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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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這樣做,依然是一動也不動地坐着。

     他知道,她是屬于這些女人中的一個:她們隻要愛上一次,她們那富于幻想的、脆弱的心靈就會要求得到理想的生活,而對平常的生活就會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她們就會産生狂熱的愛,把自己的整個未來都獻給她們所愛的人,同時她們也會為此感到自豪和神聖不可侵犯。

     也正是這一點最使博羅維耶茨基氣惱。

    他情願和一個平凡的女人結婚,在家裡除了看到她俊俏的外貌之外,可以聽到一個普通女性的心的跳動,看到她對家務的操勞。

    這種女性不會鬧出由于愛情不貞而造成的悲劇,把戀愛終了于眼淚和荒唐的行為上,終了于淫亂上,或者在此之後再回到那經過了一段時期間歇的家務勞動上。

    因為這一切對她來說都是毫無意義的。

     “我對她可以說些什麼?”他又想道。

     “她唱得很好,對嗎?” 她沒有看他,但也不再保持沉默了。

     “是的!是的!”他迅速地回答道,可是他的一雙眼睛卻一直在跟着那個唱完了歌後被一群男人領到小吃部去了的女歌手。

     鋼琴雖然靜了下來,可是客廳裡的喧鬧聲卻比以前更大了。

     仆人紛紛送來了冰淇淩、果子醬、糕點、糖果和香槟酒,時刻可以聽到打開酒瓶木塞的嘁嘁嚓嚓聲。

     “你的工廠已經開工了嗎?” “還沒有,要交秋時才能開工。

    ”他對她的提問感到突然,因為他準備回答的完全是另外的問題。

     他們互相看着對方的眼睛,仿佛都看見了對方的心靈深處一樣。

     艾瑪的眼裡已經閃現出了淚花,因此她首先低下了頭,低聲地說: “我衷心地祝你幸福,在所有方面……恐怕你也……相信我……是出于真心的……我祝你……” “對誰我都相信。

    ” “總是這樣……不變……” 在她顫抖的嗓音中,流露出了内心的痛苦。

     “謝謝……” 他低下了頭。

     “告辭了。

    ”她站起來說。

    他聽到她的話聲後,也感到渾身戰栗,一種驟然而生的惶恐不安促使他急忙地說道: “艾瑪,你别走!我不能離開你。

    如果你沒有把我完全忘了,如果你不把我看成是一個最卑鄙的人,請準許我到你家裡來,我一定要和你說話,我想告訴你……你就是回答我一個字也好!我求求你。

    ” “大家都看着我們,再見。

    我對你沒有什麼好說的,過去在我的心中已經死了,對于它,我已經記不起了。

    如果說有時候我還想到它的話,這使我感到恥辱。

    ” 她以一雙由于被眼淚浸濕感到模糊的眼睛看了看他後,就走了。

     她最後的幾句話是不真實的,可這是她對他的全部報複。

    她現在雖然已經自由,但她卻懊悔了,她有一種不可克制的重又回到他身邊、拜倒在他腳下、請求他原諒自己的願望——可是她并沒有回去,她自由自在地走着,對她認識的人表示微笑,和他們說幾句話,但她對任何人都沒有仔細觀察。

     她來恩德爾曼夫婦的家裡是專門為了卡羅爾的。

    她是在經受了長年累月的痛苦,遭受了懷念和在她全身燃燒着的愛情的可怕的煎熬之後,才決定這樣做的。

     她曾想見到他,和他談話,因為她的高傲的心靈雖然遭受了痛苦和失望的打擊,但還燃着一點最後的希望,這就是他還在愛她,隻不過是一些誤會把他們暫時分開而已,在把它們解釋清楚和消除之後…… 而現在她卻象躺在墳墓裡一樣,殘存的軀體已經腐爛,将化成齑粉,隻有長夜的死一般的寂靜在籠罩着它。

     博羅維耶茨基在人們中間走過後,來到了小吃部,想使自己的頭腦清醒清醒。

    因為他聽到她最後的話,就象自己凍傷了的筋肉被狼咬了似的。

    現在他的筋肉在慢慢恢複生機,可仍然感到很厲害的、刺人心肺的疼痛。

     他一切都可以忍受:傷痛、失望和責備,可是她對他所表示的輕蔑,卻是他不能而又不得不忍受的。

    恩德爾曼太太拉住他,要他參觀一些亂七八糟擺在幾個房間裡的圖畫和藝術作品的集子。

    可是過了一會,她也不得不讓格羅斯呂克把他找去,因為這個銀行家有事要找他。

     演出完畢後,客人們又散開了。

     莎亞在自己侍從的簇擁下,來到了小吃部。

    現在客廳裡的主要人物是特拉文斯卡,她也被一群年輕的婦女圍住了,她們之中有梅拉和魯莎。

     恩德爾曼太太總是喜歡走到每個客人跟前,十分得意地唠叨着: “今天整個羅茲都在我們這兒,大家玩得不錯,是嗎?” “玩得太好了!”被問的人也總是一邊回答,一邊偷偷打着瞌睡,因為實際上誰也沒有玩得很好。

