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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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在靜靜地冒着煙火,把那由于潮濕而十分光滑的紅牆照得亮堂堂的。

     手工車床的單調乏味的吱吱聲持續不斷,泛濫在昏黑的走廊裡,這裡堆放着許多棉花屑和破舊車床的零件,造成凄涼和令人煩悶的氣氛。

     階梯和走廊現在都空寂無人。

    隻間或可以聽到木鞋踩在地上的劈啪聲,這時候在一片漆黑中偶爾閃現一個工人,也很快就悄悄地消失在走廊一頭的大車間裡了。

    隻有那車床轉動的枯燥無味的嘎哒響聲和人們的腳步聲才不斷地打破這宛如沉睡的寂靜。

     在車間和廠房裡人也不多。

    這裡燈火微弱,一切都象在睡夢中一樣。

     廠房很大,都是直角形的。

    中間的屋頂由一排鐵柱子支撐着,裡面擺滿了雅卡爾①式的手工紡織車床。

    它們在密布于廠房的窗子下面排成兩行,其中一半沒有開動,上面蓋滿了象青苔一樣的棉屑—— ①約瑟·瑪麗·雅卡爾(1752—1834),法國技師,曾發明生産雜色布的機器。

    ——原注。

     鐵柱子上面挂着幾盞燈,照亮了中間的走道和正在紡線的女工。

    這些紡車懶洋洋地哒哒響着,工人們也懶洋洋地躬身坐在它們的身旁。

    還有十幾台車床的劈裡啪啦的響聲,同樣顯得有氣無力,它們在頭上點着的微弱的黃色燈光照耀下,仿佛一個個被纏上了成千上萬條各種色線和無數層棉紗的大蠶繭。

    包在這些繭中的工人象蠶一樣慢慢地蠕動,織着各種顔色的布匹。

    他們在織布時,身體總是自動地前傾着,一隻手緊壓車床上的一排竹梳,另一隻手拉住上面的一根繩子作來回的水平運動,與此同時,一雙腳也在不停地蹬着踏闆。

    梭子唿哨唿哨地迅速穿梭于線紗之間,就象一些黃色的、長長的甲蟲,老是在一條道路上來回地翻滾。

     工人們的年歲都很大,他們用一雙無神的眼睛冷冰冰地看了看在他們身邊走過的特拉文斯基之後,依舊沒精打采地繼續織着他們的布。

     特拉文斯基在經過這些處于半死不活狀态的手工廠房,看到這奄奄一息的手工操作時,感到很不愉快,認為這是一些瘋人搞起來的,他們要和一些在震動中顯示出巨大的能量、在大聲呼嘯中表現了不可戰勝的強力的巨型怪物進行頑強的鬥争。

