

    人們以灼熱的目光投向黑暗,迫不及待地希望發現這塊“福地”的面目。

     人們排着不見頭尾的隊伍,從廣闊的平原,從起伏的山巒,從荒僻的村莊,從各國首都和大小城鎮,從茅屋下,從宮殿中,從高地,從溝渠走向這塊“福地”。

    他們用自己的血液澆灌這塊土地,對它抱以希望,對它提出需求,為它貢獻出了力量、青春、健康、個人的自由、大腦和雙手、信仰和理想。

     為了這塊“福地”,為了這個水螅,村莊荒蕪了,森林被砍伐了,大地因為獻出寶藏而貧瘠了,河水枯竭了,人也出生了。

    而它,則把一切都吞食了,用強而有力的牙齒把一切人和物、天和地都咬碎了,給屈指可數的一小撮人換來毫無裨益的百萬金錢,給萬千大衆帶來饑餓和困苦。

     卡羅爾思索着,走着,同時久久地凝望着城市和夜色。

    在東方,已露出了魚肚白色。

    早霞在淡綠色的幽暗中伸展,燕子開始在花屋檐下鳴啭,黎明涼爽清新的微風緩緩地搖曳着樹木。

    天越來越亮,在道道晨光的映照之下,近處屋頂上那早已失去光澤的鐵闆閃出了白光,老巴烏姆工廠廢墟越來越顯得清晰,頹垣斷壁、殘門破窗、倒塌的煙囪,好象從地下鑽了出來,又如殘損的骷髅一般,悲哀地顯出黑色的輪廓。

     博羅維耶茨基心靜如水,他已經找到了通向未來的道路,已經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以後生活的目标。

    他已經和過去的“我”決裂,把自己整個的過去踩在腳下,現在他感覺到自己變成了一個新人,雖然悲哀,然而有力量,已準備好去作鬥争。

     他很蒼白,僅僅經過這一夜就蒼老多了,深深的皺紋刻在前額,但是臉上卻落上并固着了下定決心的表情——這是痛苦的認識過程的鑿刀挖出來的決心。

     “我喪失了自己的幸福!……現在為人創造幸福。

    ”他一面慢慢地說着,一面以他強烈的、大丈夫的目光,象堅不可摧的臂膀那樣,擁抱着安睡中的城市,和正在從幽暗夜色中漸漸露出面孔的遼闊廣大的田野。

     加維爾——巴黎 1897—9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