     “恩德爾曼先生!”她叫喚正在急急忙忙邁着芭蕾舞步子向她跑來的丈夫。

    因為他的腳很單瘦,肚子很大,他的動作給人留下的印象十分可笑。

    “恩德爾曼先生,你去叫人把冰淇淩送到中國客室去!” “我馬上就叫人送去,好嗎?”他用手遮擋在耳朵後面回答說。

     “把香賓酒給先生們送去。

    大家都玩得不錯,是嗎?”她低聲地問他。

     “什麼?玩得真好,太好了!差不多所有的香槟酒都喝完了。

    ” 由于恩德爾曼常來察看小吃部,在那裡作各種安排,人們都走開了。

    可是恩德爾曼卻認為這是有傷他的體面,因而很不愉快。

    他認定,客人們隻喝香槟酒,不喝其他的酒。

     “這些粗野的家夥隻喝香槟酒,好象這是大官兒喝的酒①一樣,是不是?”他對貝爾納爾德喃喃地說道—— ①原文是德文。

     “你不是還有許多存貨嗎?” “我有酒,可是他們沒有受過教育,就這麼喝!喝!好象這酒一文不值。

    ” “你搞得很闊氣,我要在羅茲說出去。

    ” “什麼?你别這麼傻了,貝爾納爾德。

    ” 可是貝爾納爾德沒有聽見,他現在又坐在魯莎跟前,開始笑着和她談話。

     “先生們!女士們孤單單地感到煩悶呀!”恩德爾曼對聚集在小吃部的年輕人叫喊着。

    他想叫他們别喝了,可是誰也沒有聽他的。

     隻有貝爾納爾德一個人在和太太小姐們逗樂。

    他坐在特拉文斯卡的對面,在和她聊天時,總要說出一些十分有趣的奇談怪論。

    魯莎為了忍住自己的笑,不得不把頭低到了膝蓋上;但特拉文斯卡卻笑得很随便,每當她看到他的滑稽動作,她就十分敏感地縱情大笑,一面還找着她的丈夫。

    她丈夫現在正站在狄愛娜雕像下面,和博羅維耶茨基談得很熱烈,他們的說話聲她有時也可以聽見。

     大廳裡其他客人都感到極為煩悶。

     瑪達在客廳裡踱步,她雖已有幾分睡意,卻裝着看畫,慢慢走到博羅維耶茨基這邊來了。

     上了年紀的太太們有的在小沙發椅上打瞌睡,有的在小客室裡談着各種新聞。

    年輕的小姐們在聽特拉文斯卡和貝爾納爾德的談話,同時以十分疲勞和表示埋怨的眼光看着小吃部,因為一些男人和她們的父親喝醉了香槟酒,在那裡大喊大叫。

     煩悶的氣氛籠罩着整個客廳。

     人們相互之間都很冷淡,好象他們互相敵視,把自己感到的煩膩歸罪于酒。

     大家都喜歡觀察各自的衣着,贊賞那些的确給太太小姐們加重了負擔的寶石,談論客廳、主人、今天的盛會和他們自己。

    因為現在沒有别的事兒可做。

     在這裡聚集的人們平日并沒有任何聯系,他們所以都在這裡,是因為來恩德爾曼家,觀賞他的畫和藝術作品,這是一種羅茲的習慣,就象他們常去戲院,不時給窮苦的人一點施舍,埋怨羅茲缺乏社交,出國旅行等一樣。