    而這些怪物正好就在他們廠房的窗子外面可以看到。

     特拉文斯基問工人們巴烏姆在哪裡。

    他們擺手或者點頭示意之後,不僅沒有離開工作,甚至連話也不說一句。

    如果有誰說話,其他的人也依然和睡夢中的人、将要死去的人、對一切都表示冷淡的人、感到寂寞的人一樣,無精打采地幹着他們的活計。

    他們所感受到的這種寂寞,就是充滿着這無聲無息、死氣沉沉的工廠裡的寂寞,特拉文斯基打這裡經過,在黑暗中所能接觸到的也隻有鐵柱子、沒有開動的車床和人們。

     特拉文斯基走過了兩個車間,看到到處都是一樣的空曠、寂寞,什麼都是死滅的狀态。

     由于自己的處境,他在這裡感到更悲傷了。

    他對巴烏姆的幫助完全失去了信心。

    他以為現在是向将要死去的人們走去,因為這家工廠過去曾有五百個人勞動,現在隻剩下一百人了。

    他覺得它好象已經成為一個病入膏肓、将要死去的有機體,就是廠房窗外簌簌響着的大樹也在對它唱着挽歌。

     他在靠近大街的第三個車間遇見了老巴烏姆。

     巴烏姆坐在一間小房子的寫字台旁。

    寫字台上放着一堆被剪成了一條條的布的樣品。

     兩個人默不作聲地打了招呼。

     老人緊握了他的手後,把一張椅子移到他跟前。

    “好久沒有見你了。

    ”巴烏姆開始說。

     特拉文斯基以自己有許多麻煩和工作說明了久未登門拜訪的原因。

    他說了很久,卻沒有敢提出自己來訪的目的,因為巴烏姆工廠的凄涼景象和巴烏姆臉上感傷的表情阻止他這樣做,而且這個工廠主的一雙蒼白的眼睛現在又在不由自主地瞅着窗子。

    在窗子外面他可以清楚地看到米勒的工廠,它的所有窗戶都在閃爍發亮。

     巴烏姆回答得很簡單,他在等着特拉文斯基說明自己來訪的原因。

     特拉文斯基已經懂得了這一點,因為巴烏姆說話時,打斷了他正在說着的一個故事。

     “我到你這兒來是有所求的。

    ”他略微松了一口氣,便叫道。

     “盡管說吧……我聽着……” 特拉文斯基急忙對他說了自己所有的情況,但在打算提出援助的要求時,又猶豫不決了,因為他看到對方緊鎖着眉頭,眼裡現出不樂意的神色。

     “我們大家坐的都是一樣的車子,他們要吃掉我們。

    ”巴烏姆指着窗外的大工廠慢慢地說,“我該怎麼幫助你?”他補充說道。

     “借款。

    ” “多少?” “我最近需要一萬盧布。

    ”他說話的聲音很小,而且含糊不清,好象他怕聲音大了,就會驚走巴烏姆眼睛裡所表示的好意。

     “我沒有現金,可我願意為你做我能做到的一切。

    你照你所需要的數目給我開期票吧,我給你錢還債。

    ” 特拉文斯基站了起來,十分激動地表示了感謝。

     “沒有什麼,特拉文斯基先生,我這一點不是冒險,因為我了解你的為人,我了解你的生意。

    你有票據,馬上填寫吧。

    ” 特拉文斯基感到驚訝,這個他幾乎沒有料想到的數目使他一下子無法平靜。

    他急急忙忙填寫着期票,不時擡起頭來,沖巴烏姆瞥一眼。

    這個原先在辦公室裡徘徊的工廠老闆,現在站在窗子邊,正以呆滞而又十分嚴肅的眼光眺望着羅茲。

     這座城市很大的一部分都呈現在他眼前:那房屋、工廠、倉庫的千萬隻窗眼在瞅着黑夜。

    窗子裡面,人們和機器的影子在不停地移動。

    霧蒙蒙的漆黑的天空中,高懸着一盞盞電燈。

    無數的煙囪聳立在漆黑的大地上,不斷吐出一條條好似雲彩的白煙,把燈光和工廠也遮住了。

     巴烏姆一面徘徊,一面朝前伸出他那幹瘦的面孔,仔細眺望着這座城市。

    他和他的兒子一般高,隻是身材瘦多了,也好活動些。

    他不愛多說話,對一些最重要的事往往隻說幾句話就算處理完了。

    他十分好靜,有時對老婆和孩子也表現無能為力。

    可是他有他自己的觀點,為了堅持這個,他從來是不妥協的。

    他的慷慨大方幾乎沒有止境,在羅茲已成佳話,而他在家裡卻又吝啬得出奇。

     “你要什麼期限?” “随你的方便辦吧!”他說着,便推開了通往隔壁一個廠房的門,在這裡所有的車床都開動了。

     他往裡面看了一下,又把這扇門關上,然後将手插在那灰色的、綴上了長羊毛①的外衣裡,依然望着窗外的市景。

     電話鈴響了,這是他工廠裡唯一的現代化裝置—— ①原文是德文。

     “你的電話,博羅維耶茨基在叫你。

    ”巴烏姆說。

     特拉文斯基感到驚奇地聽着。

     “我親愛的,我從你老婆那裡打聽到了你在這裡。

    我計算了一下,可以借給你五千盧布,可是隻能借兩個月。

    你要不要?”博羅維耶茨基說。

     “我很樂意接受。

    ”他激動地叫了,“你是在哪兒打電話?” “在你的辦公室,有你老婆監督。

    ”他回答說。

     “等一等我,我馬上就來。

    ” “我等着你。

    ” “博羅維耶茨基要見我,你認識他嗎?” “隻見過他。

    因為羅茲的這個大世界裡,我沒有常去,和各種各樣的布霍爾茨們、門德爾松們、薩拉茨曼們、梅耶爾們以及别的蛆蟲,我沒有來往。

    這些年輕的和年老的工廠老闆我都見過,可我是從米海爾那裡才了解他們的。

    我和米海爾早就在一起,互相很了解,這是好的,但這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那時候在羅茲,正直還是最需要的,沒有百萬富翁,你們年輕人一點也不知道。

    當時我和老蓋耶爾合夥開的公司是羅茲最大的公司,蒸汽、機器、電、期票、廉價買賣、破産、卑鄙的放火,這些東西甚至沒有人聽說過。

    ” “可是現在,這一切是必然到來的。

    ” “我知道這是必然的。

    舊秩序總是必然要讓位于新秩序。

     本來嘛!幹嗎要說這個呢?”他擺了擺手,便看着期票。

     特拉文斯基在期票上簽名後,他的心裡由于産生了對一切難以克制的怨恨而急劇地跳動着,因此他相當長的時間沒有說話。

     “你急着有事嗎?” “的确,我隻有再一次地對你的幫助表示衷心感謝了。

    ” “時間真可惜呀!隻有一點使我感到遺憾,就是你在五十年前沒有在羅茲,你應當那時候有一家工廠。

    你對今天的羅茲也不适應,在這裡誠實的工廠主是沒有什麼可幹的。

    特拉文斯基先生。

    ” 他急着要回家,沒有回答他的這些話。

    因此他們隻談了一些有關期票期限的問題,就分手了。

     過了不久,汽笛的尖叫聲又在空氣裡響起來了。

    一天的勞動結束,工廠一個接着一個停工,隐匿在黑夜中了。

     巴烏姆在工人們走後,回到了家裡。

    他的住宅座落在一個廠房前的果園裡,面臨大街。

     他在房裡換了件輕軟的上衣和一雙絲織的便鞋,在自己花白但還很厚密的頭發上,戴了一頂繡着一串白色珠子的小帽,便來到餐廳,這裡已經為他準備好了晚飯。

     馬克斯坐在桌旁,正在幫助趴在他脖子上的外甥女們砌積木。

     小女孩不停地笑着,就象小鳥兒在高興地鳴啭一樣。

     他的母親坐在一張深凹的沙發上織襪子。

    她大約六十歲光景,面孔雖呈病态,但很逗人喜愛。

    在她長長的鼻子上,戴着一副銀邊眼鏡。

    她那不很高但很突出的腦門上的花白頭發梳得相當光滑,一雙眼睛呈乳白色,嘴唇也很蒼白。

    她把用來織襪子的棉線團放在藍圍裙的口袋裡,說話的嗓音