     他們不得不克服困難,去适應某些在他們的環境裡已經形成的生活方式。

    這種生活方式對他們來說本來是局外的,格格不入的。

     貝爾納爾德談的正是這個。

     “你不喜歡羅茲嗎?”特拉文斯卡為了叫他不要說得太長,打斷了他的話。

     “不喜歡,可是我沒有它也活不了,因為我在别的地方沒有感到過這樣的煩膩,也沒有看到過這麼多的可笑的東西。

    ” “啊!你是專門收集一些趣事的。

    ” “你在用你的微笑來對我的這種興趣進行譴責。

    ” “不完全這樣,我很想聽一聽你收集趣事的目的何在。

    ” “我想,你如果知道我幹這些事的情況,是會很高興的。

    ” “你想錯了,我對這并沒有興趣。

    ” “你對什麼都沒有興趣?”他帶輕蔑地問道。

     “至少對自己親近的人談論趣事沒有興趣。

    ” “如果他們感到無聊,真正百無聊賴呢?”托妮感到遺憾地嘟囔着。

     “你甚至對女人也不關心嗎?” “我隻關心大家都關心的事。

    ” “如果我打算講一點例如這個馬上就要出門的經理太太斯姆林斯卡的非常有趣的事呢?”他低聲地問。

     “不在這裡的人,我以為就象死去的人一樣,我是從來不談的。

    ” “你說的可能有道理,因為一批一批的人在這裡不都是那麼百無聊賴嗎?” “那些假裝百無聊賴的人乃是最無聊的。

    ”魯莎譏諷地看着他,高聲地叫道。

     “好。

    我們來談畫吧!對你來說,這不是很适合的題目嗎?” 他十分惱怒地吆喝道。

     “最好是談談文學。

    ”托妮激動地說,她是一個衆所周知的喜歡讀愛情詩的姑娘。

     “你讀過布爾熱①的《福地》嗎?”這個滿臉塵土,象一架停止走動的鐘一樣長期沒有說話的女人畏畏葸葸地問道。

     “我不愛讀商品文學。

    小時候我讀過《馬蓋隆的曆史》②、《丹甯堡的玫瑰》③這類的傑作。

    這就夠我享用一輩子了。

    ”—— ①布爾熱(1352—1935),法國天主教作家。

     ②法國中世紀騎士抒情詩。

     ③德國天主教作家克熱什托夫·施米特(1768—1854)的長篇小說。

     “你對布爾熱責備得太過分了。

    ”梅拉回答道。

     “可能過分了點,但卻是公正的。

    ” “謝謝你的支持。

    ”他對特拉文斯卡鞠了個躬,“我讀過這個人的一本書,他好象是一個大作家,一個心理學家,一個道德家。

    他的書我讀得很用心,因為他在我們這裡聲譽很大,我不得不如此。

    不過照我看來,他是一個貪淫好色的老頭子,說話時調子很高,可說的都是一些厚顔無恥的趣話和猥亵不堪的下流故事。

    ” “我們現在來談談女人吧,對先生們來說,這個題目是否不很恰當?”特拉文斯卡譏諷地說道。

     “哈!哈!如果沒有更有趣的東西可談,我們就來談談所謂的女性吧!” 他把手叉起來做了一個滑稽的動作,表示對尼娜有氣。

     “你要注意,你在對我們不禮貌了。

    ” “地上的天使不應當有什麼見怪,我對天使知道得不多,因為這種東西在羅茲知道的人不多。

    我要走了,可以給你們領來一位在這一方面可說是司空見慣①的人。

     他十分肯定地說完後,便出去了。

    不一會,他帶來了凱斯勒,這個年輕瘦小的德國人一頭黃發,他的藍色的眼珠有點外突,颌骨也很突起,上面長滿了黃胡須。

     “羅伯特·凱斯勒!”他向婦女們介紹後,讓凱斯勒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然後他自己便到一群男人中去了,他們都在恩德爾曼的帶領下,在第二間真正作為畫廊的房間裡看畫。

     “格羅斯呂克先生!你看看這幅聖母像,這是德萊斯登②的聖母像。

    ” “真好看!”老利貝爾曼連聲說道,把手插在口袋裡,挺着肚子,把頭低到了胸脯上,仔細地看着畫框。

     “這是一幅金屬雕畫。

    你看,這裡凸出來的就是黃金③。

    這一幅很漂亮,值很多錢,是嗎?”—— ①原文是法文。

     ②過去曾是古薩克森王國的首都,藏有許多德國古代的藝術珍品。

     ③原文是法文。

     “值多少錢?”格羅斯呂克低聲地說道,同時用他的右手指摸着他的左手。

    他的手上還拿着一包用閃閃發亮的金紙包起來的洋蓍草。

    他那披在圓臉上的硬邦邦的黑頭發就象放在一塊肉餅上的幾根骨頭,他的胡子也刮得很幹淨。

     他由于把下巴擡得過高,粗大的紅背上出現了兩道褶皺,把他的脖子也遮住了,使他看起來就象一頭喂飽了的小豬,企圖從籬笆上扯下挂在上面的被子歸為己有。

    最後,他從衣兜裡拿出了一件白背心。

     “值多少錢?”他又輕聲地問了一次,因為他說話從來是細聲細氣的。

    然後他嚴肅地豎起了眉毛,這眉毛象一個半圓一樣,清晰地顯露在他那突起的前額上。

    它的黑顔色和他的花白頭發和玫瑰色的臉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我記不得了,因為這是由我秘書管的。

    ”思德爾曼毫不在意地回答道。

     “你看看這幅風俗畫,幾乎是活靈活現,好象在動似的。

    ” “顔色很好看!”有人在嘟囔着。

     “更值錢些,是嗎?” “是的,是的①。

    這幅畫②的畫框本身就很值錢。

    ”肥胖的克納貝一本正經地說道,他抖了抖他的用銅絲鑲着的煙嘴,仿佛要表示他很内行—— ①②原文是德文。

     “你甚至可以拿黃金來打比,克納貝先生!誰如果要拿帽子來打比,他就應當用他的頭來加以比方。

    ”格羅斯呂克笑了,他在說明自己的觀點時,總是要打比方的。

     “這是一個天才的說法,格羅斯呂克先生!”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